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第一章 桃之夭夭
是時,山高月小,年歲寒一人前往城郊的落鳴山,要為大將軍趙如山取回一株,只在天色將明未明時生長的藥草,治他復(fù)發(fā)的箭傷。
黎明前的那小段光景,在她家鄉(xiāng)的古老傳說中,被稱為逢魔時分,即有靈萬物都在這個時間內(nèi)蘇醒過來,在山野林木間舒展悠游。
歲寒的腳步變得小心翼翼,因為她不能判斷幾步之外的那個身影,是凡夫俗子還是山精樹魅:月色尚好,滿山的桃花沾了流光顯得晶瑩剔透,那人側(cè)臥在鋪滿了桃花月色的山石上,枕著一把軍持壺,逍遙巾束著的發(fā)沾了幾瓣艷色流光,明顏醉玉,朗眸燦星。
歲寒凝眸,飛步上前,腰間匕首徒然出鞘,在他驚詫的眼神中刺向他——身后突然躥出的山狼。
尖銳的狼嚎,隨著巨物轟然倒下的聲音響徹山間,猩熱的狼血噴涌而出,歲寒靈巧地旋身躲開,那人卻不及反應(yīng),被狼血結(jié)結(jié)實實淋了滿頭滿臉,身上單薄的禪衣也染得暗跡斑斑。
他緩過神,顧不得額上驚出的冷汗,尷尬地披了自己鋪在山石上的外衫,對著歲寒行禮:“在下金陵慕栩然,謝過……”
他的大禮行了空,歲寒繞開他去,翻看那只尚在抽搐的山狼,她皺眉,嘟囔著:“好好兒的狼皮,竟壞了?!辈粷M地抬眸,直把他瞪得有些發(fā)抖。
歲寒手中寒光微閃,反手割下他外衫上的一段,三兩下利落地捆了狼腿,往瘦弱的肩上一扛,轉(zhuǎn)了身就要走。
他訕訕地拎住自己少了半截的外衫,出聲喚住她道:“請姑娘留下姓名,姑娘大恩,栩然自當(dāng)厚報?!?/p>
她回眸上下打量了他,笑道:“就你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擔(dān)的柔弱書生,能報答我什么?下次再玩弄風(fēng)雅,別再一個人跑到這危險的地兒來給人添麻煩,便算好的了。”
彼時天際堪堪破曉,霞光隱隱,枝葉上凝珠的稀露悄然化成輕霧。歲寒嘆氣,到底是錯過了采藥的時辰,也不再理那個兀自尷尬立著的男子,徑自拖了山狼下山去了。
她回到將軍府時,正見著對面太傅府的燈籠高懸,門前站著個小廝模樣的人,手里提了盞琉璃燈,似在焦急地等著什么人,頻頻伸頭觀望著,望見拖著山狼的歲寒,臉上禁不住露出些驚恐,她只當(dāng)做沒看見。
第二章 灼灼其華
是夜,將軍府府門大開,燈火通明。
狼皮被完整地剝下架在一邊,院子正中升了篝火,上面烘烤著歲寒打回的那只山狼。府中向來不興繁文縟節(jié),闔府的侍衛(wèi)小廝都圍坐在篝火兩邊,笑談飲酒豪氣風(fēng)生。
歲寒站在趙如山案邊,為他燙著酒,聽著已有些酒意的將軍說著朝中的人事。
說到興起處,趙如山猛地一拍桌子笑道:“你們可都知道那個慕太傅?就是住在我們對面,長得比歲寒還標(biāo)致的那個!”
眾人聽了都拿眼偷看歲寒,似在認(rèn)真比較。
歲寒垂眉瞬目,恍若不聞。
“年紀(jì)輕輕就躋身三師,卻忒弱不禁風(fēng)讓老子看不慣!昨兒個西風(fēng)緊了點,就把他給吹倒了——今兒個早上就說風(fēng)寒告了假!呸,我們將軍府的姑娘都能打狼,他算什么?看我把他射下來給你們出出氣兒!”
