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夜
1
我求了錦夜三天,他仍舊還是不答應讓我出去。
錦夜是天生的戰(zhàn)神,手中握著天庭十之有七的兵力,據說曾經很牛掰很威風。但數萬年來,四界安平,他便賦閑在錦瑟宮。天庭其他仙獸很是羨慕我能有個威風且又對我極好的主人。我對此很不以為然,其實錦夜脾氣很有些陰陽不定,逮著機會就欺負我,并以此為樂。他最喜歡冬日抱著我給他暖腳,瞇起鳳眼夸我的白毛暖和。我在他手底下長到幾萬歲,絕對是仰仗著自己強大的意志力在夾縫中生存。
三天前錦夜的府上來了位傾城的女子,恰巧我認得她——天界太子伯寐的太子妃桔離。我小小仙獸,千萬年來見過的小人物不計其數,大人物寥寥無幾,正巧,桔離是我見過的大人物之一。三百年前,我見她的時候,她還綰著高高的飛云髻,臉龐明媚又美麗??扇烨?,她來求我的時候,我險些認不出來她,這太子妃長得也忒急了點,殘得太快了。
桔離找我的目的,叫我不可置信,緊接著便是欣喜若狂,瘋狂撓墻。
她堅定地想變成丑女,天底下誰也認不出的丑女。
這簡直是送上門的便宜事。我別的本事沒有,但換顏變丑正是我的拿手好戲。
別看我們這旮旯俊男美女多得沒譜,其實這就是個魔獸的世界。天庭上的神仙們,天天白衣飄飄與世無爭的樣子,但他們成仙之前不是東山上的蛇就是西山上的果,總之是沒個人樣,所以成仙后他們比誰都在乎臉皮問題,于是天庭上的美容事業(yè)特別發(fā)達。當初我誤打誤撞入天庭那會兒,若非錦夜把我拾回家,我肯定餓死,原因無二,身為一只仙獸,我只有一個本事,換顏,但只能把人從美變丑。試問哪只神仙腦子抽風美個容還要把自己往丑里折騰?
人間有個子說過,在實踐中學習,在實踐中進步。我的本事從未在神仙身上實踐過,所以我一直保持在低水準的修為水平上。一萬年了,跟我一起上天庭的哥們兒姐們兒早就人模人樣了,只有我還是一只仙獸。錦繡時常搖著扇子笑我:“歡顏,你就死了修成人形的那條心?!?/p>
可這三天來,我修成人形的心宛如被澆了油的大火,噌噌噌往上躥火苗。
錦夜叮囑我切莫多管閑事,伯寐已經歷盡七劫,就差歷過最后的情劫,神識便可順利歸位,即時伯寐便可繼任天帝之位??晌冶恍蕹扇诵涡M惑了頭腦,錦繡千防萬防,終究還是被我尋了空子偷見了桔離。
我的本事比想象的還要好,手指翻飛間,桔離瞬間從傾城傾國的大美女變成佝僂蒼白的老太婆。朝為紅顏,暮為枯骨說得不過如此。
我卻從這事上總結了個道理:渡什么都好,可千萬不能渡情劫。話本小說戲曲里凡是渡情劫的,不論妖精還是神仙,下場頂頂的凄慘,不是修為盡失灰飛煙滅就是咫尺天涯生不如死。幸好萬兒八千年我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作為修為淺薄的仙獸,在化成人身之前,我尚有好幾番雷劫要渡。比起來傳說中可怕的情劫,我倒十分愿意遭雷劈。
可我沒想到雷劫來得如此之快,快得叫我措手不及。
2
錦夜很快就知道了桔離的事。
他曾耳提面命絕不許我使用異能??晌艺J為那沒什么大不了,于是我在院子里伸伸懶腰,把雪白的肚皮露出來曬,并沒有答理他。
錦夜大怒,一腳把我踢到府外:“待你反思好了再進來!”
