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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你的手

2013-05-30 08:56:06納森·普爾
譯林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萊森薩姆露絲

[美國]納森·普爾

我看見了,那一縷縷的光,奶白色的光,從她的發(fā)端飄了出來,飄向上空。每根發(fā)絲都射出了絲般的光芒,隨即在飄過燈影之后,光芒漸退,直至消逝不見。這一縷縷的光從露絲的頭上映射出來,在房頂上聚攏,整個屋子一片光明,閃閃發(fā)亮。

“燒退啦?!蔽腋赣H說道。父親把妹妹從床上抱了起來。妹妹雙腿耷拉著,腳指頭朝下。她的雙臂松松地垂在父親的后頸,十指蜷著,呈輕輕握拳狀。父親把臉貼在妹妹額頭上,再次試了試她的體溫。

這樣過了許久,父親對我母親幾乎是大叫著說:“露絲媽,燒退啦!”

“啊,上帝呀,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我母親說道,同時一只手拍著自己的脖頸。每當母親心存感激時,就會這么有節(jié)奏地拍著。母親在露絲床邊坐下,撫摸著床墊上露絲之前躺過而留下的空蕩蕩的凹痕。她用手掌輕輕拍著那凹痕,然后將床單撫平。母親的手掌在床單上摩挲,有一種特別的律動,似乎在說:“上帝啊,為了這兒久違的清涼,床上的這片清涼,我感謝你?!?p>

我妹妹高燒已經(jīng)持續(xù)三個多星期,快整整一個月了。體溫時高時低,燒卻從未退過。到了月底,高燒同妹妹的聲音或她不拘小節(jié)的個性一樣,似乎成為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燒就這么退了?燒明明沒退,我看見的,燒根本就沒退,它還在我們頭上盤旋,讓我們頭昏眼花。我們要不要關(guān)掉燈,把窗戶打開?高燒就像一只小鳥嗎,還是像飛蛾?

這間屋子已然變了樣,仿佛曾被傾覆或搖晃過似的,所有家具的擺放位置都不一樣了。這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房間。過去一周我母親一直睡在那里。在那把小小的黃色閱讀椅上,母親曾沒精打采地蜷著,雙腿十分痛苦地曲向一邊,雙手壓在兩膝之間。如今這屋子已不似原來那般黑暗了,反而變得溫暖了起來。燈光不再晦暗,只是映襯在楊木之上的一抹淡淡的紅。就連露絲身上那熟悉的汗珠子,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像撒在她發(fā)際上的一層細細的鹽霜罷了,無傷大雅。

父親在露絲的床和開著的房門之間徘徊,輕輕拍著懷中的露絲?!奥督z?露絲?露絲?”父親呼喚著,“聽見了嗎?”妹妹似乎醒了一下,馬上又陷入沉睡之中。在此之前,我不確定父親是否真的了解他自己對妹妹的那份感情。

妹妹四肢驟然一緊,父親連忙將她貼近自己,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一絲威嚴。我從中看到了那份感情,這著實令我大吃一驚。他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彼此擁有著。妹妹又睡著了,父親依然抱著她。我不記得有人像父親抱妹妹那樣抱過我。

“她需要休息?!蹦赣H說道?!奥督z?”父親又叫了一聲。

“她沒事兒啦,”母親說道。她把妹妹抱過來,放回床上?!拔覀冊缟显囍顾c東西吧,吐司還有菜湯之類的。”

“本杰明,”父親說道,“去給你妹妹再打點水來。要涼水?!?/p>

疾病能讓你明白一些事情,一些就算你經(jīng)歷了許多時日,卻不知為何,總也弄不明白的事情。是妹妹高燒中那閃閃發(fā)光的景象不可思議,還是父親抱妹妹的那種樣子更難以置信,我說不上來。我在心中為這些事情留出了一塊位置,我把我的嫉妒也放了進去。在那兒,嫉妒以我難以想象的方式醞釀著,恐懼也是如此。我感覺得到,這些東西在那兒匯集,就如百川歸海一般??墒俏衣牪灰?,也鬧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我打開后門,踏上了通往水井的那條小道。秋天慢條斯理地來了。這個夏天本來挺好,可是現(xiàn)在看來,整個夏天都黯然失色。在那兩畝地大的院子對面,布萊森家燈火闌珊。燈光透過樹木間的縫隙溢了出來,在地上投射出大大的、脈狀的黑影。

