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庭
美編約圖:親情稿,很生活化,寫父母離異后女主被爹媽推來推去什么的,場景可以參照結(jié)尾那里她媽媽在廚房做飯,得知她回來了其實還是很開心地來迎接她,那一段蠻有畫面感,也很感人。
豌豆蒙推薦:
好久沒看過這么熱淚盈眶的親情文了……用寧為玉的話來說就是很接地氣!真實度絕對五顆星往上漲啊,我感覺每個人看了都會想到自己的爹娘,生活中瑣碎的對自己念叨,卻是最實誠的關(guān)心。
父母也是普通人,也有說錯話做錯事的時候,我們對外人尚且還能諒解包容,是否不要再拿對上帝的要求來要求他們“以身作則”呢。
“你呀你,一點(diǎn)都不知道心疼你媽,我腳動一下都疼,你也不知道勸我不要做飯了,還吃得心安理得?!?/p>
【你憑什么瞧不起我】
八月初秋,大風(fēng)還在和夏天最后的炎熱對抗,周淮安站在門口,手里拿著扇子,門口的快遞員已經(jīng)把紅色封面的郵件遞了過來。
她機(jī)械地簽收,拿著錄取通知書,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高考結(jié)束之后,周淮安陷入一種很奇異的狀態(tài),很難有什么事情讓她開心或者難過。她的錄取結(jié)果是別人提醒了才去查到的,而現(xiàn)在她手里握著通關(guān)文牒一般可以通往另一個城市的錄取通知書,大腦也仍然一片茫然。但是莫名其妙,頭就疼了起來。
為什么忽然她有種恐慌的感覺?
周淮安的媽媽從臥室里走出來:“什么快遞?你又在網(wǎng)上瞎買什么了你……”
媽媽張靜芳年輕的時候頂漂亮,笑起來臉上有兩個梨渦,以前張靜芳常常得意地和周淮安說:“你爸周軍看上我,就是因為我愛笑?!?/p>
后來家里做起了生意,周軍和張靜芳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越來越多,婚姻開始出現(xiàn)裂痕,最終還是走到了盡頭。
那是周淮安高二的事情了。那時周淮安在外地上學(xué),對家里一無所知,只是有一天她深夜從自習(xí)室回來,發(fā)現(xiàn)居然收到周軍的一條短信。
她很詫異,周軍是從來不給她發(fā)短信的。打開看了,里面是“照顧好自己”云云,最末是一句“我和你媽媽今天離婚了”。
當(dāng)時深夜十二點(diǎn)多,四周都黑了,她毫無知覺地看著發(fā)著藍(lán)光的屏幕,像是忽然被誰狠狠打了一拳,頭暈乎乎的,一個漢字都不認(rèn)識。
之后的分班考試,她被分出實驗班,從此成績一落千丈。
張靜芳后來一直埋怨她:“你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成績,去了大城市最好的高中念書,結(jié)果考個二本回來,你讓我多丟臉!”
周淮安冷冷聽著,也不答話,過了一會兒張靜芳就不耐煩起來,罵上幾句。
就像現(xiàn)在,她久久沒動,張靜芳果然柳眉一豎:“問你呢。”
周淮安也不回答,直接把通知書遞了過去。
女人微微一愣,看清了是什么之后才笑了起來:“你這孩子,不早說。”利落撕開了封皮,卻在看到里面的一張白單子時微微怔住。
周淮安湊上前去瞟了一眼,學(xué)雜費(fèi)列成表樣樣清晰,她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剛才自己恐慌的是什么。
面前這個女人——她的媽,肯不肯給她交學(xué)費(fèi)?這個碩大的問號讓她再一次頭疼起來。
張靜芳果然開始喋喋不休地埋怨:“你說你考這個破學(xué)校,學(xué)費(fèi)這么貴,我告訴你,這學(xué)費(fèi)我不會全部給你出的,你先找你爸去要?!?/p>
周淮安一言不發(fā)看著她,張靜芳忽然火了,重重推了她一把:“就知道瞪我!”
周淮安沒留神被推得摔了一跤,尾椎骨磕到地板上,疼痛一路延伸到脊椎去。
絕望一瞬間鋪天蓋地,她忽然惡意地?fù)P起頭,狠狠看著張靜芳:“你現(xiàn)在還不是在用我爸的錢,你有資格說我?”