歲寒聽這話說著不對了,忙抬頭,卻只來得及看見將軍挽了他那張雕羽柘木弓,戰(zhàn)場上無數(shù)次出生入死練就的百步穿楊的箭術(shù),精準(zhǔn)的射中對面太傅府門上的那塊鎦金牌匾。
嘭!
眾人傻眼地看著那塊牌匾砸在地上,一時間熱鬧的院子靜了下來。將軍的酒也醒了大半,心知自己惹了麻煩,索性裝醉,推了歲寒出去應(yīng)付。
歲寒嘆氣,站在太傅府前,剛要抬手,那兩扇朱漆的大門卻“嘎吱”一聲開了。
一個小廝出來,急急地看了眼牌匾,剛要發(fā)話,卻認(rèn)出是早上扛著狼的歲寒,立刻變了臉色,半句話都沒說沖回門內(nèi),“砰”的一聲緊緊關(guān)上府門。
歲寒滿臉莫名其妙,轉(zhuǎn)身要走,卻聽身后“嘎吱”一聲,那朱漆的大門又緩緩開了。
門內(nèi)走出一個人,發(fā)上束著荷葉逍遙巾,天青色的深衣繡了幾筆修竹,腰間素錦帶上垂著一色雜佩,行走間如白石沐泉,悠然作響。
他見著歲寒,便先笑了,醉玉明顏,燦星朗眸,正是歲寒早間在山上,從山狼爪下救出的那個人。
“姑娘原是將軍府中的人,兩府比鄰而居,栩然早就該上門造訪,又蒙姑娘搭救……”
話未說完,歲寒早已連連擺手,心里暗嘆中原文人說起話來,真是繁復(fù)得讓人受不了。
她指了砸在地上的門匾,爽快道:“慕太傅,我今早救了你,剛又不小心砸了你的門匾,你我兩清了,如何?”
歲寒本就是胡家女,比不得漢家女的碧玉溫潤,此時含笑挑眉的模樣,竟有三分颯颯的風(fēng)情兩分天成的嫵媚。
慕栩然微微愣神,忙點頭,道:“尚且不知姑娘芳名……”
她卻懶得再應(yīng)他,見此事已了,便徑自回了將軍府的府門,轉(zhuǎn)頭,卻見那人還怔怔地站在門口,終是不忍,回道:“歲寒?!?/p>
見慕栩然滿臉茫然地望著她,便有些好笑地把頭探出府門,沖著慕栩然喊道:“歲寒,我的名字,年歲寒!”
他連忙應(yīng)了,訥訥地看著那穿著一身短捷胡裝的人影,消失在對面府門,緩緩垂眸笑了——真是連名字都不像個普通的姑娘。這茫茫人海寂寂浮世中,居然有著這么個特別的姑娘,特別得讓人不能不在意。
第三章 短相思兮無窮極
將軍似是自打那日酒醉射下了太傅府的門匾,便一直心中有愧,日后見了慕栩然,見對方依舊是素來謙和的模樣,便好似突然賞識起這么個人來,常在日間閑暇,拉了慕栩然過將軍府飲酒。
慕栩然竟也是個意外好相處的,逢邀必往,且他雖是文士,酒量卻驚人地好,每每府中眾人倒下大半,他仍是朗目清明不見醉意。卻總是在席散時,做出不勝酒力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請歲寒送他回府。府中眾人漸漸地便都會了意,每每席至將散,不待他開口,便起哄著喚道:“歲寒歲寒,快送慕太傅回府,他又要酒力不支了!”