我扒著門框用爪子撓了好一會兒門,府內仍舊悄然寂靜。拍拍屁股上被錦夜踢出來的鞋印,灰撲撲的毛瞬間又變成雪白的顏色,我準備撒嬌打滾喊“錦夜小親親”。
可時不待我啊,這時突然打了個雷。
我就是那個被雷劈的對象,滿身的白毛都焦成羊毛卷,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捏著脖子提溜著塞進黑黢黢的空間。
抓我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天庭的太子伯寐。他身旁偎著位千嬌百媚的女神仙。我若沒記錯,這水蛇腰的女神仙該是伯寐的側妃浮英??筛∮⒁呀浰懒撕眯┠炅?,據說是被桔離弄死的。
伯寐對我的心不在焉十分憤怒,捏訣在我身上放了把三昧真火,威脅我把蒼老丑陋的桔離變回來。
我最在意的除了主人錦夜便是我這身雪白的毛,遭雷劈毀容是不可控因素,但是伯寐燒我一把,我非常不樂意。我死倔著不吭聲,疼得狠了,才嗷嗷叫喚:“你燒死我,我也不知道!”便是知道我也不告訴他,我最討厭話本里小妾的形象,便是再柔弱美好的小妾,我都不待見,連帶著我也特不待見有小妾的男人。浮英和伯寐正好犯了我的忌諱。
伯寐似乎也發(fā)了狠,三昧真火燒得越烈,我疼得難受,心念模糊間想起錦夜待我的諸多好來。我這光棍了好幾萬年的主人雖然脾氣別扭,但除了時常調戲我外,其他時候對我卻真是好得沒話說。
在我以為要完蛋的時候,卻被一雙溫暖的手接過來。這個男神仙有張好看的側臉,七分笑三分情,口似丹朱,手若削蔥,簡直美得不得了。
子曰,一見鐘情。子誠不欺我。
伯寐余怒未消地喚他“小叔”。我便知道捧著我的男神仙是誰。
天家一脈子息單薄。現今天帝對天后一心一意,僅得一子伯寐。前任天帝后宮遍地開花,饒是他努力好幾萬年,卻只得了兩個兒子,一個是現今天帝,另外一個便是禾季了。禾季胎里帶的羸弱,自小便待在季禾宮里,不大常出來走動。
眼前這美貌的男神仙正是禾季。我撞了天大的好運,近日來連連遇見傳說中的大人物。
禾季嘆氣:“伯寐,你又何必與小小仙獸置氣?!?/p>
我深以為然地點頭。禾季微笑,眼波流轉,撫摸我的毛。他白生生的手被我燒焦的毛染黑??粗黠@的黑白對比,我十分不好意思地低頭。
這時,浮英柔柔弱弱地哭泣:“小叔有所不知,這黑毛畜生把姐姐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姐姐大慟,對夫君說此生不復見。浮英知道,姐姐只是怕夫君看到她如今的模樣?!?/p>
我瞬間奓毛。黑毛畜生?她是在說我?我扭頭見伯寐似乎冒火的眼睛,登時沒忍?。骸敖垭x是自愿前來求我換顏,為的便是永不再見你,要斷便斷得一干二凈。太子既然疼愛側妃,又何必管太子妃的死活!”