張靜芳的臉色在這一秒鐘變了又變,半晌才吐出來一句:“你敢瞧不起我?你憑什么瞧不起我?這是我家!不想待著就滾出去!”
周淮安瞥了她一眼,費(fèi)力地把著墻站起來,狠狠一摔門,走了。
門后傳來張靜芳更大聲的斥罵:“周淮安你有本事了!你滾了就別回來!”
周淮安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去,氣極反而笑了。
衣兜里的嗡嗡聲響個沒完,她拿出手機(jī),剛接了電話,那頭一個好聽的男聲就說道:“周淮安,同學(xué)聚會你忘了?就等你了,快來快來!”
“盧家迎,你們?nèi)グ?,我……”她呼了口氣,壓著嗓子想要拒絕。
“快來,好不容易聚一次,不許不來。”
一句話給她噎住,那邊嘈雜嬉鬧的聲音隔著光纜遙遙傳過來,讓她一瞬間回到現(xiàn)實似的。她忽然松了口氣,好像家里種種屈辱和寄人籬下都不過是剛才的一場夢。她費(fèi)力地?fù)P起一個笑容來,好像這樣能讓語氣輕松一點(diǎn)似的:“你們在哪里?”
【你怎么不向你媽要呢】
KTV里五顏六色的光閃得周淮安不敢睜眼睛,剛一進(jìn)來,盧家迎就率先叫起來:“來晚了,唱歌!唱歌!”
周淮安搖了搖頭,很不合群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看著別人玩鬧。
盧家迎一屁股坐到她旁邊:“怎么了妞?”盧家迎穿著價值不菲的品牌休閑服,灼灼看著她,她忽然很嫉妒他的無憂無慮。
只是盧家迎情緒正高,還渾然不知地笑著:“我們明天去打真人CS,一起吧?”
“不去。”
“為什么啊,淮安,好歹咱倆五年的老朋友啊,這么不給面子,等過完暑假上了大學(xué)真就各奔東西了?!?/p>
口音里帶著絲絲委屈,難為他一個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大男生居然在這里撒嬌,周淮安不耐煩起來:“說了不去了?!?/p>
“為什么?不會是因為錢吧,全程我請,包吃包玩,還有美男相伴,怎么樣,考慮考慮?”
盧家迎欠扁的臉迎上來,周淮安忽然發(fā)起火來:“你有錢了不起?!不去不去不去!”
盧家迎被吼得往后一躲,不依不饒纏上來:“喲喲喲,發(fā)什么脾氣,請客你還這么生氣,好不容易聚一次,不許再掛著這張晚娘臉了,看著就來氣?!?/p>
周淮安聽了,呼啦一下站起來,心底的委屈終于忍不?。骸澳愣裁?!你以為我愿意擺著張晚娘臉!你不喜歡看我走可以了吧?”
說著一把推開手足無措擋在身前想安慰自己的盧家迎,就要繞過眾人開門。
盧家迎慌亂之中一把握住她的手:“喂,周淮安你哪根筋不對?”
周淮安沒說話,單薄的肩頭背對著他不肯回身。盧家迎嘆了口氣,拽著她拉開門出去??墒茄酃獠乓煌纤哪槪麄€人都慌了。
“我錯了,我說話渾蛋慣了你別當(dāng)真,淮安,你別哭啊……”
哄勸了半天,周淮安只是哭得更厲害,盧家迎漸漸沒了主意,周淮安忽然捂住眼睛,低低說了一句:“是我錯了?!?/p>
他有錢,他不愁學(xué)費(fèi),他家庭健全,所以無所顧忌可以肆意玩鬧,可以把她當(dāng)成排遣寂寞的朋友,她那么難過那么無助,他卻還能哈哈笑著上來約她出去玩。他對她那么好,她居然還嫉妒他。
周淮安,你真不善良。她抽了抽鼻子:“對不起盧家迎,我有病,你別管我。”
她這么不善良的人,嫉妒別人的快樂,還亂發(fā)脾氣,真是糟糕透了。
“對不起?!毕袷沁@輩子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似的,她又慢慢重復(fù)了一次,然后飛快地轉(zhuǎn)身跑了。
周淮安逃也似的離開KTV,站在大街上不知道去哪,拿出手機(jī),遲疑了很久才給周軍打電話,小心翼翼地問:“爸,我們要交學(xué)費(fèi)了……”
“你怎么不向你媽要呢?爸離婚的時候財產(chǎn)不是都給她了,爸沒有錢了?!?/p>
“媽說……讓你交一部分?!?/p>
那頭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怒不可遏:“你讓她死了那條心!學(xué)費(fèi)就該是她交!”