歲寒面上半點不見難為情,好似木然未覺的模樣,依言上前一把架住慕栩然,拖了就往外走。慕栩然常被她拉得步履不穩(wěn),一張玉色面上桃色淺飛,也不知是酒意真的上涌了還是怎的。似乎誰也沒瞧見,原本看似酒醉的將軍,一雙凌厲的眸子晦澀幾轉(zhuǎn)。
又逢月夜,歲寒獨自一人,攜了隨身的彎刀入山。落鳴山龐然如巨獸,靜靜地蟄伏在墨藍的夜色中,不時有不知名的鳥獸,在草叢樹中間飛竄而過。
歲寒握緊彎刀,凝神間,自然沒有忽視身后那不疾不徐跟隨了一路的腳步聲。她側(cè)身閃入林內(nèi),待那人行得近了,豁然從背后將寒光四射的彎刀抵在他的腰間。
那人將雙手高舉,緩言笑道:“這是歲寒第二次對栩然揮刀相向了?!蹦侨撕扇~儒巾,深衣博帶,不是慕太傅栩然,又是誰?
見歲寒收了彎刀,慕栩然把手上一盞雕竹宮燈挑至歲寒身前:“我聽說,你每晚必至此山尋那瞬枯草。這山路難行,又有野獸不時出沒,恰好我近日閑來無事,可為你挑燈探路,護你安危?!?/p>
歲寒凝眉,將軍說過,這位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太傅,十三歲時,便已經(jīng)跟著他的祖父策馬戰(zhàn)場了,真真是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人物,他這樣的人,卻能閑得夜夜在山間閑逛陪她小小將軍府侍女?
歲寒手中的彎刀握緊,卻在看到已經(jīng)前邁一步的慕栩然,正執(zhí)了燈盞回望著她時,只是抿了抿唇,輕聲道:“多謝。”
兩人一燈,周圍熒光隨著兩人走近,時聚時散,山中一時只剩風(fēng)聲。慕栩然徐徐開口:“歲寒知松柏,歲寒這名字,取得極好?!?/p>
歲寒聞言,淡淡答道:“我并不知道什么松柏,原是將軍在戰(zhàn)場上撿到我的那日,正逢著歲末年關(guān),天寒噬骨,因而取名,年歲寒。”
慕栩然恍然,眼見東方燦霞將起,知這一夜又是白忙了,身畔人似是有些沮喪的垂頭。慕栩然伸出一只修長干凈的手,撫去她肩上沾著的晨露,低眸笑言:“無妨,下次月圓,我們再來?!?/p>
她抬眸,天際第一縷霞光升起,輕掠過他明晰的輪廓,落在那雙璀璨生輝的眸子中,歲寒仿若像很多年前一樣,在百草盡折的凄凄寒風(fēng)中,聽到了塞外陌上,春歸花開的聲音。
第四章 才會相思
趙如山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正在收拾茶具的歲寒:“你看我們對面的慕太傅人品如何?”
“翩翩人品,國士無雙?!?/p>
將軍哼了一聲,難怪讓你辦的事一直拖拉至今:“歲寒,你可不要……”尾音拖了好長,歲寒只裝作沒聽見,起身拿了已經(jīng)空了的提梁壺出了廳堂。院內(nèi)長月當(dāng)空,銅壺滴漏的聲響時起時落,如未解的心事時漲時歇。歲寒抱著陶壺在院中石階上坐下,心中悶悶的,她啟唇,故鄉(xiāng)細(xì)致凄婉的“山之音”自她唇邊方方溢出,院外便傳來竹笛輕和。
待曲畢,歲寒撿了身邊石子兒,擲向院墻道:“太傅這偷聽,倒聽得光明正大?!?/p>
兩府的后院僅隔了一叢矮墻,慕栩然站得近了,都能露出他束發(fā)的方巾來。
也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想到這兒,歲寒心跳難免亂了幾分。
院外的人笑了笑,低聲道:“歲寒,明日舍妹生辰,府上會開場家宴。你,能來嗎?”