伯寐眼神越發(fā)狠厲,攝魂劍在手,要過來殺我。
禾季抱著我退了一步,幽幽嘆息:“伯寐,你可還記得阿昭?桔離到底為何變成如今的模樣,你該是清楚。隔著阿昭的命,即使她沒有換顏,你們也早就無路可走?!?/p>
伯寐的臉色瞬間蒼白,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浮英跟在他身后,小聲喚夫君。我記恨她罵我黑毛畜生,捏了個換顏訣朝她扔去。
她捂著變丑的臉失聲尖叫。我高興地在禾季懷里打了個滾,蹭黑他雪白的衣衫。
伯寐身形越發(fā)踉蹌,卻從沒回頭看浮英一眼。
3
出了太子府,我拍拍屁股要回錦瑟宮。
禾季笑著說:“不若跟我去季禾宮吧。錦夜那里,我派人送個信便可?!?/p>
我覺得此法可行。我從未見過錦夜發(fā)火,不曉得他的怒火多久才能平息,不如等他心情平復后我再回家。況且在季禾宮里,我又可以和禾季朝夕相對。
我的毛被剪掉很多,弄得我怪不好意思見人,只除了每天跟著禾季養(yǎng)花逗鳥。作為一只八卦的仙獸,我從禾季嘴里套出來不少小道消息,譬如伯寐和桔離。
伯寐與桔離原是有個兒子名喚阿昭的,據說是尤其惹人憐愛的孩子,十之八九肖似伯寐,小小年紀就初具俊美的形態(tài)??砷L到三歲,阿昭便死了,并且是被伯寐親手用攝魂劍所殺,他的半碗血被用來牽魂,縫補浮英三魂六魄,浮英死而復生。
聽到這里時,我憤怒地在地上打了個滾,伯寐真是壞男人中的典型!
禾季剪斷花枝:“伯寐并不知,牽魂的作用一者生一者死。他只當有半碗血就可以了,殊不知浮英活,阿昭死?!?/p>
我又開口問禾季,浮英怎么被桔離所殺。
禾季拍手微笑:“許是她自殺以此設計桔離母子,也未可知?!?/p>
我嘆息,天家豪門中的恩怨不是我等仙獸能理解的。
禾季又笑:“你當伯寐不知?他早就想個明白,只是不肯承認被算計,害了桔離和阿昭。所以,”他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芒,“我點醒了他,他和桔離再無可能,伯寐只會心灰意冷。”
我聽得頭大,窩在花叢里問他錦夜何時來接我。
禾季說,錦夜約莫過些日子才能消氣。
我卻一天天抑郁下去,長此以往,我可能會變成天庭中唯一得抑郁癥的仙獸。
禾季很快發(fā)現我的不對,抱著我問我可是季禾宮住得不舒服。
我拐彎抹角地說,有仙獸好好兒修煉天天向上終于幾千年后修得女身,嫁了個俊美的仙君。
禾季很上道:“歡顏也想修成人身?”
歡快的氣焰瞬間湮滅,我訥訥,鑒于我的異能太奇特,修為一直不長進,恐怕是修不成人身了。
禾季笑著說不難,指尖便撫上我的肚皮。
但我從未想過他會用全身的修為換得我蛻變成女身的機會。
當我自疼痛中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面色蒼白的禾季。他對我說,禾季宮里多冷清,除了花和鳥,連個人影子都沒有,他說他孤單得太久,問我愿不愿意陪著他。
我溺斃在禾季溫柔的眼神里。
此刻的我恍然大悟,天庭上的神仙們都知道情劫難過,弄不好便粉身碎骨,但仍舊是前仆后繼地排隊等著渡情劫。原來,情之一字,甘甜如蜜。
4
自從化為人身后,在禾季的指導下,我萬年生銹的腦子終于靈光了,修為進步神速。我的胸口漸漸開了朵桃花,一日比一日艷麗,從粉色趨于鮮紅。也許走了桃花運的人胸口都會開出這樣的花。
錦夜找來時我在院子里捏訣,眼見他怒氣沖沖地沖過來,眼眸似有火焰燃燒。在錦瑟宮的幾萬年歲月里,他雖然脾氣扭曲得厲害,但從未像今日這般怒形于色。我心里既有見著他的喜悅興奮,又有捉摸不定的隱隱愧疚和不安。但具體說來是為什么愧疚,我又想不明白??晌胰糁篮竺娴氖?,便是拼著用腦過度的風險,也定要想通透。
錦夜抿唇沖上來要扯我。我覺得我有必要就我已經進化成女身這事表示一下羞澀,于是我側身躲了過去。
錦夜怒氣更甚:“跟我走!”