周淮安整個人怔住,她想看看通訊錄,心想一定是打錯了,可過了一會兒,周軍放緩了語氣,又變回之前那個熟悉的人:“我不是不給你交,你媽媽是想坑我的錢,這樣,你去告我吧,等法院判下來,怎么判我怎么給好不好?”
周淮安忽然很想笑,她也的確笑了,可是嘴一扯,眼淚就刷地淌下來,還沒等說話,周軍又說道:“只能這樣了淮安,你先去告我,我等著法院判,你別怕,她肯定會給你拿學(xué)費(fèi)的,她真的不給你拿,爸爸就去告她?!?/p>
她終于連最后一點(diǎn)希望也破滅了。周軍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要她去告他。
她手里拿著電話,有一瞬間,真希望來來往往的車把她撞得頭破血流,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這場鬧劇。
她站在欄桿外,慢慢走向馬路的腳步停下來。她也曾經(jīng)是父母捧在手心,舍不得受一點(diǎn)委屈的寶貝。她也曾經(jīng)是個人人羨慕,光鮮活潑的小可愛。
那些平凡的幸福,她都有過。卻在剎那間崩塌。
那時候他們一家已經(jīng)從鄉(xiāng)下搬來城里住,每當(dāng)周日晚上,她和張靜芳就在家里聽著樓下的摩托車聲,聽到聲音最大的,就知道是周軍騎著摩托回來了。如果車后面有東西,那一定是爸爸買給她的書。
她喜歡周軍把她抱在膝頭說“我們家姑娘最喜歡看書,長大了肯定有學(xué)問”時口氣里滿滿的寵溺。而媽媽就會點(diǎn)著她的額頭笑罵:“和你爸一樣遲早成一個書呆子?!?/p>
中秋的時候,夜里周軍騎著摩托載她和張靜芳追月亮。高速公路上只有他們一家三口,一路朝著前方的月亮追過去,周軍一直問她倆:“夠不夠大了?”
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卻帶著妻女做這么幼稚的事情。張靜芳溫柔地環(huán)過小小的周淮安摟在周軍腰間,風(fēng)很急地吹過發(fā)絲,嗚嗚作響,可是她覺得很溫暖。
直到那月亮大得晃眼,她有些害怕了,在他身后輕輕的說:“爸爸,我不看了,我們回家吧?!?/p>
“好,我們回家?!?/p>
媽媽把她抱在懷里,三個人在小小的摩托上,朝家的方向回去。
后來每年的八月十六,她看著月亮,都會想起那一年那一夜。
像張愛玲筆下那十幾年前的月亮一樣,它照著過往的一切,任星霜屢變始終不改。
可是,十幾年前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考慮你?誰考慮我啊】
周淮安照著百度來的地址,站在本地法律援助中心樓下時,躊躇了半天都沒敢上樓。
那發(fā)紅的大牌子上寫著“康薇律師事務(wù)所”,她猶豫了一下先打了電話過去。
“您好,是康律師嗎?”她說著上了樓梯,站在鐵門的門口,忽然門開了,她和出來的兩個人猝不及防撞了面。
周淮安手一僵,他怎么在這里?
“你怎么在這里?”盧家迎先她一步問出來這句話,忙不迭伸手拉住轉(zhuǎn)身下樓的她,“還生我氣,見了我就走。”
周淮安被迫回過身,手里還拿著電話。盧家迎身后站著的女人正將手機(jī)慢慢放下,扔回包里,朝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是康律師,你找我有事嗎?”
盧家迎更詫異了:“你找我媽做什么?”
“我打錯電話了?!敝芑窗矝]料到會有這么一出戲,囧得滿臉通紅,向康薇一點(diǎn)頭,“阿姨好,我……我先走了。”如果早知道康律師是盧家迎的媽媽,她死都不會來這個法援中心。
康薇對著她背影淡淡說了一句:“本地就一個法律援助中心,你不找我,要找誰去?”