“……”
對面的院子沒了聲響,慕栩然一時惶惶,不知對面的人還在不在,只得一句一句地輕喚道:“歲寒,歲寒——”
突地一陣窸窣聲,慕栩然面前的院墻上便冒出了歲寒兩只彎彎的眼睛,把他嚇了一跳。
那女子卻悠哉地抱住墻頭,不在意地把整個頭都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揚起嘴角道:“喊什么?把我的名字當(dāng)符咒念呢。既是太傅相邀,不如歲寒現(xiàn)在就這么翻墻過去?”
他也笑了:“都可,只要你肯來,我便候著。”
他說著便當(dāng)真退開兩步,張開手臂,做出要接住歲寒的模樣。
歲寒望著他嘴角的盈盈笑意,那些將軍的再三叮囑和她不愿多想的心機城府,陷阱全套,在這一刻全都形同虛設(shè),她只愿能夠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奔向一個人,哪怕一生只這一次,一次只這剎那。
她微微揚眉,從墻院上對著他跳了下去。
斜斜穿過柳梢的月光,被她的衣角帶起,瑣碎的灑了滿地。
他穩(wěn)穩(wěn)地接住她,溫暖的體溫傳遞的剎那,細(xì)密的情愫像藤蔓,在流光月影下肆意生長,糾纏住兩枚通透的心事。
誰眸中的滟滟光華灼傷了誰,誰涼風(fēng)中的孑孑身影又驚艷了誰。
月華不解語,休與涼風(fēng)知。
第五章 待君歸
次日。
歲寒原本穿著平日慣常的胡裝便要出門了,卻在廂房前,被府中眾人生生攔了回去。
眾人恨鐵不成鋼地將歲寒上下打量了一番,嘆氣道:“歲寒,你穿著這么一身,是要去落鳴山上打狼呢?”
歲寒答得很鎮(zhèn)定:“不是。是去太傅府上赴宴?!?/p>
眾人瞪她,把一包衣裙連同她都塞回屋子:“去去,不打扮漂亮了,今天別想從這府上出去?!?/p>
太傅府。
慕栩然頻頻裝作不在意般望向廳外,一旁端坐著的少年哼聲道:“瞧你那點出息,出去別說是我的兄長?!?/p>
慕栩然并不答理他,眺望的目光忽然亮了起來。
廳外遠遠走來的那個女子,著一襲桃粉間色鳳尾裙,長發(fā)松松綰成了墮馬髻,上面斜斜插著一枝桃花,細(xì)細(xì)的枝,怒放的蕊,襯著那女子張揚的美麗。
廳堂里的少年不屑道:“還以為是只母豹子,卻原來是只山貓?!?/p>
慕栩然終于把目光轉(zhuǎn)到少年身上,對著這個桀驁不馴的弟弟笑道:“少尋,若是有一日,有一個豹子一樣的姑娘,肯為你收斂爪牙做一只山貓,你不必來問我的意思,就可直接把她娶回來?!?/p>
歲寒有些不自在地在慕栩然面前站定,慕栩然略湊近她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歲寒垂眸,向來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中,藏不住的嬌羞嫣然流轉(zhuǎn)驚鴻。
宴席將開,宮中卻派了人來,傳了慕栩然急急地去了,歲寒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待她回到將軍府,府中家將居然個個手持刀劍,整裝待發(fā)。將軍見她回來,冷笑道:“城郊有流寇作亂,太傅領(lǐng)了圣上的金牌,命我將軍府盡出家將助太傅平亂,歲寒,你也跟著去,好好兒見識見識我們慕太傅的‘翩翩人品,國士無雙?!睔q寒默然,將軍這話說得奇怪,對付流寇自有城中禁軍,無論如何也勞動不了當(dāng)朝太傅,更沒有從將軍府借家將的道理,卻只是依言帶上彎刀,一同前去。
