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這是一張堅毅的臉，嚴肅，深沉。盡管克拉倫斯·埃爾金斯并不瘦削，甚至有些肥胖，但透過滄桑深邃的眼神，你依然會感到這張臉棱角分明，就像他的性格一樣。

2005年12月15日，當埃爾金斯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走出美國俄亥俄州的曼斯菲爾德監(jiān)獄時，他因為一起涉及重度謀殺、強奸及加重性侵犯的錯誤定罪被判終身監(jiān)禁，并已服刑8年。一年多前，俄州“洗冤工程”受理了埃爾金斯的申訴，并通過DNA檢測證明他并非兇手。然而，啟動案件重審的道路上滿是荊棘坎坷，直到埃爾金斯和洗冤工程意外找到真兇才讓事情重現(xiàn)轉機。在連續(xù)不斷的失望過后，突然間的沉冤昭雪讓埃爾金斯有些措手不及。當他終于重獲自由時，他最關心是讓妻子和孩子們在那個風雪交加的日子里小心駕駛。

“對于這些獲釋的人，你會為他們的平靜深深震動。”俄州洗冤工程負責人、辛辛那提大學法學院教授馬克·戈德森，是埃爾金斯案的直接參與者，2013年10月6日，戈德森在北京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他說，“在憤怒中度過余生將是一場悲劇，蒙冤者必須學會控制情緒、克制憤怒?！贝_如戈德森所言，雖然往事不堪回首，埃爾金斯仍淡然處之?！霸诮洑v過錯判和冤獄之后，他們幾乎可以克服任何事。他們對自由懷有深深的敬意?！备甑律f。

尋找DNA

事實上，埃爾金斯只是美國眾多蒙冤者中的一員。截至目前，全美各州的洗冤工程（INNOCENCE PROJECT）已通過DNA技術幫助311名被錯判的蒙冤者重獲新生，其中18人獲釋前正在等待死刑的到來。

2011年10月的一天，當近百位獲釋的冤案受害者在洗冤工程的一次會議上集體站到聚光燈下時，所有與會者都受到了震撼。

“對于美國的司法系統(tǒng)，人們總是懷有某種迷信，而最大的迷信就是我們從來不會犯錯?！泵绹砗ザ碇萸皺z察總長吉姆·佩特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盡管洗冤工程已讓數(shù)百人成功獲釋，“但與監(jiān)獄里那些依然無法洗脫罪行的蒙冤者相比，這只是冰山一角”。

2005年，美國密歇根大學法學院的一支研究團隊根據(jù)公開報道，對本國1989至2003年的冤案進行了統(tǒng)計。結果表明，22%成功洗冤的犯人來自于死刑案件，而死刑案件在所有既決案件中的比例只有0.1%。

憑著犯人們口口相傳，戈德森所在的俄州洗冤工程在10年間收到了6000多封獄中來信。在辛辛那提大學法學院羅森塔爾司法研究所的辦公室里，3名專職律師和20名法學院學生認真閱讀每一封來信，并為來信者寄回一份長達23頁、包含了幾百個問題的調查問卷，以詳細了解案件發(fā)生和處理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

“其實有些犯人并不了解洗冤工程是干什么的。他們會說，‘我是犯了罪，但判我20年太重了，15年就行了。還有些人，你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謊，只不過是想出獄?！备甑律f，對于那些自稱無辜又能取得洗冤工程信任的人，團隊成員們會展開調查。

首先，洗冤工程需要判斷案件發(fā)生過程中是否可能留下DNA樣本?！叭绻袀€人走進來給我一槍然后迅速離開，他是不會留下DNA的?！备甑律忉?，“這樣的案子我們基本不能受理。沒有DNA，我們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依據(jù)俄州經驗，90% 的案件中不可能存在DNA樣本，所以真正進入調查程序的案件只有大約10%。

這10%的案件大多數(shù)涉及強奸和伴有打斗的謀殺，因為兇手常在強奸現(xiàn)場留下精液，或在受害人的指甲中留下皮膚組織。洗冤工程也常常利用這兩點進行洗冤。正如佩特羅在《冤案何以發(fā)生》一書中提到的，運用DNA技術緝兇未必100%準確，但將它反之應用到洗冤中“進行否定排除”時，則能起到100%的確定效果。

不過，想在幾十年前的案件中尋找DNA證據(jù)絕非易事。除了不停探監(jiān)向當事人了解情況，團隊成員還要通過電話尋找并登門拜訪當年辦案的警察、法醫(yī)和辯護律師等。他們要不斷向當局乞求，才能獲準接觸到當年的物證。而每一個步驟執(zhí)行起來，均可謂步履維艱。令人沮喪的是，不懈努力換來的往往只有失望。在超過75%的案件中，那些陳年舊證早已遺失或損毀，想在檢測后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無異于癡人說夢。