周淮安僵了僵,不知道該不該邁下一步,她回頭,看到康薇眼底有淡淡的安撫:“孩子,進(jìn)來說話。”
周淮安很久沒有這么痛快地傾訴過,如果沒有盧家迎在場,一切就完美了。
康薇很擅長捅到別人心底深處去,把東西都挖出來,卻又不讓人覺得被侵略。在對方引導(dǎo)下,周淮安很快把父母離婚后一系列讓她困擾和痛苦的事情,倒豆子一樣倒了出來。
盧家迎聽到最后異常憤怒:“這還是成年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嗎,又不是沒有錢,為什么都不肯給你交學(xué)費(fèi)?”盧家迎的思維里,這簡直是沒辦法想象的事情。
周淮安眼眶一紅,看向康薇:“阿姨,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你滿十八歲了嗎?”
周淮安忽然意識到自己成年這一事實,窘迫地點(diǎn)點(diǎn)頭。
康薇嘆了口氣:“其實這種情況,就算你真的起訴你爸爸,判下來的撫養(yǎng)費(fèi)也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交學(xué)費(fèi)的。你已經(jīng)十八歲了,法律上他們已經(jīng)沒有義務(wù)。我還是希望你能和父母好好談?wù)劇_@件事法律無法妥善解決?!?/p>
周淮安開口:“如果能談,我早就談了,可是這件事他們拒絕妥協(xié)?!?/p>
康薇只是說道:“你沒有盡最大努力去嘗試,怎么知道他們一定會拒絕?”
周淮安回家后,委婉轉(zhuǎn)述了周軍的話,心里想著,一定要好好談一談,她不相信,媽媽一點(diǎn)也不顧她的感受。
誰知張靜芳冷笑罵道:“那就起訴他,看看丟誰的人,他是你爸,你別做夢我會承擔(dān)學(xué)費(fèi),他想和我杠,我絕對不會讓步。你就這么和他說?!?/p>
周淮安站在原地,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和他賭氣,考慮過我有多為難嗎?”
張靜芳整個人似乎一僵,三角狀的眼睛慢慢挑起來,短暫的沉默讓周淮安心驚肉跳,可過了一會兒,張靜芳居然笑了,咬牙切齒道:“考慮你?誰考慮我???我現(xiàn)在除了錢,誰也不認(rèn)!”
這一剎那,周淮安看著媽媽空洞而狂躁的眼睛,想說的話再也無從出口:我知道你心里難受想要爸爸不好過。我知道你不是不想給我交學(xué)費(fèi)。我知道你現(xiàn)在只是精神狀態(tài)不好無法控制自己,你并不是真的想打我罵我。我都知道。
媽媽,我都知道啊媽媽。
可是周淮安張了張嘴,啞然僵在那里,忽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喊一句,媽媽。
是什么時候,連這種本能,都在一日一日的摩擦和吵罵對立中,漸漸被消磨得所剩無幾。
那個來到這世間最初學(xué)會的字節(jié),無論心里吶喊了多少次,卻都在即將出口的那一刻,全數(shù)陣亡。
沉默了很久很久,周淮安終于忍著淚說道:“你這種狀態(tài),我怎么和你一塊生活下去啊?”
張靜芳很快地說了一句:“那就滾?!?/p>
【他們都想我滾,他們不要我了】
張靜芳說“滾”說了無數(shù)次,可這次周淮安是真的滾了。
她收拾東西住到了周軍那里,搬過去之前,她和周軍通過電話,周軍說,平時家里沒有人,買樓的時候就給你留了房間了,你想住多久都行。
很好。周淮安頹廢地想,至少安靜。搬過去的第一個晚上,她準(zhǔn)備了好久想要和周軍好好談?wù)?,像康律師說的,父母怎么會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呢。
她坐在沙發(fā)上一直等,門開的時候她剛要喊一聲“爸”,卻在下一刻咽了回去。
門口赫然是兩個人。周軍和一個年紀(jì)很輕的陌生女人。
“淮安啊,叫阿姨。”
周淮安凌亂了,她很想問,你不是說家里平時沒人嗎?