1924年的8月,酷熱直直地逼向我們。它鉆進了我們的軀體,就像那些看不見的魚兒,在河水中活蹦亂跳,鉆進了游泳者的身體,再也不出去了。季節(jié)會更替,冬天最終會來臨,地窖里罐中的腌菜,那些糖漬秋葵、泡白菜泡蘿卜之類的,終究要拿出來吃掉,但是今年夏天以及隨之而來的這場高燒卻永遠留了下來。對我們是如此,對布萊森一家更是如此。

我的雙眼在黑暗中努力搜尋井邊那臺水泵暗淡的輪廓,雖然那水泵其實還離我很遠,根本看不見。在一片漆黑之中,我讓雙眼平視前方。我沿著小道的中間往前走,腳下的道路已被夯實,感覺涼颼颼的。要是我覺得腳底一邊或另一邊踩著有些軟,我就回到路中央來。

幾周以來,一切似乎都懸而未決。我記憶中的每個動作一定都是以露絲的床為中心的。既然我現(xiàn)在又出來了,站在這清涼的夜色之中,我就想一直走下去,直到走不動為止。我很想離開那個房間,離一切遠遠的,就站在這兒,站在樹影中一個隱匿之處,回望我們家那棟房子。這樣會讓我覺得很自由,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就沒人找得著我。水泵的鐵把手依稀可辨了,月光照在上面,為它鑲上了一圈藍藍的光邊。其下的井水中,一道小小的光環(huán)閃閃發(fā)光。

水泵噴嘴下的土里,有只大桶半埋在其中,里面有潭死水。我將打水的吊桶放進去,把它往下壓,桶的一半便沒入了那潭死水之中。我感受到水的浮力將它直往上頂。我將吊桶移到水泵下,輕輕敲了敲泵嘴上的把手,覺得挺穩(wěn)當?shù)?,我便抓住水泵的泵桿,開始往上抽水。

我姐姐在鹽湖城上大學(xué)。從戴爾斯堡去那兒要坐兩天的火車。姐姐與露絲從來都玩不到一塊兒。對露絲來說,漢娜姐姐不過是母親的翻版。漢娜比我大八歲,比露絲大十四歲,監(jiān)管著家務(wù)瑣事。她性子很像父親,因此總是令人費解,難以親近。就算在我們都還小的時候,漢娜也總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只有母親要她做事,比如擺飯桌之類的,她才會暫時放下自己的事情。

有幾次我?guī)缀跸嘈艥h娜和父親試圖通過他們的沉默寡言向我和露絲訴說什么,好像我們應(yīng)該自己從他們的坦然淡定之中發(fā)現(xiàn)他們某些隱秘的感情傾向。我覺得這好比是一個人長時間地盯著一尊塑像看,心中就會升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交織著憂慮與期盼,想要看看那塑像會不會眨眨眼睛,或是笑一笑。我知道露絲跟我一樣也有這種想法。我們一直期盼著,相信我們的父親不是個冷冰冰的人,他只不過是很聰明罷了。他特意設(shè)計了一場周密的游戲,在這個游戲中,他總是表現(xiàn)得與自己的感受相反。他這么做是為了我們好,這種方式我們還理解不了,因為我們還太小。

露絲唯一真正的玩伴是我們鄰居家的小女孩。她叫薩姆,有六個哥哥。薩姆跟露絲一樣,瘦瘦高高的,對什么都好奇。露絲上學(xué)那年,薩姆家里還不讓她上學(xué)。在我母親的堅持下,我父親去拜訪了一次布萊森先生。一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假裝擺弄柴火堆,母親則把土豆埋進后院門廊的地里。父親穿過樹叢,在布萊森家前廊與布萊森先生會面。我們則偷偷看著。

