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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是夜闌時

2013-05-09 09:04莫諾
美文 2013年4期
關鍵詞:生命

莫諾

又是夜闌時分。窗外下起雨。

此時此地,遠在他鄉(xiāng)的我,面對過分動情的夜幕,一時無話可說。近些時日,常年在身的胃病頻繁于深夜造訪,帶來鉆心疼痛。年輕的身體陡然間遭受莫大質疑,心跟著一下就靜了、老了。常常疼得不能入眠,在旅館簡陋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身邊又沒備藥,就只能起身捂腹枯坐,一坐就是天亮——那樣子簡直狼狽糟糕如一個毒癮發(fā)作的癮君子,時下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些年過去,我終究沒有學會照顧自己以及自己詞不達意的人生。

彼時在這海邊小城,因病痛不善,輾轉起身才得以陡然面對窗外青藍純清的夜幕,闃寂無聲的廣袤大地以及不遠處的潮汐與海岸。想來確實如此,諸多驚喜都誕生于不經意之間。

此下人潮早已退去,雨落無聲——世界仿佛突然間就停頓下來。每每身處于過分清寂孤獨的處境,就會開始質疑人生甚或活著的意義。而其結果往往遁入無聲無處尋覓,最終無疾而終。也因著這一直以來的不得其解,乃至當前我仍舊會追根究底問自己活著的意義,但依舊除了沉默,沒有答案。

《舊約·傳道書》的第一節(jié)大衛(wèi)的兒子傳道者說,凡事都是虛空。他說:“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比魏蔚南矘放c勞碌都已發(fā)生,而智慧的增加,就只能增加憂傷。

而后他又說起萬事均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耕種有時,拔出耕種的也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也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zhàn)有時,和好有時?!?/p>

此前,我從來不信命,只是后來,我信了。對于人生的虛空,乃至思考本身的虛空,我開始深信不疑。

是,我是悲觀之人。電影要看結局不完美的電影,音樂要聽靜謐傷感的音樂,書要看寫盡人間蒼涼與悲漠的書……因著對幸福的不確定感,所以常常會掉入悲傷情緒不能自拔,總是為難自己,吝嗇快樂,與陳人舊事作對。卻從來不知,其實自己可以放過自己,也應當放過自己。

其后想來,人與人之間的誤會,真不可謂??;而人與自己之間的誤會,亦不可謂不大;但常常我們喜歡做的是,好不容易放寬了心胸,原諒了別人,卻放不過自己。

一位思想家說:人這一生要解決的最大矛盾,并非是人與社會與他人與環(huán)境的矛盾,而是與自己的矛盾。

正因如此,又加之彼時入世尚淺,年輕得一無是處,一心只想盡心盡力地折騰自己所剩無幾的青春,用以作為自己生之為人的直白見證。但這一切的所作所為在其后遭遇的龐大而現實的未來面前,全被打回原形顯得無比疲軟而沒有說服力。這真是再糟糕不過的事情。

所以,在如今幡然醒悟之后,方才知當前自己所能彌補的,僅僅只是盡量減少對自身生命的復述,以免顯得自己像一個形容敗壞的棄婦,顯得自我、擁堵而累贅。

我一直深信,言多必失。所以,沉默是解藥。

時下,春別秋濃,冬天正在趕路。

此遭獨自行走已多時,風景與心胸逐漸開闊如海。沉默已是家常便飯。小城秋天盛情著裝款款而來。夜雨薄涼如人心。溫暖在別處。

一場10月的秋雨下來,這座北方城市就涼了一半。讓我這場曖昧不清卻又疼痛不已的旅行,變得更加模糊而憂傷。

白天時,天空陰沉如鬼,走在蕭索寬闊的路面,看著枯黃的梧桐葉落如雨下,騎車上學的孩子與我擦身而過,神情那樣動人。時間陡然就慢下來,一些頹喪灰敗的情緒逐漸冷卻下來,再不能觸碰。

想來此前,在尚未進行這場樸素旅行之前的更多個如出一轍的秋天,仍會在某些徹夜不眠的凄清寒夜,就著半盒香煙,一卷壓縮餅干,半杯涼透的速溶咖啡和兩部不知所言的電影,惶惶度日。時常在電影結束,拉起職員字幕時,腦中卻空無一物,想不起半分剛剛結束電影里的情節(jié)。再抽一支煙,轉頭間就忽然發(fā)現,天突然就亮了。是這樣一種盲目而空洞的存在。

其實,我知我的目的并不在電影上。我不想讀書睡覺,亦不想泡吧約會,我只是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卻仍要做出一副有事可干的樣子。