慕栩然已經(jīng)領(lǐng)了一隊人在城郊等著,天青色的衣袍隱在夜色里,像是罩了層煙雨,看到歲寒時微微一頓,卻轉(zhuǎn)身帶頭往前走去。他們并沒有遇到流寇,而是秘密拐進了一處大宅,慕栩然冷冷地做了一個手勢,眾人便有序散開,無聲的殺戮在夜色里進行。
一個錦衣少年被將軍府的家將拖到慕栩然面前,他是這宅中主人最小的兒子。慕栩然淡淡看了那顫抖的少年一眼,平穩(wěn)開口:“除了?!睌夭?,必要除根。
此時旁邊一聲冷笑,趙如山道:“我府中人馬都是縱橫沙場的漢子,做不來這殘殺幼小的勾當(dāng)?!?/p>
那少年聞言掙扎著大哭起來,慕栩然一言不發(fā),抬手抽出侍衛(wèi)的長刀,手起刀落間,一切歸于寂靜。
他面色不變,熟練地還刀于鞘:“趙將軍,西境胡人來犯,圣上命你擇日出兵,滿朝文武,皆一心盼將軍凱旋歸來?!辈灰恍牡娜?,剛剛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
歲寒一直安靜地看著,她終于明白何為國士無雙,他可以是溫潤的君子,也可以是殘忍的狂徒,一切,但只為了他的朝堂。
是夜,落鳴山間,林影綽綽,月下山石旁,已經(jīng)有人煮酒相待。
歲寒輕聲道:“明日之后,你不必再到山中等我。我將隨將軍出征?!?/p>
慕栩然煮酒的動作略頓,今夜之事,歲寒始終未多說半句。是根本不在意這種殺戮,還是根本不在意他?
他抬起頭來,目光綿延,靜靜地望著她,終是一笑,道:“我這新釀的酒,原已取定了一個名字……既然今日當(dāng)別,這酒,且叫做‘待君歸吧?!?/p>
他將一只高足杯遞到她手中,滿滿注上晶瑩的酒液。酒香襲人,他眸光流轉(zhuǎn),面容溫潤,舉杯與她遙對,道:“自此別去,但逢山高月小,栩然必在落鳴山間,挑燈煮酒,‘待君歸。”
第六章 一寸相思千萬緒
三年后。
胡地苦寒,八月飛雪,百草盡折,風(fēng)沙滿目。
自出玉門,歲寒便覺已經(jīng)三年未見春光。
此戰(zhàn)已經(jīng)僵持三年,現(xiàn)在又近年關(guān),將士思鄉(xiāng)情深,兵困馬乏,營中一片愁云慘淡。
帳外有人來報,朝廷派人運送糧草到了。歲寒隨將軍迎出去,正見著大批人馬立在帳外,為首的那個,一身銀色軟甲,發(fā)束儒巾,仆仆風(fēng)塵掩不住他明顏醉玉,朗眸燦星——竟是三年未見的慕栩然!
歲寒看著那人翻身下馬,猶覺似在夢里,回過神時就立刻低了頭,不愿讓那依舊豐神俊朗的人,看見自己滿面風(fēng)沙形容憔悴的樣子。曾幾何時,自己這粗蠻的性子,竟也學(xué)會了中原小女兒的嬌怯?卻原不過是心心念念掛著一個人,便只愿自己最好最美的那一面,落在他哪怕只是驚鴻而過的眸中!
慕栩然被眾人圍著,與將軍寒暄后,就帶著眾官員同將軍進了軍帳。一直到月上柳梢,才有官員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帳內(nèi)退出,歲寒捧了一壺茶,掀開軍帳。
小案旁正在討論軍情的兩人立刻停了下來,齊齊轉(zhuǎn)頭看著歲寒。歲寒微滯,慕栩然默然,將案上的卷宗和行軍圖緩緩卷了起來。
趙如山將行軍圖從他手底接過,看了歲寒一眼,便以疲憊為由,推了兩人出去。
慕栩然隨著歲寒沿著營中沉默走了一段,終是歲寒忍不住,問他:“你,臉色看起來很不好,莫不是病了?”