他倆只聊了二十分鐘,我不知道父親到底說了什么,不過第二天薩姆和露絲就手拉著手去戴爾斯堡市里上學(xué)去了。薩姆家里還為她準備了午飯,包好了裹在一條淡紫色的背帶當中,薩姆把它背在肩上。她倆走在我的前面。這兩個七歲大的小丫頭,說起話來倒是挺一本正經(jīng)、輕言細語的。

從那天下午起,這兩個孩子就已經(jīng)如榫卯相接似的,緊緊連在了一起。薩姆和露絲平心靜氣地對待學(xué)業(yè)和課本,學(xué)得還不賴。不過,要說令她倆茁壯成長起來的,還是田納西州漫長的夏天。她們的皮膚都曬黑了,回到家中時還帶著干草和溪水的味道。有時她倆被逼著陪薩姆的小哥哥玩,兩人會一塊兒消失在屋旁山下的樹林中,再出現(xiàn)時,裙邊都濕透了,還沾上了污泥。她們把裙子兜起來,形成口袋狀,里面裝了幾只小龍蝦。那幾只粉色的,脾氣暴躁的小玩意兒正在彼此的頭上扭動著,滾來滾去。

在她倆一起度過的第四個夏末時節(jié),兩人都發(fā)燒病倒了。

布萊森先生經(jīng)營著一間小型的奶牛場,總共養(yǎng)了三十頭牛。薩姆的幾個哥哥時不時地給兩個女孩牛奶喝,喝了已經(jīng)有幾周了。

“幾周了!”布萊森先生在我父母面前說道。在他的地盤上發(fā)生了這種事情,布萊森先生似乎對此大為吃驚。

他嚇壞了,我們都嚇壞了。

布萊森家的幾個大兒子們知道,他們是不允許喝生牛奶的。那幾個小兒子也知道,但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越是不讓做的事,就越是誘人。兩個丫頭將又大又重的奶桶舉起來,大口大口地喝著,互相幫著不讓奶灑出來。牛奶暖暖的,富含脂肪。奶水順著她們的臉頰和脖子流淌下來,流到了她們的衣領(lǐng)上。她們感覺像是在一同親吻或者跨越某種界限,又像是把夏天滿滿地裝到了自己身體里面。兩人所做的這一切,每一次肆意揮霍,都是攜手完成的。

鋁制奶桶桶頸的內(nèi)側(cè),一層層朦朧的白色奶痕鋪開來,每一層都留有牛奶沉渣,昭示著兩個女孩的逾矩行為。哥哥們在一旁使勁擠奶,她們則一邊將舌頭抵住上腭,去感受那滑動的殘渣,一邊拍著奶牛充滿汗味的身子,盯著奶牛們濕濕的大眼珠子看,這些眼珠子可比她們自己的大多了。奶牛們原本順從的目光,現(xiàn)在卻幾近恐慌。一股股奶水滋在半滿的奶桶壁上,發(fā)出嘶嘶的聲響。奶桶越來越滿,這聲音也越來越尖。

薩姆先病倒了。布萊森先生過來告訴我母親說,薩姆發(fā)高燒了。我記得他都沒走上我家門廊,只是站在第二級臺階上,一手搭在欄桿上,一手把帽子往腿上重重摔打,低頭看著欄桿與地基的連接處,似乎在仔細檢查那兒。他說,他認為兒子們在給兩個女孩喝生牛奶。他的手在他紅通通的、汗?jié)竦亩d頭上撓來撓去。我母親對他表示感謝,然后馬上去找露絲。露絲這時候正在后院把床單從晾衣繩上收下來。她沒把床單收進筐里,而是堆在草地上,把床單疊得亂七八糟。母親飛快地沖向露絲。門在她身后砰地關(guān)上,她也顧不上了。她一臉凝重的神情把露絲嚇得扔下床單,任其在腳下團成一堆,自己直往后退,好像是要逃離一個闖入者似的。母親抓住露絲的胳膊,把她往后一拉,拉向自己這邊,用雙腿把露絲夾住,把手放到露絲額頭上,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單腿跪地,雙手拇指把露絲雙眼的下眼皮翻出來,仔仔細細地看著。

