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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未知的人生之路

2013-05-14 13:11老愚
讀者·校園版 2013年14期

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們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將從第14期開始,連續(xù)刊發(fā),敬請大家關(guān)注。

老愚,陜西扶風人,1985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FT中文網(wǎng)專欄作家,社會觀察家,出版人,曾獲“2011年亞洲出版人協(xié)會評論大獎”,入選“2012年鳳凰網(wǎng)和網(wǎng)易十大文化影響力博主”,著有《正午的秘密》《在和風中假寐》等。

1976年春節(jié)過后,我升入高家學校六年級(編者注:舊時學制,小學共五年,六年級即為初一,且一度為春季入學),中學時代開始了。

生產(chǎn)大隊屋頂上大喇叭的調(diào)門低沉了許多,從里面飄蕩出來的革命歌曲,在我聽來仿佛也不再那么刺耳了。

學校早就變成了生產(chǎn)隊,國家號召“學工學農(nóng)學解放軍”。大約是從四年級起,我們便放下書本,扛起鋤頭鐵锨,排隊唱歌走向田間地頭。拾麥穗,摘棉花,掰玉米棒子,日子是過得快活,但幾乎什么也沒學到手。寫黑板報,說“三句半”,都是抄報紙上的玩意兒。當時因為一個名叫黃帥的北京女孩鬧革命,老師不敢教課了,我們則名正言順地放棄了學習。初中第一學期,數(shù)學老師教我們一元一次方程,幾個頑劣生陰陽怪氣地敲桌子叫道:“X!X!X是啥?X他就是老黃?!覀兌际荴!”教師漲紅了臉,課程無法正常進行下去。

第二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不再講階級出身。每個人都瞪大了雙眼,把手伸向命運的懷抱。

父母看我的眼光里也多了一絲柔和,身為長子的我,隱約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一棵寄托著這個家庭全部期望的樹。

造句,背成語,寫作文——對我來說語文不難。所謂寫作文,就是把老師刻印的范文背了又背。代數(shù)、幾何,也好理解。物理和化學,才是真正的攔路虎?;膹U多年的大腦,很難理解電磁定律和化學反應(yīng)方程式。

我們每天盼著太陽落山,當紅皮球滾下山,光亮驟然消失之時,大家心里一陣輕松:終于能回家吃飯了。

家里在我13歲那年為我定了親。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剛進院子,母親就使眼色,把我叫到廚房,大姨小姨笑嘻嘻地瞅著我:“你媳婦來了。”母親讓我端飯進屋時仔細瞅一眼——“好好看,你得跟她過一輩子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邁進上房的,進門后低頭飛快掃了一眼,便像被馬蜂蜇了一般逃出來。定親本是父母想讓我安心之舉,但當我從班主任曹積良老師那兒看到一本書之后,突然有了夢想。那本印刷粗糙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主題講的是革命青年追求進步,為正義事業(yè)獻身,而我感興趣的只是男女主人公的戀愛——北平,表白,北戴河,大海,盧嘉川,林道靜……我要做不死的盧嘉川,好與我的“林道靜”共度一生。革命一旦與愛情融為一體,它的召喚無與倫比。

林道靜那樣的女學生,在秦嶺之外。而眼前這個家人為我安排的與我同齡的“媳婦”,矮矮的,黑黑的,小學畢業(yè)后就回家干活了,溫順地長在七八里外的農(nóng)家院子里。

一心想要擺脫這門親事的動力促使我賣命讀書做題,并很快成為老師喜歡的好學生。

1978年秋季,我進入塬下的絳帳高中理科一班,被作為尖子生重點培養(yǎng)。

但我的心在天空漫游。

校園是一個考試集中營,氣氛凝重,每一個進來的學生,都在瞬間被催熟了。

飯食粗劣,住宿簡陋。早飯買一碗玉米碴子粥,掰開背來的鍋盔,就著豆瓣辣子,幾口下去了事。午飯,一毛錢買一碗分量少得可憐的面條,湯里還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溺斃的蒼蠅。下了晚自習后,常常已是月明星稀,一間大屋子,上下兩層通鋪,床上虱子亂跳,四周呼嚕作響。就這樣我在別人的夢話里漸漸沉入夢鄉(xiāng)。夜半醒來,風吹來一陣陣濃烈的尿騷味——原來是圖方便的人在宿舍墻外小解。一個個躁動的少年,把自己裹緊,生怕泄露了生命的秘密。偶爾,你會瞥一眼同班男生油光锃亮的頭,會假裝無意間撞見了某個俏麗的女生。

