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漪
基于一個很奇怪的年輕人的想法,基于熱情,我們正年輕,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即使不知道怎樣經(jīng)營一個舞團,也要開始成立舞團。知不知名不重要,當(dāng)年成立時,我是希望臺灣人有舞可看,重要的是繼續(xù)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我們最大的責(zé)任和使命是到鄉(xiāng)下去演出。我們在臺北有兩個演出季,每季10場,有1.6萬觀眾。戶外演出一年有4次,觀眾最少一次是3萬人,一般是五六萬人,最多的是10萬人。那時候我們會像神經(jīng)病一樣睡不著覺,會玩得整個人要虛脫。那些年輕夫婦推著嬰兒車,還有老太太們,常常是三代同堂,在草地上草席一鋪等著云門開場。即使在雨天,他們也會穿雨衣,坐在地上看云門,我們最好的觀眾是看戶外演出的觀眾,他們是我們最大的驕傲。只要我們提一聲,演出結(jié)束時不管是5萬還是10萬人,廣場上沒有一張紙屑。
—林懷民
林懷民說:“我們其實很少聽河,在人生當(dāng)中,很多呼喊都聽不到,因為我們太忙,太自以為是了?!睍r光,歲月,生命,河流,不在于敘事或議論,林懷民以河為引子,來跳舞,關(guān)于河的舞,關(guān)于如舞的河。
1994年,林懷民去佛陀悟道的菩提迦耶,在廟外的尼連禪河靜坐發(fā)呆。旱季時,尼連禪河只是一片河灘,流著細水;雨季時,河水裹著泥濘,河泥有深有淺,像一片地毯。他看著河水,水仿佛靜止,似乎2500年來毫無改變?!艾F(xiàn)今從瓦拉納西開車到菩提迦耶要七八個小時,佛陀一步一步地走著。我每次去那里都很感動。”林懷民說,“在尼連禪河,時光的感覺很奇特,我們常說河流和時光,河水不只是流過,它告訴你許多流逝的事。山固定在那里,但河水可以是任何東西?!?/p>
他曾經(jīng)10天不出門,在家里吃冷凍水餃,整理房間,走到陽臺上看河,聽河?!霸诩抑?,夜里的河是驚人的,即使燈光微弱,你也能感覺它在那里。夜晚,一切沉靜下來,河就跳了出來,顯得非常龐大,即使你無法看到與聽到河水流過,但它會突然出現(xiàn),告訴你‘我在這里。尤其是漲潮時,因為河離出??诮?,幾分鐘嘩啦嘩啦的澎湃濤聲,會令人呆住?!比f籟俱寂時,河水幾乎像是在家里。氛圍不同,“夜里被河水驚醒的感受卻是一樣的,那是一種龐大的生命力和能量,非常驚人,也很令人感動!”
林懷民的作品《聽河》是一出結(jié)合詩意、視覺與舞蹈的作品。這次,林懷民沒有重復(fù)《水月》的真水漫臺,改以影像打造水汽森森的《聽河》。演出時,林克華設(shè)計的不對稱傾斜白地板與投影幕,分別由天空與正面投射出“水花四濺”的奇幻意境,令人驚艷。
制作群于2009年夏天開始河流的影像拍攝計劃,臺北淡水河、中部大甲溪,全匯流在《聽河》中。河有許多表情,快樂的或憂郁的,“的確是有些哀愁在里頭,因為水的歡樂明媚從來就是不多的”。河水有各種面貌,涓涓細流、潺潺溪水、瀑布、洪水、土石泥流,從藍色、金黃色到泥土色,從日出日落到晴雨交加?!鞍税怂疄?zāi)”本不在預(yù)期之中,但影像攝影張皓然還是去拍了,他到大甲溪沿岸橋墩,近距離拍攝臺風(fēng)過后挾帶滾滾泥流的河水。張皓然說:“好像站在一個巨大黑洞前,整個人快要被吸進去?!?/p>
林懷民說:“視覺不只是裝飾,還是種語言;水流不只是種布景,還是道具?!彼绾纬霈F(xiàn)、何時出現(xiàn),水從出來的第一秒到舞蹈結(jié)束的最后一步都不能有誤差,必須制作一部長達六七十分鐘的DVD。所有音樂、舞蹈、視覺彼此相關(guān),現(xiàn)場舞者與影片中人須動作配合。舞臺則是素樸的白與黑,白色幕布延伸至白色地板。前置拍攝的河水和舞蹈影像與舞者交迭互動,也許后方是惡水,前面舞者是喜悅的;或許銀幕是美麗涓流,前方舞者卻是悲傷的。舞蹈動作方面,運用了拳術(shù)元素,將之轉(zhuǎn)化為舞蹈。這是一出沒有傳統(tǒng)符號的當(dāng)代作品,訴說的卻是人生永恒的課題。
最后一段長達24分鐘的“惡水之舞”,舞者與影像中的另一個“我”準確同步共舞,影像、燈光、身旁的舞伴都在動,很難找到焦點,舞者形容:舞到“天旋地轉(zhuǎn)”,頭暈想吐,但影像及舞蹈的力道卻是震撼力十足。
舞蹈終結(jié)時,但見“八八水災(zāi)”的滔滔惡水由舞臺口地板直奔臺后布幕,摧枯拉朽地奔騰而上,到了天際又“黃河之水天上來”地洶涌滾瀉,令人屏息。
從波光粼粼的溫柔的水,舞到“黃河之水天上來”般的滾滾惡水,林懷民以影像與舞蹈鋪陳出高潮不斷、美麗惆悵的人生風(fēng)景,最后終止在一片寂靜的白。舞臺上80分鐘流轉(zhuǎn)的故事,是虛幻還是真實?林懷民說:“希望一千位觀眾能帶著一千個版本走出劇場,歡喜、悲傷,自己體會?!?/p>
河水映照生命風(fēng)景,亦是心靈倒影,欲望與生死如焉流淌。關(guān)于時光,來來去去的生命,林懷民說:“我父母親過世的時候,我并沒有很傷心,從那以后,每一天都思念他們。是思念,而不是因為死亡而傷心。我記得將父親的喪事辦完后,弟弟跟我說辦得很圓滿,非常喜悅,因為他很用心?!彼^續(xù)說:“我們家就是這樣子,這事情是可以接受的,可是非常想念,每一天都想念,但想念的時候并沒有傷心?!彼届o而坦然:“如果我明天就走了,也一點都不會傷心,生死只是生命的過程,而且是必然的過程?!?/p>
如果人生中還有什么欲望,那是什么?林懷民說,他希望擁有一棵樹,種一棵大樹在淡水河畔,他總想著要種什么樹。河水在這里,生命也在這里,河流呼喚我們,我們傾聽已知與未知的時光,入海之前,深流不止。
我從沒打算買房子,我現(xiàn)在的房子是當(dāng)時一個月內(nèi)有兩個廣告公司找我拍廣告,就掙了一個小房子。汽車是不能有的,絕對不能有汽車。一有了汽車,你消費的點都不一樣,你需要的東西也開始不一樣。你有了汽車,就看不到人。你坐公共汽車,你坐地鐵,還能看到人,知道社會與人的百態(tài)。對我來說,必須與人保持關(guān)系,這可以告訴我人活著的狀態(tài)。
我去印度9次了,有了時間我就去,菩提迦耶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地方。那里的火車永遠遲到,你無法控制,只有等,你知道它一定會來,這時候你完全松弛下來了。那兒的陽光是直接的,那兒一杯水就是一杯水,一碗飯就是一碗飯,這讓你回到根子上去,回到生命的真相。
—林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