“媽媽,怎么了?”露絲問道。

吃晚飯時,母親三次把手伸過餐桌,捧著露絲的臉頰,用掌心試溫。她讓露絲多喝水。最后,父親問露絲她有沒有在布萊森家喝過牛奶。露絲說:“沒有,爸爸?!边^了一會兒,又說:“有,爸爸?!备赣H告訴露絲說,薩姆病了,沒有他們允許,露絲不能去看她。

那頓飯剩下的時間,露絲非常安靜地坐著,使勁嚼著盤中的蔬菜。嘴里還含著許多東西時,她就喝水,結(jié)果弄得兩個腮幫子難看地鼓了出來,好像她只知道機械地咀嚼而忘了吞咽。我們盡量不盯著她看。母親很快地吃完飯,我還沒吃完,她就把我的盤子收走了。然后我們就看著露絲吃菜喝水。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她,仿佛她會突然燃燒殆盡似的。她故意大口地嚼著,在椅子上微微地前后晃悠,雙腿在桌子底下踢來踢去。

那天傍晚,露絲問她能不能聽唱片。母親再一次捧著她的臉,過了很長時間才說道:“就聽幾分鐘吧?!蹦峭恚督z躺在地毯上,聽著一張唱片睡著了。那張唱片我們在那一年聽過無數(shù)次了,是音樂家喬治·格什溫在紐約風神音樂廳演奏的《藍色狂想曲》。

第二天一早,露絲在餐桌旁挨著我坐下,我感覺到她肌膚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那熱度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

“露絲?”我說道。我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胳膊。觸手所及,感覺她的肌膚都發(fā)脹了。她雙眼黯淡無光,眼睛四周的皮膚異常地發(fā)灰。母親頭也沒回,把雙手在圍裙上一擦,拿出一口煎鍋,架在爐子上,往里倒上水,從頭頂上的小櫥子里抓了一把柳皮扔進鍋里,稍微攪了攪,然后又從灶臺上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玻璃罐子,往里倒了半罐水,用勺子加了些糖進去,接著開始攪拌起來。母親小心翼翼,從容不迫。我和露絲望著她,都看呆了。

現(xiàn)在,母親開始了一連串的動作。她安排這些事情的先后順序,其中有什么突發(fā)狀況或變數(shù)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母親的本事。鍋中的水一開,母親就從冰柜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鋸子,去倉庫把冰塊上的鋸末一拂,從一角切下一大塊正三角形的冰塊。要是我這么干,就會被父親罵。因為取冰塊時得切三下,切下正方的冰塊,然后再把鋸末鏟回冰面上去。我們一直遵循著這樣的規(guī)矩。而規(guī)矩這么輕易就被棄之不顧,這著實令我大吃一驚。

身后的紗門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母親已經(jīng)把這塊金字塔形狀的冰塊放到了桌上的一只大桶里。她在肩上搭了一塊毛巾,往桶里加滿水,說道:“露絲,去你房間,把衣服脫了,放在你腳邊……放整齊點?!蹦赣H把燒開的水灌到裝著糖水的玻璃罐子中,攪了攪。罐中的液體變成了迷蒙的淺棕色,像是被攪渾的池水。母親把這渾渾的柳皮水倒進冰柜中,然后就提著裝冰塊的桶,手拿一塊抹布,消失在走廊那頭。

母親由此開始主導(dǎo)我們?nèi)业乃行袆?。我和父親成了她的左膀右臂,我們的每個動作都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執(zhí)著,勢必要讓露絲康復(fù)。我們?nèi)”鶋K,我們熬湯,我們給露絲洗床單。父親還在磨坊上班,不過中午會回來。我負責做飯。

兩天后,高燒沒離開我們家,也沒離開布萊森家。那天一大早,樹林那邊才開始閃現(xiàn)一絲幽藍的晨光之時,我就被人叫醒了。黑暗中我看不見是誰,只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要我走路去鮑比茲家借電話用一下。如果他們家有人,我就打電話找瓊斯伯勒鎮(zhèn)上的醫(yī)生來。如果他們家沒人,我得接著走,去高恩家。那個昏暗的清晨,我出發(fā)了,感覺像是在一場戰(zhàn)爭之中,從一位將軍那兒接過一封至關(guān)重要的信,要送到另一位將軍那兒去。天色漸亮,當晨光的投影穿越犁溝,我穿過了弗萊希曼家的莊稼地,從他家的鐵絲柵欄下鉆過去,踏上了大馬路。路脊上長著些高高的青草,青草上的露珠沾濕了我的鞋和褲腿。