可是她太怕從周軍那里聽到一句張靜芳常說的“不愿意住就滾出去”。那就太難堪了。
周淮安一顆心翻來覆去,一瞬間有些窒息,連表情都不知道該擺成什么樣子。她極力鎮(zhèn)定地向他倆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己回臥室去了,坐在床上的時候,連她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的淡定。然后她默默收拾東西,趁他們回臥室的時候,靜悄悄掩上門離開了。
夏天的夜晚還是很熱,周淮安心突突直跳,背著一個碩大的書包,里面塞滿了各種日用品。她整個人恍恍惚惚,掏出手機(jī)來翻遍了電話簿,最后還是給盧家迎打了過去。
“淮安?怎么這么晚還沒睡?”盧家迎那邊的聲調(diào)軟軟的,像是被吵醒。
周淮安本來想找人陪自己去網(wǎng)吧,這下子心里過意不去了,抿著唇默了一會兒:“沒事,你接著睡吧?!闭f完就掛了。
沒一會兒那邊又打了過來:“你有事淮安,我已經(jīng)起床了,你在哪兒,我現(xiàn)在去找你?!?/p>
周淮安在附近一個網(wǎng)吧下了車,她聽著電話那頭的人不容拒絕的聲音,動搖許久。
理智告訴她,你不要給人添麻煩,可是這一刻她真的太害怕。她呆呆地站在街上,看著行人往來,可是天地間,好像忽然間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夏天這么熱,她卻覺得有股涼氣,從腳底板冒出來,讓她渾身發(fā)冷。
她吸了一下鼻子,兩行淚無聲滾下來:“我在紅珊網(wǎng)吧?!?/p>
周淮安隨便找了個包廂包夜,心里一陣一陣悶痛。
原來無家可歸,是這種感覺。手機(jī)在包里震動,她拿起來看到周軍的名字,按掉了繼續(xù)上網(wǎng)。反正他們不會擔(dān)心。周軍會以為她回了張靜芳那里,張靜芳一直以為她在周軍那里。
所以她即使今天晚上在這個地方死了,他們都不會知道。他們也不會在乎吧?
盧家迎推開門進(jìn)來,走過來蹲在她旁邊握住她的手:“別哭了淮安?!?/p>
她還以為盧家迎開玩笑,她想開口反問,誰哭了。嗓子卻啞得不成樣子。
太難看了,她默默地想,她今天的樣子真是太難看了。
盧家迎眼眶紅紅的,疼惜地看著她:“淮安,別哭了?!?/p>
重復(fù)的這句話卻像拉開了一道閘門,她所有不堪忍受的情緒傾瀉而出,化成了寂靜中沙啞而顫抖的一句話:“盧家迎,他們都想我滾,他們不要我了?!?/p>
男孩沉默地望著她,沒有說話,他坐在她旁邊的沙發(fā)椅上,輕輕握著她的手,陪了她一夜。
【原來這場鬧劇,她也有份】
周淮安頂著一雙紅腫的金魚眼,被盧家迎送回了張靜芳那里。
她本來不想回來的,可是盧家迎靜靜按著她肩頭問了一句:“她生你的時候流了那么多血,現(xiàn)在你不過還了點(diǎn)眼淚,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以為他會哄她,會站在她這邊,卻沒料到他說出這么一句話,反駁的言語本已到了唇齒間,卻在那一刻湮滅無聲。最終乖乖任他送她回家。
她推開門的時候,張靜芳忽然傻了一樣,看著她,動也不動,明知故問地說了一句:“淮安你回來了?”
周淮安一言不發(fā)回到房間,關(guān)上了門。
“淮安?;窗材愫蛬寢屨f句話好不好?”
周淮安攤在床上,聽到張靜芳一面叫自己,一面敲著房門,可渾身像是進(jìn)入休眠一樣,想要動,卻無能為力。她心里知道,或許起來,走過去,開門,張靜芳就心軟了,肯妥協(xié)了??墒沁@一刻,思維連著肢體,都死在這個炎熱的夏。
敲門聲漸漸弱下去,像很久之前她不肯去幼兒園,被張靜芳帶回家里來打了一頓,她整個人被打得失去了知覺,傻傻看著她,然后跑回屋子里死死關(guān)著門。門外有著柔聲細(xì)語的哄勸:“淮安,媽媽錯了,媽媽不該打你,你出來和媽媽說句話好不好?”