從花藤一角閃過的白色身影截住了他:“她不會走的?!?/p>
錦夜眼神凌厲:“歡顏,你是為了他才偷偷躲著我,故意藏起來的?”
我疑惑地去看禾季的神色。他仍舊是朗朗如日月入懷的清俊坦蕩模樣。也許禾季已經送信給他,說我在季禾宮,錦夜沒有收到消息,想是中途出了岔子。
錦夜掃過禾季,瞇了眼:“你有什么目的?”
禾季微笑:“錦夜君以為我能有什么目的?”
錦夜咄咄逼人道:“三界中知道歡顏換顏異能的寥寥無幾。桔離從何而知?”
禾季淡笑:“的確是我告訴侄媳婦的?!?/p>
錦夜逼近:“你早知歡顏乃上古神獸換顏獸?”
“不錯,我早知道?!?/p>
錦夜擰眉:“聽說萬年前先天帝本欲把天帝之位傳位于禾季君,卻不知為何繼位的是現在的天帝。”他話未說完,便猛然出手襲向禾季。
禾季早把修為傳于我,哪能承受錦夜的襲擊。當即輕飄飄地飛出去,又跌在地上。
錦夜拉著急奔而去的我,冷厲道:“跟我走!”
禾季的嘴角流過艷紅的血跡,他張張嘴,話無聲,可我看得見:“你答應過我永遠一起的?!?/p>
胸膛處驀然抽痛,我扯開錦夜的手:“主人,我不能走?!?/p>
“歡顏,你——”
我伸開手:“主人,你看,我的手是他給的,腳是他給的,臉是他給的,我這副人身是他折了全部修為給的。”我低下頭,“我喜歡禾季,歡顏想……陪在他身邊?!?/p>
他漆黑的眼眸寒星點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松開我的手:“你可想好了?”
我點頭。
錦夜轉身離開:“我從不愿勉強你的,歡顏??蛇@次我給你一年想清楚?!?/p>
后來我問禾季錦夜說的可否屬實。豪門宮廷不容易混,一入豪門深似海,一不小心骨頭渣渣都不剩。我不聰明,錦夜總說我蠢笨,我約莫不適合豪門的爭斗。
禾季捉住我的手:“我打小身子不好,父上是決計不可能把天帝之位傳給我。況且,高處不勝寒,我覺得現在很好。至于你是換顏獸的事,我無聊時多看了些書,恰好知道些?!?/p>
他的眼睛宛如盛滿了漫天的星光,和錦夜的鳳眸不同,錦夜便是笑起來,面色仍是顯得冷淡疏離。
禾季抱起我,調侃:“換顏獸是上古神獸,可你似乎除了把神仙變丑,好像并沒有別的本事?!?/p>
5
我原以為日子便能一直順風順水地過下去??墒朗驴傇诓唤浺獾囊黄抽g,給你最致命的攻擊。
后來我回憶起那段時光,仿若隔了層層疊疊的白霧,對面的人影模糊了容顏,再也看不清楚。
半年之后,天帝神隱,伯寐繼天帝之位。伯寐繼位第二日,桔離神殤,永滅。
我剛得知消息時,禾季對著我淡笑,溫柔又深情。
沒多久伯寐沖到季禾宮,形容憔悴,宛如鬼魅,他當著禾季的面舉起攝魂劍刺穿我的胸口:“我竟不知你是換顏獸!”刻骨的仇恨。
血液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流過桃花痣,火辣辣地疼,我迷茫:“什么?”
伯寐笑得凄厲,然后是醍醐灌頂后的痛徹心扉,他到底還是后知后覺的聰明,轉身對著禾季說:“小叔,我沒想到會是你。為什么?”
