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
據(jù)說,德國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八九歲的時候,曾經(jīng)佇立在門前長久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謊對一個人有好處,為什么他還應該說真話?”大約半年前,我也曾站在北京街頭掂量過一個類似的問題:“如果買盜版書不會被工商抓住,為什么還應該買正版書?”思考的結果是,少年維特根斯坦隱瞞了自己身為猶太人的事實,而我則花10元錢買下了《魔鬼經(jīng)濟學》這本書。
《魔鬼經(jīng)濟學》分析了許多古靈精怪的日常案例,其中費爾德曼賣甜餅的經(jīng)歷不僅有趣,還與維特根斯坦的困惑有關聯(lián)。
費爾德曼賣甜餅的方式很特別:他每天把甜餅送到各個公司的零食間,在邊上放一個盒子,人們拿完甜餅后自己往里面投錢,他會在午飯之前取回現(xiàn)金和剩下的甜餅。這種收款方式完全依賴于客戶的自律性,換言之,每一個取甜餅的人都免不了捫心自問:“如果白拿甜餅不會被他人發(fā)現(xiàn),那么我為什么還要往盒子里投錢?”
買甜餅的人與維特根斯坦面臨的困惑,歸根結底都是同一個倫理問題:“我為什么要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
這個困惑的最初版本來自古希臘人格老孔。在一場關于正義的討論中,他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有一個名叫古格斯的牧羊人,機緣巧合得到一枚可以隱身的戒指,當他發(fā)現(xiàn)真的沒人能夠看見他時,他便利用這枚戒指引誘皇后,謀殺國王,最終奪取王位。講完故事后,格老孔繼續(xù)問道:“如果有兩枚古格斯的戒指,一枚戴在正義者的手指上,一枚戴在邪惡者的手指上,這兩個人會有不同的行為表現(xiàn)嗎?”格老孔認為,無論一個人平日里是否循規(guī)蹈矩、奉公守法,一旦擁有古格斯的戒指,他就一定會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
古格斯的戒指雖然提出了問題,但由于設置的情境、條件過于極端,反而讓我們失去了進一步討論的空間。相比之下,費爾德曼的小甜餅試驗更貼近日常生活的瑣碎和繁復,因此,也就更有助于我們了解在復雜條件下,普通人的道德動機和理由。
比如說,費爾德曼發(fā)現(xiàn)風和日麗的天氣會明顯提高購買者的支付意愿,而在狂風暴雨的日子里收回的甜餅錢就少一些,這說明天氣不但會左右人的情緒,而且會影響他是否愿意做一個誠實的人。再比如說,當員工們喜歡自己的工作和老板時,這家公司的整體誠信度通常會比較高。此外,公司中級別越高的人越喜歡白拿小甜餅,級別越低的人則越誠實——費爾德曼對此的解釋是因為高層人員總有過度的優(yōu)越感;而《魔鬼經(jīng)濟學》一書的作者史蒂芬·列維特則認為,高層人員之所以能夠成為高層人員,正是因為他們懂得如何進行欺騙。
費爾德曼賣了20多年的小甜餅,事實證明有87%的人在無人監(jiān)管的前提下投了錢。這讓他有理由比格老孔更樂觀,因為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會被人察覺的時候,至少有87%的人能夠控制自己,不去做一些邪惡的事情。
但是費爾德曼的結論其實是相當有保留的,那87%的人只是能夠控制自己不做一些邪惡的事而已。首先,1美元一個的小甜餅作為誘惑實在過于微小,它甚至沒有一本盜版書的誘惑大,面對小甜餅這樣的小便宜,多數(shù)人會很有定力,不會讓自己“折”在如此微不足道的道德考驗上。
其次,哪怕我們面對的不是古格斯的戒指,不同的“善小”之事也可能產(chǎn)生不同的行為后果。我們不妨想象在一個空曠無人的停車場里,你一時不慎將旁邊的汽車剮了一條小劃痕,停車場沒裝監(jiān)視器,周圍也沒有路人看到。這時候,你是留下電話號碼,還是若無其事地開車離開?我沒有做過調(diào)查,但是我愿意用一塊小甜餅下注,留電話的比例定然不會超過小甜餅試驗中的87%。
盡管如此,費爾德曼依然為我們提示了一條可能的解決之道。在轉行專職賣甜餅之前,費爾德曼曾經(jīng)在自己工作過的公司里做過試驗,效果非常好,超過95%的人付了錢。此后的經(jīng)驗也表明,一家?guī)资说男⌒凸局Ц短痫炲X的概率要比幾百人的大型公司高出3%~5%。這并不是因為費爾德曼的公司和小型公司的員工更誠實,而是因為在這兩個情境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紐帶更加緊密,犯罪者所承受的羞恥感和社會壓力更大。這和鄉(xiāng)村社會的犯罪率要遠低于城市的犯罪率的道理是一樣的。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禮俗社會到法理社會,是現(xiàn)代文明的必由之路。前者與后者之間存在著某種結構性的斷裂:在禮俗社會里,親屬、鄰里和友誼等關系構成了頑強的紐帶,不管人們在形式上怎樣分隔也總是相互聯(lián)系的;相反,在法理社會里,人們只是機械地聚合在一起,不管人們在形式上怎樣結合也總是分離的?,F(xiàn)代社會之所以出現(xiàn)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道德危機,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外部環(huán)境變了,除了設立嚴刑峻法,更為重要的是要建立各種縱橫交錯的熟人社區(qū),讓原子化的個體重新恢復與周遭環(huán)境和人的深厚聯(lián)系。這或許是在上帝已死的時代,挽救道德敗壞的一個可行途徑,盡管它依舊無法在古格斯的戒指的意義上,回答我們?yōu)槭裁匆蔀橐粋€有道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