她過了很久,才敢和她說一句話。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還抓著她的手問:“媽媽,你以后還那么打我嗎?”
她是那樣怕疼的人,被人傷到,就縮到殼里不肯出來,等時過境遷了,疤痕長好了,才敢重新面對,卻會一直,心有余悸。
第二天周淮安帶著手續(xù)又來到法援中心,康薇看了她很久,才嘆了口氣,一言不發(fā)整理文件,過了一會兒,告知她,缺少一張離婚證明,和離婚時的財產(chǎn)分配證明。
她剛剛要打電話給張靜芳,號碼按著按著,就走了神。
那張離婚證出現(xiàn)之前,是什么情況來著?
周軍和大多數(shù)沒文化的北方男人一樣,一吵架就喜歡動手,張靜芳總是挨打。
他們離婚之前,張靜芳似乎還挨了打。周淮安假期回家,發(fā)現(xiàn)張靜芳一只腳是瘸的,可那時候她整個人都恍恍惚惚,也沒有表現(xiàn)出怎樣的情緒,頭腦竟然是一片空白。
張靜芳雖然生著病,但還是給周淮安做飯,做飯的時候總是嘮叨:“你呀你,一點(diǎn)都不知道心疼你媽,我腳動一下都疼,你也不知道勸我不要做飯了,還吃得心安理得?!?/p>
她聽的時候沒在意,心里想,還不是你自作自受,要不是你天天找碴,打電話過去罵他,他怎么會打你?這女人作起來沒完沒了,連她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她爸爸?
晚上看著她一把一把地吃處方藥,周淮安只是冷眼旁觀,也沒說過給她倒杯水,為她打個下手。甚至,從來沒有問過一句,這個藥吃這么多,苦不苦?
她只是麻木了。起初他們打架,她還會勸兩句,后來兩人打起來戰(zhàn)火綿延,到處都是戰(zhàn)場,她就把自己房間的門一鎖:“別打到我這里來?!比缓笏らT而去,躲開煩心的一切。
可如今她還在埋怨他們不懂得保護(hù)她,不懂得關(guān)心她,還在埋怨,他們?yōu)榱送泼撠?zé)任而演出的這場鬧劇。她手一滑,電話摔到地上,只覺得眩暈中發(fā)了一身的汗。
原來這場鬧劇,她也有份。
【爸要結(jié)婚了】
那個電話最終還是沒有打出去。
她心灰意冷地回家。那臥室虛掩的門里,有隱隱啜泣聲,她站在門口沒動,過了一會兒,眼睛紅紅的張靜芳走出來,把一個存折放到她手里。
“我們不去起訴了,好不好?”
她手里拿著存折,忽然冷笑了一下,把那紅色的本本回手扔在了地上。在張靜芳震驚的眼光里說了一句:“從今天開始,我誰也不求?!?/p>
她知道自己在賭氣,可是決定做出來,周淮安竟平靜地接受了。她誰也不求了。如果錢那么重要,那就留給你們吧。
她查資料,申請助學(xué)貸款,開學(xué)的時候揣著這些年攢的三千塊壓歲錢一個人去了火車站。
大學(xué)開學(xué)周淮安簡直忙得腳不沾地,打工,學(xué)習(xí)和校園活動一樣不落。她原以為做不到的,居然都做到了。
銀行卡上漸漸多了周軍打過來的學(xué)費(fèi),張靜芳給的生活費(fèi),一筆一筆累積成很大的數(shù)目,她備感滑稽,想問他們一句,現(xiàn)在還有什么用?但是她電話都懶得打,那些錢,她一筆也沒有動過。
大二暑假她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個快餐店打工,回宿舍的時候,樓底下的阿姨朝她說:“周淮安是嗎?你爸爸來找你了?!?/p>
她一愣,回身推開宿舍樓大門往出走,周軍就坐在不遠(yuǎn)處一個花壇上,似乎是困了,所以一直半瞇著眼睛。周淮安一直走到他跟前,他才反應(yīng)過來,騰地站了起來,有些窘迫:“淮安啊?!?/p>
周淮安想喊一聲爸,可是字黏在舌尖上,怎么也吐不出來。她如被雷擊,恍惚想起來,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叫過一聲爸,一聲媽。周軍鬢角有零散的白,眼光蒼涼,似乎隱隱期待著什么,終于還是在沉默里尷尬一笑:“爸來就是想告訴你……爸要結(jié)婚了?!?/p>
她很想說一句,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莫名喉嚨哽咽,只說了一個字:“哦?!比缓蟠掖肄D(zhuǎn)身進(jìn)了宿舍樓。到了宿舍門口,拿著鑰匙,卻怎么也戳不進(jìn)鎖孔里去,她越是心急手就越抖,等鎮(zhèn)定下來,已經(jīng)是一臉冰涼。
過去的好多事千軍萬馬一樣從腦海里踏過。她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重重一拍門,淚流滿面地往出走。
宿舍樓門口已經(jīng)沒有了周軍的影子,她跑起來,看著校門口那個熟悉的影子,她不管不顧喊了出來:“爸!”