此刻的禾季像是閃著寒光的玉石,乍然見天的瞬間,刺疼人眼,他捏了殺訣朝伯寐丟去。修煉精純的伯寐竟沒有躲過,生生挨下,頃刻間彎腰跌在地上。
禾季負手:“你活不成了,侄兒。你的功力為救桔離,都散盡了吧。可惜你不知你救不了她。桔離中了換顏獸的咒,不但容顏蒼老,身體也油盡燈枯?!?/p>
到頭來,一場皆是他的算計,桔離、伯寐與我盡在他的算計當中。浮英是禾季手下的人,離間桔離和伯寐,致使阿昭身死,伯寐、桔離二人反目。桔離絕望之余,禾季告訴她,我能將神仙容顏改變。桔離以為換了容顏,便能前塵盡斷,叫伯寐后悔??珊碳緟s沒告訴她,我乃上古神獸,就是連我自己也不知,神仙的容貌被上古換顏神獸改變之時,也是距離神滅不遠之日。
改頭換面不能逃避現實,唯有死亡。伯寐耗盡功力終究還是沒有救回桔離。禾季便趁著伯寐修為全無時一擊即中要了他的命,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算計圓滿,名正言順成了天帝唯一的繼承人。
所謂生而體弱、散盡修為都是騙我的,禾季唯求天帝的位置。我心肝情愿地上當受騙,害死了桔離和伯寐。
飛鳥盡,良弓藏,事到如今,禾季用不到我這顆棋子,所以任由伯寐將攝魂劍刺入我的胸膛。
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想,會不會,這便是我的情殤,我一生一次過不去的情劫?
6
我是被錦夜救回的,醒來時,錦夜長身玉立,站在我的窗前,鳳眸微眨,似有微紅。
我咧開嘴:“錦夜小親親,最難過的情劫我已經渡過,以后的修煉我再也不怕。”突然之間,鼻涕與眼淚齊飛??吹剿?,我就不用怕,不用怕冰冷的攝魂劍刺入胸膛時如墜冰窖的疼,不用怕那個人神色如常地看著別人殺了我,不用怕知曉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個人算計時的絕望無助。
錦夜并沒有答理我的哭鬧,只是微仰頭輕嗟嘆:“情劫啊——”
日子仿佛又回到從前。
我仍舊是毛茸茸的白色仙獸形象,養(yǎng)著傷也不忘調戲錦夜,時不時給他添堵,仿佛從來沒有認識喚作禾季的人,從來沒見過剛剛即位的天帝。
就這么過了些日子,我算數學得很不好,錦夜教了我很久,我只能數得過來一只手的數字,再多了就腦子混亂。當我開始混亂的一日,外面張燈結彩,天邊用七彩的祥云鋪就了遠遠的一層。
那日,錦夜因事不在錦瑟宮。我蹲在墻頭等他回宮,結果我沒等來錦夜,卻等來了最不想見到的人。
他的身后是浩蕩的迎親隊伍,鸞鳳和鳴,祥云團繞。我實在想不通,禾季得有多厚的臉皮才能溫潤如常地站在錦瑟宮門口。
我翻了白眼,手腳并用想爬下墻頭。
禾季身形一轉,把我抓起捧在手心。
我的眼皮由于翻白眼翻得太勤快,有點抽筋。我狠狠撓了他的手心,鋒利的爪子下瞬間顯出幾道血淋淋的痕跡,我想跳下去,但禾季抓得死緊。
于是當著浩蕩的迎親隊伍,我清晰無比地對他說:“前陣子特別流行一句話,現在我送給天帝陛下。天際有多遠,你給我滾多遠。我永遠都不想再見你?!?/p>
禾季毫無惱怒,我的心中卻凜然而又防備。
他想撫摸我的手終是垂下去,眼眸深深好似蒙上憂傷:“歡顏,你怕我?”
他實在是讓我覺得沒意思,我動動唇:“如果天帝愿意,只需招招手,天庭眾多的美貌仙子便會蜂擁而至,你又何苦在我這無鹽女的歪脖子樹上吊死?”