閱讀和遐思支撐著貧瘠少年挨過了這乏味、呆板的日子。

圖書館能借的書就那么幾本,無非是幾本皺巴巴的“魯郭巴老”——魯迅艱澀難解,郭沫若輕狂飛揚,巴金幼稚煽情,老舍油滑冗長,都很難讀出美感來。激活我的是閱報欄里的幾份報紙:《文匯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它們每天把中國的氣息帶給我,讓我的目光越過關(guān)中平原,眺望遠處:北京,上海,廣州,天津,南京……一個個地名打開了我內(nèi)心的想象之門?!吨袊嗄辍冯s志的人生觀討論,猶如一塊巨石投入心湖。從小到大,第一次聽到有人詰問:人生是什么?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活過來了,我是一個獨特的生命,我得過有意義的人生。

同學大多都在埋頭做題,他們在追趕那個叫

“成功”的東西,他們要抓住命運的巨手,從黃土地跳出去。

話語只能在內(nèi)心悄悄發(fā)酵,但他們遲早會生出翅膀,飛到高處去。

我對自己說:“你得飛,只有飛出去,這兒的一切才有意義?!痹谶@兒,你看見的是凡俗之人,他們螻蟻般蠕動著,卑微而狡黠。你覺得有一個伊甸園在等著自己,那里一切都是新的、好的。

因為張揚的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里主人公的名字“蘇冠蘭”,我對“蘇”字產(chǎn)生了好感?!耙粋€人的一生,應(yīng)該只有一次愛情,也只能有一次愛情?!迸魅斯嵀偟脑挷秽匆幻逗藦棧瑩糁辛硕嗲樯倌甑男?。我相信遠方一定有一個人在等著自己。盡管不知道愛情是什么,但我堅信自己會戀愛一場。定親是婚配,戀愛才叫生活。我也相信有一條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在遠方,而不論如何艱難,總會踏上那條唯一的道路。

上課,做題,競賽;教室,食堂,寢室。美術(shù)課是沒有的,初中的音樂課就是學唱《歌唱祖國》,到高中,快馬加鞭為高考,連體育課都減少到不能再少的程度了。學校把正在發(fā)育的“小獸”們當成不知疲倦的考試機器,無人關(guān)注我們的心理和生理,動腦子,不動身體,死記硬背之外,就是日復一日地解題。下晚自習后,上進的幾個同學仍點燃煤油燈,一直到12點才離開教室。不知不覺,同學們就被分成了好生和差生兩個階層,被老師溺愛或鄙夷。成績好,一切皆好。沒有詩歌,沒有戲劇,沒有遠足。而關(guān)乎道德、情操、審美、體質(zhì),更是無人過問。

不時有同學發(fā)瘋,然后就退學。大家哀嘆一聲,又埋頭做題了。

現(xiàn)在想想,我慶幸自己還有別的生活。從初中畢業(yè)那一年到高中兩年,3個暑假里,我跟隨父親在咸陽、西安、寶雞等地的工地上打工。折鋼筋,拉木料,搬磚頭,忙完一天后就累壞了,一屁股坐下去就能睡著。

但我那時也窺見了另一類人的生活。城市讓我激動,一切人造的東西也讓我著迷。樓房,行道樹,汽車,穿裙子的少女,書店……那里面有無數(shù)你不認識的人,他們會展開自己的故事,他們會相遇、相愛。有無盡變化的地方,人才會有美妙的人生。城市的門檻很高,我能拿到通行證的唯一方式只有考試。

我在絳帳鎮(zhèn)新華書店買小說,在扶風縣郵局買《萌芽》《散文》,在西安鐘樓郵局買《延河》《鴨綠江》《上海文學》,一切文學雜志都會讓我欣喜。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想知道更豐富的人生故事。在扶風縣文化宮閱覽室,我沉浸于長篇小說《蹉跎歲月》里所描述的情感世界。

我得有自己的故事。

當時流行“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樣的說法。我早就想轉(zhuǎn)文科班,但文科生被貼上了輕浮、無知的標簽,沒出息的人才學文科呢。在課堂上,我心里轉(zhuǎn)動的卻盡是未知的人文世界,我對社會、歷史、人物和人性的興趣,遠遠高于牛頓定律與摩爾反應(yīng)。糊里糊涂就到了高考的日子,政治、語文、數(shù)學僥幸答過,拿到物理和化學卷子,我大腦一片空白。最后我以20分之差名落孫山。

第二年,我立志報考文科,父親找遠房親戚幫忙,讓我進入扶風中學文科復習班。

在5月份的預考中,我對監(jiān)考老師說:“題目太簡單了,恐怕分不出好壞?!崩蠋煹蓤A雙眼:“看把你能的!你答答看?!?/p>

10天后,高音喇叭宣布我獲得全縣預考第一名。

1981年,我以陜西省寶雞地區(qū)第一名的成績,被復旦大學中文系錄取,如愿以償步入人文之路。在填報志愿時,我選了兩個:一是中文系,圓作家之夢,以文字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一是新聞系,當記者,以剛直之筆記錄中國變革進程。三十多年來,我寫作,也當記者,在自我表達和客觀記錄兩個維度上實踐著自己少年時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