戈德森喜歡用“足夠幸運”形容那些能夠找到DNA證據(jù)的案件當事人，但幸運并不代表無辜。經過DNA檢測，50% 的當事人被證明正是兇手，25%的案件無法得出確定性結論，剩下的25%可能成功洗冤。

“這就像一條擁擠的公路，每前進一段就會出現(xiàn)幾條岔路分流走大部分車輛，走到公路盡頭時，車輛已是歷歷可數(shù)”。戈德森說，俄州洗冤工程開展10年至今，只有約30人一路前行直到向法院申請重審案件，比例約為0.5 %。

“但是這并不表示剩下的99.5%的人有罪。只能說很多人不夠幸運，找不到可以檢測的DNA?！备甑律f。

崎嶇的正義

然而，向法庭申請重審案件遠非這條路的盡頭。在俄州洗冤工程約30名申請重審的當事人中，最終沉冤得雪的只有17人。

“從現(xiàn)在的情形看，洗冤工程遇到的最大障礙就是檢察官和法官不愿承認自己犯錯。即使普通人看過案件報道后都認為這個人是冤枉的，到了檢察官和法官那兒，他們還是會說‘不不不，這個人有罪?！?戈德森說，即使在美國，洗冤工程在辦案中同樣阻力重重。

從尋找證據(jù)進行DNA檢測開始，司法人員便可利用職務便利和自由裁量權對洗冤施加干預。2004年，被判犯有強奸罪、故意傷害罪、綁架罪的雷蒙·托勒被獲準對物證進行DNA檢測。然而，在執(zhí)法人員的兩次阻撓和一次無效鑒定后，直到2010年托勒才真正收到最終的檢測結果。從錯誤判刑到最終獲釋，托勒在監(jiān)獄中蹉跎了29年的光陰，而為了獲取公正的DNA結果，他足足等了6年。

對于很多蒙冤者來說，托勒在DNA檢測后無罪出獄令人艷羨，因為他們很多人并沒有那么幸運。依據(jù)美國法律，如果被告在宣判后發(fā)現(xiàn)可以改變原判的新證據(jù)，可提交動議申請重審。但現(xiàn)實中，法官對新證據(jù)的要求十分嚴苛，常常超過法律規(guī)定本身。很多由洗冤工程代理的案件都獲得了強有力的新證，卻無法啟動重審，原因正在于此。而案件即使重審，是否重新公訴的決定權仍掌握在檢察官手中。

俄州洗冤工程正在代理的一起案件中，當事人被控搶劫一家商店并用塑料繩捆住了女店員的手腳。從店員手腕、腳踝處的塑料繩上，團隊成員發(fā)現(xiàn)了同一個人的DNA 樣本，但顯然并不屬于他們的當事人。此外，雖然監(jiān)控錄像無法體現(xiàn)劫犯的面部特征，科學家們卻通過比照門窗高度測算出劫犯的身高?！颁浵裆系哪腥酥挥?英尺10英寸（約1.78米），而我們的當事人很高，足有6英尺4英寸（約1.93米）。這個差距相當明顯”，戈德森說。然而，即便手握關鍵證據(jù)，洗冤工程在案件重審后仍然連輸兩局，“他很有可能要繼續(xù)坐牢。原因很簡單，檢察官、法官都不愿認錯?！?/p>

客觀公正地看待自己犯下的錯誤并坦然承認，對于任何人都非易事。在剖析司法人員拒絕認錯的微妙心態(tài)時，曾擔任美國聯(lián)邦檢察官的戈德森說得很直白：這些人不是壞人，不愿認錯是人的天性?！斑@種心理博弈的過程其實非常有趣。當人們在一個事情上投入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后，很難再按照完全客觀的標準進行判斷。很多時候他們真的認為這個人有罪，但在新證據(jù)面前就是腦子轉不過彎兒來”，戈德森說，“當然，在美國的司法體制下，很多檢察官想當法官或者政客，如果辦了錯案，無疑會影響他們的政治前途?！?/p>

此外，多年冤獄往往意味著巨額賠償。根據(jù)俄州法律，埃爾金斯出獄后，可以獲得包括因監(jiān)禁損失的工資、律師費等在內的共28萬余美金的賠償。此后，他又以俄州薩米特縣檢察官辦公室、縣政府和巴伯頓市警察局為被告提起民事訴訟，僅巴伯頓市就要因此承擔540萬美金的民事賠償責任，因為偵查、起訴過程中執(zhí)法人員哄騙6歲的受害人做出了不利于埃爾金斯的證言，而這份證言并不準確?！鞍筒D市為這場訴訟付出了巨大代價，對于那樣一座小城，540萬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大概相當于納稅人一年的稅款?！迸逄亓_的妻子南希說到，“不過這或許可以改變警察的做事方式，因為肯定有人告誡他們永遠別再捅出這么大的婁子?！?/p>