我們活在世上,總是會做一些明知是徒勞,但仍舊會不明就里地做下去的事。比如,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這是多么叫人憂傷的真相。而往往發(fā)現真相要比不知其故地活著要可悲得多。要知道,不為活著而活著,要比僅僅只為了活著而活著,要輕松自然得多。

時常,清醒有多痛,我不是不知道。

其實,我并不情愿這么早慧。只因如此,我會喪失屬于同齡人的許多快樂。當他們在為交了多少女朋友津津樂道時,我在想家中母親常年在身的關節(jié)炎是否好了些許;當他們在為明日該如何打發(fā)消遣而苦惱時,我在想怎樣才能將自己所剩無幾的青春過得更為正確而有意義,再有意義一些……

就在這樣意志搖搖欲墜的景況里,我就又會想起年少時喜歡的那個作者的那句話:“除了活著,沒有什么能夠彌補活著的貧瘠。”這句話印證了張藝謀的電影《活著》所要傳達的最為中心的思想。

我便以這樣一句話作為自己努力活下去的信條,并一再試圖勸告自己,要在活著的基礎上,還要盡力活出善良與美的色調。盡量讓任何事情都落到實處,才能不所謂活著的虛妄與缺失。

但是時常,我仍會像電影《英國病人》中的那個朱麗葉·比諾什飾演的經歷戰(zhàn)亂的護士漢娜一樣,懂得救死扶傷、懂得堅強而有力地活著,但就是不懂與往事告別。她說:我只是愛上了往事。

心病如是:除了自己,無處可醫(yī)。

總是如此,在一些暗夜來襲之后,每每提及往事,心情都并不溫柔,仿似有過多的不情愿與不得已——這些陳事,就像這些時日,深夜突然造訪的舊病,無關緊要似的,疼得讓人痛不欲生,卻又不足以要人命……

我不知是否因孤單長久,又身處異地,時下心病身病一同復發(fā),所以憶起當初,就會感受到比從前更為真切的傷感和前所未有的難受。

于這樣的悲憫中,總會驚覺時間之快:啊,一晃這些年就過去了。

近日,常常夢到高中時期,將我騙到幽狹房間,放色情片給我看的那個瘦瘦高高的老男人。他瘦而干凈的手,幽暗而深邃的眉目,還有他柔媚的聲線,在夢境中都逐漸被清晰放大,組成一段歷久彌新的噩夢。

我驚醒過來后,卻再也不能拼湊出那張完整的臉。

也是在日后重復的夢境里,我逐漸省卻了厭惡與后怕,反而推敲起,這樣一個男人究竟擁有怎樣艱難而寂寥的人生。

我記得——在我所記得的我們?yōu)閿挡欢嗟膶υ捓?,他說他是一個歌舞劇團的反串演員,曾經到過緬甸、泰國和東南亞演出。他給我簽了名,字體非常漂亮。他說他叫王小蕓,是藝名。隨后他又給我看了他的很多很多在各地演出留念的照片。其中有一張黑白照異常打眼,他說這是他家的全家福。照片上一兒一女站在他和另外一個女人身后,子女將雙手搭在父母肩頭。妻子臉上掛著平和而溫情的笑容。他亦是一臉富足常態(tài)。幸福的一家。

我不甚記得自己是否問了他怎么沒和妻女在一起,只記得他說我的眼真好看,身段真適合跳舞。當時年少,心中明晃不定的虛榮被幾句無法辨別真?zhèn)蔚馁澝浪垓_,仿佛心中滿滿當當的自傲被匆忙認定,全心全意沉浸在這贊美的欣喜之中,完全喪失了甄別能力。

其后,在那片地方,我再也未曾見過那個男人。

我不知這段經歷,是否只是我做的一個無比真切的夢,倒映在我人生最青澀爛漫的年華,成為一片無法抹去的濃墨重彩的陰影。

但它畢竟不是夢,那個簽名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我年少時最鐘愛的摘抄本上,一直給我警告世態(tài)的不善。

經過了這件事之后,尚且年少的我再也不敢輕信任何的陌生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懷有謹慎防備的姿態(tài)。

我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這些年,人間隱傷,我早已觸之一二,因而對前方所行之路更加膽戰(zhàn)心驚。但我知,這路也并不能因心驚而不走。