鮑比茲太太已經(jīng)聽說兩個女孩發(fā)高燒的事兒了。她在門口迎上我,大大的身軀把門堵得死死的,對我說道:“你要打電話?上這邊來,親愛的?!?/p>

醫(yī)生那天晚上就來了。我母親堅持要他先診治薩姆,再過來看露絲。我看著醫(yī)生將露絲的一只胳膊伸展開來,把他的兩根指頭輕輕放在露絲的手腕上,然后盯著他的表看了好長時間。他還用指尖在露絲肚子上按來按去,直到露絲動了動,呻吟了一聲方才作罷。

母親同醫(yī)生去了廚房,我則坐在露絲床邊,用硬幣給她玩戲法。我把雙手伸出去,攤開來,把一枚硬幣放在我的右手。我聽見母親給醫(yī)生沖咖啡。

“肝臟腫大,”醫(yī)生說。

我迅速將雙手翻過來,小心翼翼地把硬幣轉(zhuǎn)移到另一只手中去。

“是馬耳他熱,一種波狀熱,喝生牛奶引起的?!贬t(yī)生說道。

“阿司匹林管用嗎?”母親問醫(yī)生。

“不管用?!?/p>

我雙手握拳放到露絲面前,“在哪只手里?”我問她。

離醫(yī)生第一次來有一周了。一天早上,布萊森家的六個兒子全部背靠墻壁,坐在他家房子外面的背陰處。他們穿著背心和短褲,但是沒穿工作服。有幾個盯著我這邊看,另外兩個交叉雙臂,腦袋耷拉著,最小的那個正把一片樹葉撕成兩半,往兩腿中間扔。

他們蓬頭垢面,困倦不堪,都一言不發(fā)。我記得以前從沒見過這幾兄弟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更別說還在同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地坐著了。就是在教堂里,他們也沒這么安靜過。見他們這樣,我覺得很沒意思。我得逼著自己再邁開腿,努力想著我本來要去哪兒或者要做什么。突然,我懂了。我轉(zhuǎn)過身去看他們,他們也看著我。忽然間我聽見了,明白了。

一個可怕的聲音從他們家中傳了出來,而后這聲音仿佛不僅僅從他們家中傳出來,四面八方都是,就像吊在樹枝上的禿鷹一樣。布萊森太太哭天搶地,那喊叫聲時斷時續(xù),像快要生孩子了似的。布萊森家的兒子們?nèi)紳M臉痛苦。布萊森太太每哭一聲,他們的臉就被那哭聲擠壓得扭曲一點,擰作一團。

我把冰桶和毛巾撂在院中,朝后門跑去。我的手抓了兩次都沒抓住門把手,然后我又一抓,門開了,我找到母親。她正在給露絲洗澡。露絲躺在床上,瘦瘦的軀體一絲不掛,像一具尸體。我雙眼直盯著看。這時我才意識到,露絲的房門本來是關(guān)著的,我剛才沒敲門。露絲大腿根處有一小撮薄薄的陰毛,泛著灰銅色的光。我徑直盯著那兒看。她的髖骨比我想象的要寬,更加女性化,從她骨盆的小弧線及那兒微微突起的地方陡然凸了出來。我從沒見過露絲裸體,打從她生出來就沒見過。這是她的身體嗎?她一直都瘦骨嶙峋的,但從沒有像這樣看起來輕飄飄的。她那兩只小瘦胳膊被毛巾擦過之后還濕濕的,看起來無與倫比的細小。她的肋骨比我想象的要粗,從她那對小小的乳房邊突了出來。她的皮膚由于發(fā)燒依然紅通通的。

母親把被單拉過來給露絲蓋上,一直蓋到她脖子那兒。我這才猛然驚醒。我已經(jīng)忘我了。還活著,我想,那哭天搶地的是誰?我覺得雙膝發(fā)軟,整個房間都在顫抖。我又想起了那六個男孩穿著白背心的那一幕,還有那可怕的哭叫聲。