“歡顏,你知道我的心意?!?/p>
我扭頭:“我不知道?!?/p>
他上前一步,強制地抱起我:“跟我來?!?/p>
也許我可以撒潑吵鬧死也不跟他走,可臨到頭我卻猶豫了。禾季趁著我猶豫的工夫帶我來到季禾宮。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自己付出了仙獸生命中的第一份愛情,最后終結得慘烈,所以我需要禾季的解釋。
我又明白,我只不過是沒死心而已,我打小被錦夜捧在手心里,被他慣得刁蠻不講理,我不認為禾季會無緣無故這樣對我。便是禾季是當今天帝,我仍潛意識地記得當初季禾宮紫車花架下的白衣溫潤仙君。
我以前讀話本的時候總結出條真理,愛情里的女人腦子里沒有筋,智力基本為負值。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從未想過其實我也是個母的,到頭來擺脫不了智力為負的宿命。
我在季禾宮里住的時間并不短,卻從不知道季禾宮有這樣一處地方,空蕩蕩的似有穿堂風呼嘯而來。
所有的地方都刻著繁復的花紋,像是拼接著宿命的圖騰。我不喜歡這地方,它讓我覺得冷清和害怕。
我隨著禾季一步步地走向最高處的石臺。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石臺上擱置著華麗的睡榻,霞錦織就的紗帳罩在榻上,隨著風發(fā)出“呼呼”的聲響。風掀起霞錦帳的一角,隱約露出白色的衣裙,布料同禾季所著衣衫相同。
那是名睡著的美艷女子,四界之中再也找不出的好容貌。原以為桔離已經算是極美的了,可榻上的女子卻又比桔離的容貌盛上五分。
我想轉身問禾季睡美人是誰,為何她身上有我熟悉的氣息。
最后我沒能問出,下一刻鋒利的攝魂劍從我的背心直穿到胸前。攝魂劍上似是封了修為,穿心而過的時候我化成了女身。
執(zhí)劍的男子便是我曾心心念念的禾季,甚至他手中攝魂劍的頂端還在“滴答”地往下流血,鮮紅刺目。
我垂下眼瞼,皆是因為我不想看見曾經溫潤的臉現今的猙獰模樣。也或者我是錯的,他將攝魂劍送到我心口的時候或許還是云淡風輕的優(yōu)雅。我動了動唇,終究是抵不住滿心的疑惑,用盡氣力問他:“禾季,你可曾喜歡過我?”他可曾真正喜歡過我,否則怎么會一而再地傷害我。
禾季的答案很干脆,我翻然清明。他說沒有,從沒有。
胸口的痛意絲絲蔓延,我按住胸口的血洞往回走。這個時候,七彩晚霞鋪遍九重天,錦夜該回錦瑟宮了。就在不久前,禾季率迎親隊伍前去錦瑟宮,那時的七彩晚霞比現在還盛。
“換顏獸,你走不掉的?!北澈蟮奶斓勐曇艉輩?。
7
我想到前陣子專門在錦瑟宮翻出一本書,上載牽魂的用法。有段話恰巧講到換顏獸。若想用牽魂之法救回一只死去的換顏獸,需得用另外一只成年且可以化成人身的換顏獸做引。做引的換顏獸修行牽魂訣,以提高牽魂成功的可能。
仿若佛祖微微睜開眼在我額頭上一點,我瞬間明白胸口的桃花從何而來,也明白榻上的女子為何有股熟悉的氣息。從前禾季教我的修行法訣定是牽魂訣,為的便是有朝一日用我牽魂救活同為換顏獸的睡美人。
禾季他從未喜歡過我,此刻在他眼里我只是能救活他愛著的女子的仙獸。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沒有憑空而來的愛情,他助我修成女身也是不懷好意,我被他算計得徹底。
我曾認為伯寐是四界壞男人之首,事到如今,我才知自個兒錯得離譜。伯寐相較于自家小叔是遠遠不如,禾季才是壞男人中的常青樹。
血色越來越濃郁,我甚至能聽到胸口桃花盛開的聲音。
我不愿在禾季的地盤掛掉,撐著往外跑。沒跑到門口就被禾季用法訣扔到高臺上,重重摔下的瞬間我聽到怒極的大吼:“歡顏!”