路已在那里,時間在推,我們不走也得走。

這些年,在遭遇過一些不公正之后,才恍惚察覺,除了死亡,時間最公平。

時間之刃架在我們的脖頸,時時刻刻都在切割,它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從來如此。時間于個人而言的歸宿,便是死亡。在我短短二十年的生命里經過的各式各樣的死亡,總能讓人聞到一股濃烈的宿命的味道。

最近一次聞到這味道,是在2012新年剛過。我隨同父親回郊區(qū)老家走親訪友,恰巧經遇姑姑家的老人仙逝。

前日,睡在大伯家冰冷陰潮的木板床上,想著明日就要前往姑姑家,參加葬禮,心情便寂寂素素的。若不是故友在深夜零點發(fā)來短信,我還不甚明白,彼時彼刻已是我二十歲的生日了。

我翻身醒來,陡然一想,生命中的二十年,就這樣過去。而下一個二十年,又嚴絲合縫地接踵而至。沒有任何空隙和余地,就像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我還沒來得及抓住上一起兇殺案的兇手,下一起謀殺案就又洶涌襲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

人言道,流水無孔不入。此下看來,時間才是真正的殺手。真正的殺人于無形,遁入于無聲。在它面前,沒有不敗的人,沒有不舊的事。

翌日,在排隊祭拜老人的過程中,我凝視著身前那個躺在帷帳里心臟停止跳動的蒼老生命,再次無比真切地聞到了宿命的味道,一時不禁動容揣測起這個老人的生平:

出生、幼年時便經歷混亂的軍閥戰(zhàn)爭、少不更事時目睹新中國的成立、熬過三年饑荒、長大成人踏實務農、結婚生子、或許面臨過幼子夭折的人間悲劇、再生子、將子女艱難撫養(yǎng)成人、經歷文革、改革開放、隨后目睹長子結婚生子、直至最小的女兒出嫁、撫養(yǎng)孫輩、再經歷金融危機、目睹香港回歸、年逾六十仍在田間勞作,直至當前疾病纏身、從容離開人世……

他的一生很可能連武漢市都沒有出過,一直將生命樸素地植種在那片村莊、那片熱土上,從來不曾動搖。

我在這不經意的揣測背后,忽覺迫切動人,一時竟有淚在即。上香叩首時,忽而對這經過大時代背景下的平凡生命,感到無比敬畏。

白色的床單,覆蓋了他的軀體,就像紅塵漂成一身素白,輕輕搭在他的身上。我在想,帷帳中,他的手一定是攤開的。

這個與我僅有幾面之緣的老人的一生已塵埃落定,榮辱皆忘;而我的一生,還在我身后。而今時今日,是我的生日,卻也同是他的忌日。這是多么巧妙莊嚴的隱喻。

這讓我想起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過世的史鐵生老先生在《我與地壇》中的一段話: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

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四季有輪回,生命亦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但總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在命運的輪回里,我們聚散、離合、愛恨、哀樂、生滅……再正常不過,所以我們理所應當自然而純粹地活下去,并鼓起勇氣,努力將生活過成我們自己想要的樣子。

正如在三十四歲拍出《美國麗人》這部經典影片的英國著名導演薩姆·門德斯說:你以為挑起生活的擔子是勇氣,其實去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才更需要勇氣。

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要有擔當,要學會與過去的自己依依惜別,與快樂握手言和,最后與未來相安無事地走下去,盡量活得嚴謹剔透而深情。

古人言:“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連江點點萍。”

此下在夜里憶起當初,舊時人事,凋落如草;過往從前,青黃不接。此時的我就像深夜站在荒涼的馬路中央的落寞之人,夜已深,秋亦濃,無人前來問津我的憂傷。

電影《洛麗塔》中有這樣一句臺詞:每當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華時,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風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樣,被疾風吹得離我而去。

往事從來不回頭。因而那些當時猶感敗壞的人事以及成長所附帶而來的仿佛撕扯傷口一般的疼痛,在抵達回憶往事的分水嶺之后,就會變得無足輕重,甚至會因記憶本身的輕薄而顯得彌足珍貴——就像《肖申克的救贖》里的那句話一樣:那些讓你難過的事,總有一天,你會笑著將它講出來。

這就是所謂的成長,抑或所謂的蒼老。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談及我們的苦難,會如談及我們生命中的溫暖一樣怡然自得。

只因我們所走之路,沒有一條叫“回頭路”。而這一路必定是劫難與成長并行。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定不要忘了今日的耕種,而成為明日的俘虜,今日事須今日畢。而其后亦一定要用心用力地努力活得豐盛自足堅定,且向善向美。

一如林徽因所說:溫柔要有,但不是妥協(xié),我們要在安靜中,不慌不忙地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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