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北宋的書法家中，石曼卿是個另類。石曼卿喜歡寫大字，大可盈尺，有時豪氣上來，甚至“卷氈濡墨作方丈字”。

石曼卿寫字，多在佛殿的墻壁上或者山崖上。

若干年后，蘇軾曾在寺院的墻壁上見過石曼卿的數(shù)幀墨跡，他站在香霧繚繞的佛堂上，用細長的手指捻著稀疏的胡須，由衷地慨嘆道：“曼卿大字，越大越奇啊！”

揮寫書法，石曼卿看重的是性情；而性情的抒發(fā)，又全靠了一個“酒”字。

喝酒，石曼卿喝出了很多花樣：巢飲，囚飲，鱉飲，鬼飲，鶴飲等。這些飲法都很古怪，都很有創(chuàng)意，也都很性情。飲出了境界，成了宋代朝野的風景。

石曼卿有很多酒場上的朋友。像名士劉潛、張安道、葉道卿等，常來找石曼卿喝酒。他們有時也賭酒，賭酒時，就是一場戲，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觀看。他們已不賭酒的斤兩，賭喝酒的天數(shù)。有一次，他們中有三人在樊樓賭酒，三人三天沒說一句話，三天后各人走各人的。

酒這樣喝法，石曼卿一個秘閣校理，俸祿根本不夠喝酒。錢喝完了，他就去借。朋友、同僚，都借過一遍了；有的要好的朋友，都借兩三次了，再張口，難了。

石曼卿為喝酒發(fā)起愁來。

這個時候，秘演來了，秘演是個高僧，交游極廣，與石曼卿是至交。見了秘演，石曼卿訴苦說：“館俸清薄，沒有酒喝了，奈何？”

秘演笑笑，說：“我讓人改天給你送酒來?！?/p>

說這話的時候，秘演早已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牛監(jiān)簿，他這個監(jiān)簿，是用錢買來的。他其實是個薪炭販子，土話說是個賣柴火的。他在繁臺寺的西邊廣有家產(chǎn)，僅臨街的房屋出租，每天就可進銅錢數(shù)十千文。牛監(jiān)簿識字不多，斗大的字認不了一布袋，可他向往與有學問的人交往，想過風雅的生活。

宋朝的文人都很清高，見了滿身銅臭的土財主都是掩鼻而走。稍微有點名聲的人，沒有愿意和牛監(jiān)簿來往的。

牛監(jiān)簿很苦惱。

牛監(jiān)簿和秘演熟悉，他多次對秘演說：“大師結(jié)交那么多館殿名士，瞅機會也給引見一二?！?/p>

秘演這回要滿足牛監(jiān)簿了。

隔幾天，秘演領著牛監(jiān)簿來見石曼卿了。牛監(jiān)簿對這次相見非常重視，他找了十個差仆，每人擔了一擔遇仙樓生產(chǎn)的官酒，作為拜見名士的見面禮。當十擔名酒在院子里一字擺開的時候，石曼卿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他問站在酒擔子旁邊的秘演：“誰出手這么大方？”

秘演說：“牛監(jiān)簿啊──前幾天給你說起過的?！?/p>

石曼卿心不在焉地“哦，哦”兩聲。而這個時候，牛監(jiān)簿正站在院門外面，忐忑地搓著手，焦急萬分地等待著石曼卿的召見。石曼卿拉了秘演的手，要他到廳堂內(nèi)喝酒。

秘演忙說：“不慌，牛監(jiān)簿還在門外等傳?！?/p>

石曼卿隨意地揮了一下手，說：“我酒性正濃，讓他改日再來吧。”

秘演拉住了石曼卿，有點不高興了：“人家送你好酒，就是為了見你一面?！?/p>

石曼卿露出無奈的神色，不情愿地拍了拍秘演：“見見吧。”

牛監(jiān)簿見到石曼卿時，緊張得大汗淋漓，話都說不囫圇了。石曼卿問他：“你家住在哪兒呀？”牛監(jiān)簿立即漲紅了臉，他結(jié)巴著回答說：“住在繁臺寺旁邊。”石曼卿就扭過頭去，望著秘演說：“繁臺寺閣清爽可人，可惜很久沒有登臨了?！迸１O(jiān)簿馬上從座席上站了起來，說：“學士和大師去登吧，我備好酒宴恭候。”石曼卿微笑著對秘演說：“哪天我們?nèi)ヒ幌?？?/p>

這是一個初夏的下午，當石曼卿與秘演攜手走進繁臺寺的時候，牛監(jiān)簿早在那兒恭候了。酒宴已經(jīng)備好，時令的果蔬，上等的佳釀，酒具器皿之精良，即使在宮內(nèi)，也是少見的。

石曼卿酒興大發(fā)，與秘演對酒高歌，飲至日薄西山，酒興仍不減。這個時候，石曼卿已有幾分醉意，他忽地扔掉酒杯，大呼：“此游可記，筆墨伺候！”

那牛監(jiān)簿早遵了秘演囑咐，準備下了數(shù)支巨筆和十余盆的墨汁。石曼卿捉一支巨筆在手，去盆里飽蘸墨汁，疾走狂呼，在閣內(nèi)墻壁上題下一行大字：石延年曼卿同空門詩友老演登此！題罷，擲筆于地，又連飲數(shù)碗，大醉。

牛監(jiān)簿慌忙跑上前，把一支新筆遞到石曼卿手中，叩拜在地，懇求道：“求學士把我這塵賤之人的名字掛在末尾，也好光耀門庭。”石曼卿雖說已大醉，但還模糊知道牛監(jiān)簿的意圖。他心底是拒絕的，可又感到說不過去，手里握著筆，一時愣住了。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秘演。秘演也醉了，他有些可憐牛監(jiān)簿，他朝石曼卿大聲喊：“大武生牛也，捧硯用事可也?！?/p>

石曼卿感到了一種屈辱，他看了秘演一眼，重又蘸了墨，在原來題記的末尾，續(xù)題了四個大字：牛某捧硯。

牛監(jiān)簿高興極了。這天夜里，他在床上眉飛色舞地給老婆講了白天發(fā)生的事。他做夢都沒想到，老婆竟然大怒，一腳將他踢下床去，罵道：“花那么多白花花的銀子，只落個棒硯的名目，你值得嗎？”牛監(jiān)簿一時昏了頭腦，他愣愣地瞅著老婆，對于老婆提出的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想清楚。

選自《滿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