來者是錦夜,傾城的顏,飛揚的墨發(fā),長身玉立??晌业闹魅嗽撌抢涞袔c疏離,欺負我的時候仍然是一本正經的模樣,不應該是滿眼驚恐和猙獰。我只愿他仍舊是當初清冷或者別扭的樣子??晌也讲藉e得離譜,聽不進他對我說過的話,讓他為我操盡了心。
對于錦夜來說,可能我也是他欲渡的劫。沒曾想這話竟一語成讖。
他身后的大門在他進來的瞬間轟然關閉,耳邊傳來禾季的清朗笑聲:“錦夜,你果然不負我所望?!?/p>
恐懼頃刻間滲透我的心,我不明白禾季的意思,但他狡猾多端又心狠手辣,莫不是要用損招對付錦夜。
錦夜并不做聲,直朝我走來。我的主人是天庭的戰(zhàn)神,神姿凜然,容顏絕世,想當初我熱衷于修成人身,便是想著有朝一日站在他身邊。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忘記自己的初衷,沉溺于別人給的鏡花水月。
我對著錦夜大吼,不讓他過來。我將胸口的劍刺得更深,企圖死快點,這樣錦夜便不用過來。
“太遲了?!焙碳撅w身到錦夜身前,“戰(zhàn)神,我要你手中所有的天兵?!?/p>
我目眥欲裂。
風吹動錦夜的衣袖,我還記得上面的翻涌的繁復華麗云紋的脈絡。我曾趴在他的袖口呼呼大睡,口水打濕他的衣袖,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穿著有我口水印記的衣衫在錦瑟宮招搖。
錦夜說:“好?!?/p>
我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我寧愿死在這樣一刻,那樣的話,我就不用看到接下來的一幕,那一幕印在我的骨骼血液中,痛徹心扉。
錦夜倒在禾季的劍下,當初他救我回來已然耗費大半修為,如今他拼盡性命也只讓禾季受了重傷。血色氤氳了他白玉般的臉,他沖我笑,微微揚起眉梢:“歡顏快走?!痹捯粢宦洌σ忡澘淘谀樕?。
錦夜殤。
我的世界瞬間分崩離析。
后知后覺,錦夜曾低念“情劫啊”,那時我不知道我是他將渡未渡牽掛幾萬年的情劫。
我記起來初和禾季在一起時面對錦夜的愧疚和不安,當初我懵懂無知,現在才知我從未看清過自己的心。
我討厭別的女神仙看錦夜的眼神,我討厭其他神仙僅把我當成錦夜的仙獸,我討厭自己修為低下無法修成人身。我所有的討厭只為我無法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
錦夜,錦夜——“錦夜”二字早化作我的骨血,我愛他卻不自知,偏被亂花迷了眼。
一寸寸爬過去,我撫摸著他美玉的臉緊閉的眼,淚水潸然而下。被攝魂劍刺穿的血洞早已察覺不到痛,如今我只剩絕望,生不如死的絕望。
禾季撐著身子,舉著攝魂劍步步朝我走來。
我回頭對著他咧嘴笑道:“天帝,你得了天帝之位,手中又有了天庭十之有七的兵力,權力盡在手中。如今你可還想要美人在側?可天底下哪里有這樣便宜的事,我偏要你永遠無法再見心愛之人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p>
他的眼睛倏然睜大,我開心地看到他眼睛里流露的恐慌。
歡顏唯愿日后錦夜日日歡顏。
口中催動書上看來的牽魂咒語,我迅速地將心頭最后一滴血滴入錦夜的胸口。
牽魂,一者生,一者死。
風越發(fā)大,從門縫呼嘯而來。
倒下的最后一刻,我聽到錦夜胸口心臟跳動的天籟聲響。
我抿了笑,從此以后,我的主人仍舊是天庭最牛掰最威風八面的戰(zhàn)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