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葭
前不久,在香港聽了一場名為《暗中作樂》的演唱會。我去年聽人贊不絕口地說過,說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個大廳里聽演奏及歌唱,可以體會到視障人士的失明感覺。我一直很好奇,等著他們今年的演出。
到了演唱大廳外面,手機和一切隨身攜帶的東西都要寄存,我猜想他們肯定要保證不能讓觀眾帶任何光源進去,就主動把打火機也寄存了。在隨行朋友的勸說下,我把眼鏡也摘掉了,因為戴與不戴其實是一樣的,丟了也不好找。隨后,工作人員——都是視障人士——交給我以及排隊的觀眾(其實是聽眾)一根長繩子,每人握住一個繩結,他們在前面領路,感覺是繞了好幾個彎,進入一個真正伸手不見五指的大廳里。
隨后,我在視障工作人員的安排下,緩慢地摸到一排椅子前坐了下來。其實這段路我猜想是不長的,卻走了很久,慢慢地就進入全盲的狀態(tài)。舉目四望,上下左右沒有一絲光,再閉上眼睛,感覺也沒什么區(qū)別。我就這樣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聽到周圍聽眾熙熙攘攘的說話聲,遠處,大概是我的右前方,傳來主持人的聲音。他讓大家跟右邊的聽眾打個招呼。我不知道我右邊是誰,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生。
隨后,主持人又要求各個年齡段的聽眾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來確認聽眾的年齡構成。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習慣用耳朵來接收信息了。于是,耳朵就自動敏感起來,開始分辨周圍的聲音,比如誰的椅子動了,誰說了一句什么話,伴奏的都有什么樂器,擴音設備的位置等等。隨后,我還試圖用腳去踢前方的椅子,確認我與前排聽眾的距離,用手摸椅子的表面,想知道是什么面料的。
漸漸地,我習慣了這種目盲狀態(tài),開始安靜地聽舞臺那側傳來的聲音,只有歌手和樂器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聽眾鴉雀無聲。我被聲音帶入一個沒有光但可以被感知和認識的世界。比如一些背景聲音是香港市民的一些游行和集會的現(xiàn)場錄音,我立刻知道這是哪一次、大約是在哪一條街。
我還拼命想象這個大廳是什么樣子,是臺階式的凹入式場地,還是平面場地?這個大廳有多高,有多寬,可以容納多少人?我周圍都是些什么人?他們在干什么?慢慢地,恐懼和不安開始蔓延。我在黑暗中努力尋找哪怕一絲絲的光線,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移動的似乎是一團光的縹緲的東西。即便這只是一絲游弋的光線,我的內心卻激動得一塌糊涂。這團光線似乎變成了我的世界的唯一中心,我不斷地回頭去看它,仿佛那是生命唯一的期待與希望。可是直到散場,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視覺的消失,當然影響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感知。我有幸在1個多小時的時間里體會到一部分人長年累月直至生命終止在這種黑暗世界里的感受。難得的是,視障人士有他們與這個世界接觸的方式。我想,這個演唱會的目的也是如此,讓常人知道視障人士的世界,體會他們最初的恐懼與無奈,體會他們感知世界的方式。我甚至開始想象,如果我不幸目盲,我能干什么?我還能夠寫作嗎?我如何讀書?我如何度過下半輩子?
我突然想起,在香港和臺北,見到殘障人士的概率極大。在香港,幾乎每次坐地鐵都能遇到殘障人士。他們進車廂時由地鐵工作人員把輪椅推進來,下車時這個車門邊上就有工作人員在等著。巴士都有自動的升降板,到站后司機會協(xié)助他們下車。正因如此,他們才敢于出門,才能夠自由地在這個城市移動。
在離開那個黑暗大廳的一刻,我突然間覺得,在剛剛過去的1個多小時里,這里的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大家看不見彼此,共同享有一個空間。在這里,如果你不發(fā)聲,就等于不存在。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片黑暗中卻沒有發(fā)出聲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