慕栩然抬頭,像是許久未見不認(rèn)得般,看了歲寒半晌,方緩緩笑了:“我是病了,這病,還會傳染?!?/p>
歲寒急急走近幾步,問:“可請郎中醫(yī)過?”
他搖頭:“相思成疾,醫(yī)不得。”
歲寒眸中的急切尚未收住,卻聽他這般一說,惱羞欲走,被慕栩然從后面擁住。他悶笑著將額頭抵在她的肩上:“歲寒,這相思之疾,你可會醫(yī)?”
“不會!”
她身后又是一陣悶笑,半晌,腕間忽然一涼,低頭看時,已多了一只黃玉手環(huán),她正要發(fā)問,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身后的慕栩然已經(jīng)放開她,站到一邊。
“慕大人,將軍為您開了洗塵宴,請您過去。”
慕栩然點頭,與歲寒并肩而去。
軍中一切從簡,說是洗塵宴,也只是在營中生起了篝火,將士并坐兩排,矮幾上擺了烤好的羊肉和大碗的酒。
慕栩然方方入座,就被眾人灌了一大碗酒,趙如山似興致極高,道:“歲寒,來為我們舞一曲!”
歲寒靜坐一邊,鼻口觀心,全當(dāng)未聞。
將軍摸了摸鼻子,好不尷尬。
一旁慕栩然聞言轉(zhuǎn)頭,一雙星眸明亮璀璨:“歲寒會舞?”
她立刻垂眸輕聲答:“只會一曲胡旋柘枝舞?!?/p>
他笑:“那最好不過!將軍,借面鼓來!”
連擊三聲畫鼓催,紅蠟燭移桃葉起。
鼓點時密時疏,起舞飛旋間,歲寒只望著那一個人,在篝火溫暖的光線中,帶笑專注看著她的明亮容顏。
那熱烈的鼓點被后來的無數(shù)個暗淡冷秋拉扯的纏綿婉轉(zhuǎn),她在回憶中不停地讓自己飛旋的舞步慢一點,再慢一點,好仔細(xì)看清,那人悱惻哀傷的眸中,到底傳達著什么。
她究竟是錯過了他眼底的一道眸光,還是錯過了本可以廝守偕老的一世情深。
第七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歲寒醒來時,天光已大亮,她記得自己并沒有喝許多酒,只接了一杯慕栩然親自遞上的……
她忽然一驚,床前的椅子上,竟然坐著一個人,定眸去看,正是慕栩然。
他穿著那身銀色軟甲,發(fā)上荷葉儒巾,手中,捧著初見時的那把軍持壺。
“你醒了。”
他抬眉,平靜地望她。歲寒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全然無力。
“我軍兵力遠勝胡軍十萬,糧草充足,軍資齊備,卻同他僵持三年不分勝負(fù),歲寒,你可知為何?”
歲寒靜下來,冷眼看他。
“是軍中出了細(xì)作。歲寒,你可知是誰?”
她不答,他便徑自說:“你可知,將受過訓(xùn)練的孩子故意拋棄在戰(zhàn)場上,以便被人撿去,作為自己的暗子,是胡人常用的把戲?”
“你可知,你常唱的‘山之音,是哪里的鄉(xiāng)音?”
“你可知,一個八歲即被漢人收養(yǎng)的孩子,是跳不出這樣精妙的胡旋柘枝?”