夏天最熱的時候,稍微一動就是一身汗,她感覺到有成股的汗順著頭發(fā)流下來,遠(yuǎn)處的人影僵了一下,才回過身來,她卻朝他擺了擺手:“我就是想和你說一聲,你要幸福!”
喊道最后一個字,哽咽結(jié)局,周淮安看不到周軍的表情,卻知道,他一定是紅了眼眶。
【以后我會養(yǎng)你的】
盧家迎曾問周淮安,你為什么會因為那件事,一直都不能原諒他們?
周淮安說你不懂。
是的。不會有人懂。他們不懂,從幸福高處跌落的絕望。
她一直固執(zhí)追憶一個逝去的世界,父母驟然變化的面孔,讓她無法接受。
可是那種精神狀態(tài)下的雙方,她為什么總要奢求從前的安穩(wěn)?她憑什么?目送周軍離開的那天,她恍然間明白,除了索取,她什么,都沒有付出過。
暑假過了一半,盧家迎約周淮安回家?;疖嚿夏泻⒌难劢拊诨璋倒饩€下微微顫抖,周淮安剛想問他,你怎么才回家,手就被他輕輕包在掌心。沒有說出口的一切,似乎在這一刻成了默認(rèn)的約定。很久很久的約定。
她忽然鼻子發(fā)酸:“盧家迎?”
“你知不知道你很固執(zhí)?!北R家迎沒有看她,眼光轉(zhuǎn)向窗外,“其實這幾年你不常回家,阿姨很擔(dān)心你,她甚至知道你去過法援中心,就去法援中心找我媽媽問當(dāng)時的事,在法援中心一個人哭。我媽媽后來告訴我,那時候阿姨一直在吃百憂解,她有焦慮癥,你都不知道。”
盧家迎鐵了心不去看她,只感到掌心的手被汗?jié)瘢韨?cè)的呼吸不再平穩(wěn),輕輕地道:“這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無奈,都有犯錯的時候。為什么一直被原諒的你,卻從來不肯原諒別人?周淮安,我想你快樂,可你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快樂。”
時隔兩年,周淮安第一次站在家門口,細(xì)細(xì)地看著為她開門的張靜芳,她手里還拿著鍋鏟,廚房里的抽油煙機(jī)轟隆隆作響,油鍋里的菜因為太久不翻動發(fā)出焦煳的氣味,可是她只顧著看周淮安,掩飾地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媽,你炒的什么菜???”寂靜中,周淮安忽然冒出來一句。
“啊……啊?!睆堨o芳把她讓進(jìn)去,啞著嗓子說,“還不是青豆芽?!?/p>
周淮安回房放下東西換了衣服:“我?guī)湍闩伞!?/p>
臥室離廚房不過幾米的距離,她卻不肯出門來當(dāng)面說,又在房里喊了一句:“媽,我下次放假回來?!?/p>
張靜芳還在廚房里,鍋里的菜早就燒焦了,她卻不敢動一下鏟子,怕嘩啦啦的聲音會淹沒女兒的話:“好啊,下次回來想吃什么?”
“媽,我爸結(jié)婚了可是你別傷心,有我呢?!?/p>
張靜芳在油煙里重重點(diǎn)了下頭,卻忘了周淮安看不到,有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鍋里,濺起一股煙。
“以后我會養(yǎng)你的?!?/p>
編輯/豌豆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