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爺
中秋節(jié)之前是我外公的生日。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在中午的時候打電話回家,電話里聽到我一家人在家里歡快地吃中飯的聲音,小孩子的鬧聲,大人的笑聲,其樂融融。
外公聽力不好,尤其是在電話里,我扯著嗓子祝他生日快樂,跟他說什么他都在那邊說好。他跟我說要注意身體,自己好好的,我也回他說好。
外公閑不住。家里種了各式的菜,每年過年的時候,把菜曬成干菜,我們一大袋子一大袋子地往城里搬。
除此之外,他還是個木匠,鄉(xiāng)下親戚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外公親手做的。我小的時候,很喜歡盯著看,外公有時候把我叫過去,在一根長長的線上澆上墨,讓我扯著一頭,他扯著另一頭,輕輕地在木頭上彈出一根根墨線。
我整個學(xué)生時代都住在外公家,小時候的冬天非常冷,下著鵝毛大雪,外公光腳拖著一雙解放鞋,牽著我走過一段又窄又滑的小路,等到覺得安全了才掉頭回家。放學(xué)后雪都融化了,他依舊站在那個路口等我,手里捂著熱乎乎的烤紅薯,鼻子凍得通紅的。
我初中記性就非常不好,每天早上不是忘記帶飯盒,就是忘記帶書包(……)。從家里到學(xué)校,十多里地,一個小時的山路,外公拎著我忘記帶的這樣那樣,著急地一個一個教室找我,最后黑著臉站在我面前,罵我,連書包都忘記帶,你還讀什么書。
我轉(zhuǎn)身進(jìn)教室,又回頭看著他松了口氣的樣子,駝著背,慢慢地往回走。
高中的時候,學(xué)校更遠(yuǎn)、更大,坐車要幾小時的車程,外公又像以前那樣挨個教室找我。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七十多,滿頭白發(fā),手里拎著一大袋子吃的。
下課只有十分鐘,我甚至連多余的話都沒有時間說,他把吃的給我,我送他到門口,看他消瘦的身體,鼻子就酸了。
后來我讀大學(xué),上班,徹底地離開了小鎮(zhèn),每年回家不過幾次。
他牙齒不好,每次給他帶一些軟軟的蛋糕和糖果,他就笑得合不攏嘴。我每次都覺得他越來越老,但是又慶幸,好像身體還不錯。
他依然會扛著鋤頭去種菜,幫這家做做椅子那家做做凳子什么的。
2008年農(nóng)歷八月,接近外公的八十大壽。我在公司上班,卻突然接到家里電話,外公病重,中風(fēng)。
舅舅凝重地跟我說,可能撐不過一星期了,讓我趕緊回家。
我至今無法言述那一刻的心情。
匆忙就請了假趕回去,外公已經(jīng)躺在床上,瘦了很多,滿臉通紅。他見著我就拉著我的手開始哭,脆弱得像個孩子。
他哭得語無倫次,跟我說,突然就站不起來了,走不動了,他要活不長了。又跟我說,給你曬的菜還沒收,可惜要沒命收了。
我難過得要命,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找個地方大哭一頓。
我給他擦眼淚,不停地安慰他,過幾天就是您大壽,我們還要擺酒唱戲呢。不要說胡話。
外公哭得更厲害,抓著我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他是著急,怕自己撐不過自己的生日。
在家過了一個星期,外公的病情所幸是穩(wěn)定了,我返回公司上班。
不過從此以后,他都坐在輪椅上度過。
我每次回家,都看到他越來越瘦,越來越不愛說話。舅舅把他抱到輪椅上,我要推他出去走一走,他死都不肯,然后生氣地要回房。
直到幾年后,他也不愿意出門,最多開半扇門,坐在門口呆呆地看。
外公生病前在村里雷厲風(fēng)行,每家每戶有難題他都愿意上門幫忙?,F(xiàn)在呢,他不能走了,成了廢人,甚至連拉屎拉尿都要伺候。
每次有人來看望他,他都把頭埋到被子偷偷地里哭。
我知道,他不愿意見人,不愿意出門,是因為覺得丟人。
他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難過。
后來他也就這樣過著,一年又一年,家里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他。
有人說病了的老人家就像小孩子。
他脾氣越來越大,不愿意吃藥,整晚整晚鬧騰不睡覺,守夜的大家也沒得睡。
舅舅們偶爾也會抱怨他不聽話,有時候聲音稍微大一點(diǎn),就被他聽到,比誰都敏感。
我心疼他,也心疼年邁照顧的外婆,但都無能為力。
外婆這幾年為了外公一直操勞,老了許多,身心都越來越不好,我害怕她有一天也會倒下。
直到某天,她突然跟我打電話,顫抖著跟我說,你外公怕是要走了。
2012年的12月,時隔五年,我又一次請假從長沙打車趕回老家。
請假的時候我和上級說,如果我明天沒有回來,就改為喪假。
我到家的時候是晚上八點(diǎn),但是……我最終也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
我跪在他面前不停地喊他,可是……他再也應(yīng)不了我,再也不能抓著我的手叫我的名字了。
我終于號啕大哭。
沒人知道,以前我每次都拼命地忍,可是這一次,我忍不住了。
我不停地祈求老天,如果換他醒來,我愿意什么都做。
可終是奢求。
近一年來,我經(jīng)常夢到他,他像生前一樣,健健康康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每次醒來,我都要想一想,他到底有沒有離開過。
前幾天又是他的生日。多想再打一次電話,大聲地說一聲——
生日快樂,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