手里的軍持壺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那向來璀璨如星的眸中,流瀉而出的是那日他淡然揮刀的戾氣。
歲寒閉目,心如死灰。
她每每借了尋藥之名,在城郊的那座落鳴山上傳遞消息,那日,她初見著慕栩然時拔刀相向,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她怎會不認(rèn)識他?堂堂正一品太傅,哪會閑來無事在山中賣弄風(fēng)雅,分明是起了疑心,專在那里等著她!偏偏在那時竄出了只山狼,驚動了慕栩然,害她失了先機。將軍故意射下慕栩然府上門匾,以及日后的往來繁密,皆是意在一探慕栩然虛實,且故意讓慕栩然把所有的懷疑都放到她的身上——他至此不知,將軍早已通敵!她的命是將軍所救,這一世生死枉論,也只能以將軍為重。那些個山高月小流螢纏風(fēng)的光陰,原不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試探猜疑,誰曾有半分真心?
卻偏是她傻,明知一切都是假象,還心甘情愿枉凝了眉,錯放了心。
帳子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連帳外似乎也近乎死寂。慕栩然皺起眉頭,轉(zhuǎn)身掀開帳簾,瞬間數(shù)十把利刃架上他的咽喉。帳外,早已遍地是胡人的軍隊。
是夜,歲寒未眠,她已向?qū)④娹o別,明日一早就要離開。
帳外映出個修長挺拔的人影,能看出束發(fā)上荷葉儒巾柔和的邊,腰間雜佩清脆作響。
慕栩然立在帳外,并未進去,只輕輕喚她:“歲寒,歲寒——”猶像在那金陵院落,隔著一叢矮墻的很久之前,那夜月光瑣碎,灑了滿眼滿心。
只是這一次,歲寒再沒有當(dāng)初的勇氣,撲進他的懷中。
他道:“歲寒,胡王讓我做他們的宰相,所以我是走不了了,明日一別,再見,想來便要到碧落黃泉了。”
他說完竟再無言語,只一只橫笛悠悠,在帳外吹碎了一宿心事。
第八章 此中有誓兩心知
歲寒離開胡人軍營時,還是忍不住留心看了下四周,卻再沒有見到那襲天青色身影。她策馬飛奔,身后朝霞若血,浸染天際。
歲寒在一個驛站小館停下,要了一壺酒,入口綿長,微澀略甜,像等待一個人的心情——待君歸!
歲寒猛然拉住伙計:“你們這里,怎么會有‘待君歸?”
伙計嚇了一跳,明白她在說什么后,笑道:“姑娘說的可是這酒?這是前些日子一位官爺留下的酒方,這四處的酒家都得了。但是名字并不叫做‘待君歸,那位官爺說得很清楚,這酒叫做——共白頭。”
共白頭?
那日那人,目光綿延,靜靜望著她,終是一笑,道:“我這新釀的酒,原已取定了一個名字……既然今日當(dāng)別,這酒,且叫做‘待君歸吧。”
原先取定的名字,竟是共白頭?
怎么會是共白頭?
居然會是共白頭?
歲寒起身,在附近幾家酒家一問,果然家家都有,名字都叫做——“共白頭”。
歲寒想笑,眼淚卻險些落下來。
待君歸,共白頭。
你把這樣的話寫滿從金陵通往大漠的滾滾黃沙,你要所有飲過這酒的人都知道謎面,徒留謎底給我。
然而,我卻當(dāng)真不知,慕栩然,你我之間既然從未有過信任,你又要待誰歸,誰又要與你共白頭?豈不是,這混沌天地間第一大笑話!