然而，那些抗拒洗冤的司法人員或許忽略了一個事實——正如俄州公設辯護人蒂姆·楊所說：在全州范圍內，檢察官用于對抗犯人獲得DNA檢測的時間和金錢遠遠高于檢測成本本身。而佩特羅也在《冤案何以發(fā)生》中算過一筆賬：在邁克爾·格林案中，如果進行了DNA檢測，俄州及克利夫蘭市將省去賠償冤獄損失的260萬美元，以及約25萬美元的監(jiān)禁成本。

從個案援助到推動改革

在美國，洗冤工程是一個有著長期組織與行動傳統(tǒng)的法律人網(wǎng)絡。這些來自社會的力量不僅使蒙冤者獲釋，還試圖推動立法，以補救美國法治系統(tǒng)的種種漏洞。

21年前，美國人巴里·謝克在紐約葉史瓦大學的卡多佐法學院建立了第一個洗冤工程，如今，美國大部分州都有類似組織，這些通過DNA技術挽回個案正義的法律援助項目，已對司法實踐乃至美國法律體系帶來變革。

在戈德森看來，人們對獄中伸冤者的無視、對法庭判決的盲目信賴，恰恰顯示了司法系統(tǒng)的傲慢與自大。而與個案公正相比，讓人們認識到司法弊端和人類認知的局限性并在今后的調查、公訴、審判中謹慎行事，意義似乎更加深遠。

2003年戈德森創(chuàng)建俄州洗冤工程時，便到州議會講解冤案問題，并商談改革刑事司法程序中的細節(jié)。十年后，戈德森依然無法忘記當時議員們的反應，“他們看我的那種眼神，好像我是個瘋子”。

在南?！づ逄亓_看來，改變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尤其是對公共政策的改變?！拔覀冎挥幸稽c點爭取，一個州一個州地逐一爭取?！?/p>

此后的每一年，戈德森都會帶著相同的問題來到州議會并提交報告。6年后，議員們終于開始認真考慮戈德森的建議?！按蟾耪f了這么多年，他們漸漸適應了”，戈德森笑著說。

經過洗冤工程和佩特羅等人的游說和多番激辯，2010年俄州終于通過了證據(jù)保存法，其中規(guī)定所有刑事證據(jù)必須保存至被告出獄。與此同時，規(guī)范統(tǒng)一的目擊證人指認程序也逐步建立。如今，在目擊證人指認嫌犯時，執(zhí)法人員不能進行任何暗示，且須逐一出示每一位嫌犯照片，同時，參與指認程序的執(zhí)法人員不得了解警方的調查方向。此外，以得克薩斯州為首的一些檢察官建立了“完整定罪聯(lián)盟”。通過官方與民間的合作，檢察官們讓一些頂尖級的律師復查那些自己可能辦錯的案件。如果一個正在服刑的犯人因為堅持不認罪而多次拒絕、喪失假釋的機會，他的案件就可能得到聯(lián)盟的復查。

“我們所做的不僅是糾錯，而且是創(chuàng)造”，南?！づ逄亓_說，“當問題被發(fā)現(xiàn)、被正視之后，人們就會想法設法加以解決?！?/p>

就在越來越多的蒙冤者重獲自由時，一些司法人員也在沸騰的民怨中受到懲罰。得克薩斯州的邁克爾·摩根案中，先后兩任檢察官均對被告隱匿了能夠證明其無罪的DNA證據(jù)，摩根為此坐牢25年。經媒體多方報道后，摩根案引發(fā)了全國性的影響。經手案件的前任檢察官，其時已是一名法官，盡管享有絕對的起訴豁免權，卻不得不在法官任上尷尬辭職。而那名8年來不斷阻撓DNA檢測的繼任檢察官，雖然德高望重，也在之后的選舉中大幅落敗。“是美國人民在推動改革，迫使檢察官們去做那些正確的選擇”，南希·佩特羅說。當人民逐漸醒悟到司法體系的缺陷時，那些從俄州、得州或其他地方發(fā)起的點滴努力，也逐漸在整個美國遍地開花。

目前，戈德森正在推動一項旨在提高指紋鑒定專家獨立性、規(guī)范指紋鑒定程序的法案。盡管法案尚未通過，但戈德森對此給予厚望。他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那句話：改變需要時間，或許要持續(xù)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