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慶鴻
2011年的一個冬夜,我狂奔過日本東京繁華的新宿街頭,尋找一個名字奇怪的私人美術館,只為一幅畫。
當時離這家名叫“東京安田火災東鄉(xiāng)青兒”的美術館閉館只剩30分鐘。滿頭大汗的我急切尋找,終于看到被一幅大畫獨占的墻壁。
這座美術館藏有文森特·凡·高現(xiàn)存的7幅《向日葵》真跡之一,此畫作于1888年。對很多人而言,去看它是一種朝拜。
我屏住呼吸走近它,輕輕地在它面前坐了下來。隔著玻璃,金黃的花瓣張牙舞爪,像個老朋友。
剛進大學時,經(jīng)歷過“中國式教育”的我,只希望以后能賺錢,越多越好。我知道怎么分析段意、怎么答歷史主觀問答題能拿高分,卻不知道未來的生活。直到我真正遇到凡·高先生。
大二的一個晚上,清華老圖書館鮮有人到的頂樓,放映了一部凡·高的傳記影片。
那是一個魔法時刻。片中都是景物,凡·高眼中的歐洲街道、鄉(xiāng)村原野。全片都沒有出現(xiàn)凡·高本人,只是在話外音中念著他寫給弟弟的幾百封信。
坐在銀幕前,那是我第一次聽這個畫家說話:“親愛的提奧,從我的窗口看造船所的景象,真是漂亮極了。白楊林中有一條小徑,白楊的苗條樹身帶著纖細的枝蔓,以優(yōu)美的姿勢,出現(xiàn)于灰色的傍晚天空之上。水中間是一座古老的倉庫,寂靜得好像以賽亞書里‘古老池塘中不流動的水……”
在我的家鄉(xiāng),大人口里羨慕的成功,都是哪家企業(yè)的老總、哪個書記局長、哪所大學的教授……我和我的很多同學雖然不喜歡,也只知道這種活法。但是,凡·高完全不一樣。
看完影片,當我走出圖書館邁下石階時,夜空飄起點點小雨。忽然間,圖書館周圍的所有樹木都在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我能聽見了。世界頓時變大了。凡·高就在空氣中,他問我:“你知道自己一輩子想做什么嗎?你知道怎樣才是不辜負生命嗎?”
我騎車到學校超市的花攤,那里沒有向日葵,卻有4種顏色的非洲菊,金黃、肉桂紅、粉紅和大紅。我?guī)Щ貙嬍?,送給室友每人一朵。它們都被插在書桌前,怒放了好一陣子。
后來我看了凡·高的書信集,才知道,他是一個普通人,本來也可以平凡掙錢度過一生。
他出生于荷蘭鄉(xiāng)村,早年做過職員和商行經(jīng)紀人,還當過傳教士。但這個藝術門外漢決心“在繪畫中與自己苦斗”。
他拼命練粗糙的筆,練眼睛,練某種忠誠。到最后他越來越依賴藝術對艱難生活的凈化,所以越來越多地采用純粹的明黃。那是最豐盛、最純凈、最透亮的陽光,好像可以凈化所有的苦。
大學畢業(yè)時,我放棄了一個離家近且多金的工作,留在了北方。而同寢室的婧婍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驚訝的決定:一句瑞典語都不會的她,要孤身到瑞典念大學。不是斯德哥爾摩,那個地名誰都沒聽過,叫烏普薩拉。
那年后,“畢業(yè)后修行一年”“辭職去旅行”的同齡人越來越多,新名詞“間隔年”也慢慢被社會接受。網(wǎng)絡上一些年輕人討論的未來也不再是升官發(fā)財,更多的是怎么“趁年輕追點夢”,讓自己不后悔。
我們愿意過一種火焰燃燒般的生活。我想,沒有凡·高,我們不會這么勇敢,愛生活,愛嘗試。
之后兩年,我不時收到寄自法蘭克福、柏林、馬德里的明信片。我知道婧婍背著包幾乎走遍了歐洲,甚至,她還到了北極圈內(nèi)。利用“沙發(fā)沖浪”的社交網(wǎng)絡預約,她憑誠信睡過很多陌生人的沙發(fā),和不同語言、膚色的朋友們萍水相逢、把酒言歡。在馬德里參加項目時,宿舍窗外就是湛藍的海,她可以跳下去游一圈再上來吃早飯。
我也沒落后于她。我獨自去過了國內(nèi)20多個省的44個城市,不少是農(nóng)村和山區(qū)。每到一個地方,我不會去名勝景點,卻會在尋常人家的巷子里遛遛彎,抬頭炊煙,低頭落花。
安徽的田埂、臺州的公路、貴州的山溝,我都在“摩的”后座上風馳電掣。去年深夜進云南礦難的山村,緊張地寫短信把黑車的車號發(fā)給主編;今年12月進大涼山,10個小時的車程,被顛得內(nèi)臟幾乎挪位。拼命地穿越寒風和暗夜,是讓生命滿意的活法。
我們也都會疲憊。凡·高在信里承認:“我快到40歲了。對于情況的變化,我確實什么也不知道……我的作品是冒著生命危險畫的,我的理智已經(jīng)垮掉了一半。”
1890年,凡·高離開這個世界時年僅37歲。生命總是短暫,但他做到的事如此偉大。請容許我引用一句泛濫的泰戈爾詩句:“生如夏花”。
凡·高在信里說:“如果生活中沒有某些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就不會留戀生活?!?/p>
而當年手拿非洲菊的4個姑娘,已經(jīng)分散到四大洲。我在北京,時常奔波趕往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婧婍在瑞典,12月剛換了新工作。和我鄰床的何婧飛去了世界另一端的巴西利亞高原,睡對角線的曼桐還在下雪的紐約奮斗。
2011年11月17日,我在怒放的向日葵面前靜靜望了30分鐘,直到微笑的白發(fā)館員用日語招呼我離開。本以為見到凡·高的真跡會激動流淚,但我最后只是回頭一笑。
我想,我們都在燃燒生命呢。向日葵叢中的凡·高叔叔,你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