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賓
老章叫章之涵,從小聰悟強記,過目不忘,尤其愛好京戲,好多唱詞能背誦得滾瓜爛熟。他長得不雅,年過三十就禿頂了,顯得少年老成,加之前額大而亮,像個老壽星。人們都說他滿腦子盛著國粹,把個好端端的頭顱累成了不毛之地。他為人隨和,大家不愿叫他的名字,而直呼他老章,他也不挑剔,答應(yīng)得順順溜溜的。
老章十歲那年,看戲就有了癮,只要聽見鑼鼓鏗鏘絲竹悠揚,心里就癢癢了,不親臨現(xiàn)場觀看,心里就難受。那年秋后,百花劇團來演出,曾演了一場紅生戲《千里走單騎》。戲演完了,觀眾頓作鳥獸散,演職員也忙著收場,老章卻站在臺子邊無動于衷。飾關(guān)公的演員好奇地問他:“小家伙,散戲了怎么還不回家?”
老章認(rèn)真地說:“我在這里給你看護赤兔馬呢?!?/p>
“關(guān)公”一聽樂了:“我的馬怎么會在這里?”
老章說:“我明明看見你將赤兔馬拴在這棵樹上,后來再沒見你解開牽走?!?/p>
“關(guān)公”不由得一怔,趕忙抱拳道歉:“小師傅,‘關(guān)某讓您受累了,請到后臺品茶?!?/p>
“來不及啦,俺媽還等我回去燒火做飯呢?!崩险抡f罷蹦蹦跳跳地走了。
后來,老章學(xué)業(yè)有成,參加了工作,有了薪水,看戲愈發(fā)著迷,只要稍有名氣的劇團來演出,他必定去觀看。有一次,港城京劇團過來演《三堂會審》,老章見劉秉義身穿紅袍,按常規(guī)應(yīng)穿藍(lán)袍,就覺得別扭。俗話說寧穿破,不穿錯。在這眾目睽睽的戲臺上亂穿戲裝是不允許的。當(dāng)下,老章來到后臺,問:“誰是團長?”
團長應(yīng)聲作答:“在下便是,找我何事?”
老章開門見山地問:“劉秉義為何身穿紅袍?”
團長聞言暗吃一驚,深知來者不善,慌忙讓座,遂解釋道:“團里一個女主角大病初愈,為了慶賀,故穿紅袍。”
老章說:“??磻虻亩贾溃{(lán)袍劉秉義,紅袍潘必正,這是約定俗成的。你們這么做,有失規(guī)矩。”
團長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當(dāng)年慈禧太后做壽時,京城著名演員獻演《三堂會審》,劉秉義就身穿紅袍?!?/p>
老章冷冷一笑:“你團里一個女演員怎能跟西太后相提并論?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團長自知遇上了行家,況且此舉欠妥,便滿臉賠笑,一個勁地敬煙獻茶,并應(yīng)允從此以后老章來看戲,一律免票。
老章確實會看戲,也能“撿漏”。有一次,有家京劇團下來演連本戲《封神榜》,演到土行孫與鄧嬋玉洞房花燭夜的戲,夫妻倆互相說俏皮話。鄧嬋玉說:“你是屬豬八戒的──倒打一耙?!?/p>
老章聽罷苦苦一笑,徑直來到后臺,朝演職員問:“誰是編?。俊?/p>
有人站起:“你找我有事?”
老章問:“《封神榜》這個連本戲出自何朝?”
答曰:“出自商朝?!?/p>
老章又問:“豬八戒出自何朝?”
答曰:“出自唐朝?!?/p>
老章說:“商朝與唐朝隔著那么多年的歲月,二者怎能混到一起呢?”
編劇瞠目結(jié)舌,稍一尋思,說:“這詞兒并非我編的,純粹是演員信口開河臨場發(fā)揮而已?!?/p>
老章正色道:“國粹就是國粹,容不得隨意篡改?!?/p>
編劇自知出了紕漏,朝老章再三賠禮道歉,并保證引以為戒。
有一年初夏,老章到煙臺辦事,事情辦妥后便到劇院看京戲《天門走雪》。當(dāng)演到一青衣懷抱嬰兒在雪地行走時,因為氣溫較高,那個青衣邊唱邊表演,不免臉上流汗了。老章喝了一聲倒好,頓時劇院鴉雀無聲。團長趕忙登臺朝觀眾抱拳說道:“何人如此賞臉?敬請上臺指教?!?/p>
老章不卑不亢登上戲臺,說:“既然數(shù)九寒天,怎能汗流滿面?”
團長傲慢地說:“氣溫較高,焉能不出汗?”
老章反駁道:“演員如果入戲,自會不寒而栗。”
團長不無揶揄地說:“如此說來先生是內(nèi)行,不妨當(dāng)場現(xiàn)身說法?!?/p>
是的,這倒好可不是隨便喝的,光說不能做,那可是故意找茬砸場子,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
這陣子,觀眾也異口同聲地慫恿老章上臺比畫一番。
好個老章,略一化裝,頭扎青巾,懷抱“嬰兒”,很快入戲,恍若朔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腳踩積雪,饑寒難耐,渾身瑟瑟發(fā)抖,直磕牙幫,身上真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演職員們驚呆了。
觀眾們喝了個滿堂彩。
那個青衣正要叩拜師傅,老章趕忙阻止,說:“我并不會演戲,但是看戲卻愛入戲。希望你們唱戲能夠充分體驗劇情,演得逼真。只有這樣,觀眾才會買賬?!?/p>
打那,戲迷老章名聲大噪。
選自《山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