她忽然瞧見自己腕間那黃玉手環(huán),欲摘下了往地上擲,卻終究不舍得。
抬頭望見一家當(dāng)鋪,當(dāng)即掀了簾子進去,就把手環(huán)拍在了柜臺上。
老板是個年輕男子,虬髯滿面,一雙眸子卻華彩內(nèi)斂,拿起手環(huán)看了看,又還給了歲寒。
那老板道:“姑娘,這手環(huán)不是凡物,姑娘既然得了,就不要輕易舍棄,若是缺銀子,我可奉上一些,權(quán)當(dāng)結(jié)交這只手環(huán)。”
歲寒揚眉,沒聽說過當(dāng)鋪老板不要東西反貼銀兩的,更不明白,一只黃玉手環(huán),便算是上乘玉色,又如何脫得了凡物二字。
那老板便將手環(huán)內(nèi)側(cè)指給她看。
只見黃玉內(nèi)側(cè),零零散散印著一圈白色斑點,其中一些,已經(jīng)因著歲寒的體溫,變得纖長飄逸,隱隱,有了流云的模樣。
老板解釋說:“這玉珍稀在這內(nèi)側(cè)白點,會因人久帶而不停變幻,恰若漫天流云,盡藏在你鐲下腕間?!?/p>
她恍然,她想起許久之前,林間山野,流螢纏風(fēng),天上月滿如盤。身邊有一人,深衣拂過淺草,手持一盞雕竹宮燈,在她半步之遙的地方對她微笑。她看著滿月隨口戲言:你們漢人女子,做什么總是要人為她們摘星撈月?若是有人,肯為我摘那漫天流云,我必肯嫁他。
她旋身沖出,翻身上馬,向著胡軍的營地策馬而去。
慕栩然,若是“待君歸,共白頭”還是個笑話,卻又為什么明知我是細(xì)作后,還送這流云玉環(huán)給我?
你我之間,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我必要你,還我一個答案!
尾聲
她離開得太過匆忙,以至于沒有能看到,路邊一個頭戴斗笠的男子。
那男子斗笠上的灰紗被她疾馳而過的風(fēng)卷起一半,隱約露出一張醉玉明顏。
他將面紗整理好,才摸索著走進那個酒家,要了一壺“共白頭”,又仔細(xì)打聽了十里之外有這種酒的店家的方向。
這個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睛,卻好似蒙上了一層霧氣的人,正是本該身處胡營的慕栩然。
他不肯留在胡地為相,因而趙如山給了他一杯毒酒,讓他失去了雙目,并且放出了慕栩然已死的消息,徹底讓他無法再回朝為官與他們?yōu)閿场Zw如山也不許他回帝都金陵,在城中下了軍令,一旦有年輕俊雅的孤身男子打聽去金陵的路,立刻可以捆起來殺了。
慕栩然卻是一定要回金陵的。很久之前,月色尚好,滿山流光滟滟,他眸光流轉(zhuǎn),眉目溫潤,舉杯相迎:自此別去,但逢山高月小,栩然必在落鳴山間,挑燈煮酒,待君歸。
他不回去,怕歲寒找不到他。
從大漠到金陵,都被他沿路留下了“共白頭”的酒方,只要沿著有“共白頭”的酒家走,總有一天,他能回到金陵,回到落鳴山。
十三歲那年他隨祖父初上戰(zhàn)場,那場耗時兩年的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時,正是一年年關(guān),北風(fēng)折草,天寒襲人。他站在祖父的身后看著哀鴻遍野的戰(zhàn)場,忽然一個胡衣短襖的孩子似是受了驚嚇,搖搖晃晃地闖了進來,正在清理戰(zhàn)場的軍士生怕有詐,立馬揚起了手中長刀。那孩子恰在此時抬起臉來,一張素凈的臉上兩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偏不倚地望進城樓上他的眸中,他一怔,不及思考,已飛速拔下身后羽箭,射落了軍士手上的長刀,正要奔下城樓時,卻被祖父呵斥住,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有人策馬奔回,將那孩子救了起來,那人正是當(dāng)時祖父手下的副將,后因戰(zhàn)功得封將軍的趙如山。若是那日他不曾猶疑將她帶回,是不是今日場景大有不同?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喚成一句一句:歲寒,歲寒——
這兩個字,何時成了他心上印著的一副咒,從此云云大荒蒼蒼人海,都被這個名字擋在了外面,再沒一景可入眼,再無一人能上心。
歲寒,你可千萬千萬,要記得回來。
落鳴山間,待君歸,與君把酒,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