“本杰明?”母親問道。

我使勁抓著門框,卻覺得虛弱無力,快撐不住了。我頭昏眼花,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條黑洞洞的隧道,隧道那頭,我母親坐在我妹妹的床邊。那兒突然離我好遠。我跪了下來,死死抓著門框,可還是覺得我好像要掉進洞里去了似的。死了?不,還活著。那我要說什么?我的所見所聞又是怎么回事?然后那個想法如一道氣流般沖口而出。

“薩姆……我想薩姆她……”我說。

我話沒說完,母親就抓住我,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她輕輕地把我轉(zhuǎn)過來。她小小的身體里所蘊含的沉著與力量超出我的想象。我現(xiàn)在側(cè)躺在過道里,母親冰冷的、散發(fā)著冰塊味道的手捂在我的嘴上。

“噓,噓,噓?!蹦赣H說道。

那天晚上,我父母親去布萊森家待了一小會兒。母親穿了一條棕色的裙子,袖口和領(lǐng)口處鑲著深紅色的蕾絲。父親穿的是他那套黑色套裝。去之前的那天下午,我母親給他們家燉了一鍋肉,足夠他家六個兒子吃的。母親把胡蘿卜和土豆都切得很大塊,因為她的手顫巍巍的。她清理雞仔時手在發(fā)抖。而現(xiàn)在,這鍋燉菜裝在我們家唯一一個體面的餐具里,那是只白色的大陶盆,配有一個又大又寬的蓋子,側(cè)面畫著藍色的花朵。母親端著這盆菜時,我發(fā)現(xiàn)她幾乎站不住了。恐懼全力而至,我們都被它震懾住了。我們?nèi)衣J識到,這種恐懼能夠強迫我們的心智進入一種痛苦萬分、反復(fù)無常的狀態(tài)。父親從母親手上接過那盆燉雞肉,領(lǐng)著她穿過花園,小心翼翼地踏上布萊森家屋前的臺階。

薩姆比露絲矮幾英寸,但有著一頭跟露絲一樣的深棕色頭發(fā)。她現(xiàn)在躺在餐桌上,穿著她那條白色的禮拜裙。驗尸官還沒來。該如何對待這個小女孩呢?對她來說,她不該躺在這個地方。為什么不把她放在自己房間?或許他們受不了那個房間了。布萊森太太從我父親手上接過那鍋燉肉。她的頭發(fā)有的呈銀灰色,有的呈淺金色,一縷縷糾結(jié)著,包住了她那張哭腫的臉。她把陶盆放在自己腳邊的地板上,然后覺得放錯了,又把它挪近餐桌,之后又突然轉(zhuǎn)過身去,把盆子放到了客廳的架子上,好像這盆子是個裝飾品。

我父母簡直都不敢看薩姆。他們說不出話來。最后還是布萊森太太開了口:“我們非常抱歉。那幾個小子昏了頭,什么也不懂?!蔽夷赣H使勁地來回擺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在說:“別說了,別說了?!币驗樗镁芙^這份道歉,拒絕布萊森太太話中未道明的那層意思,也就是接著該輪到露絲了。

那天晚上,我待在露絲身邊,等著蓋在她脖子上的毛巾變熱,等著把它擰干,再換上另一條在我腳邊的冰水里泡涼了的毛巾。鍍鋅金屬桶的桶壁上,滲出了一些水珠子。這些水珠子又同掛在它們之下的一些小水珠子匯集到一塊兒,形成一條條長長的水流,沿著桶壁往地上流。當我把水桶移向床邊時,水桶在還沒完工的松木地板上留下了一圈圈濕潤的水印子,每一圈水印都是不同圓心的弧線,好像是有人在徒手畫一個圓圈,把每一道弧線收緊,想要盡量畫得圓一些。

在葬禮儀式上,牧師引用了《約翰福音》中的一段話來布道。牧師是個年輕人,又瘦又高,有一頭黑黑的鬈發(fā),表情有點兇。他屬于那種因為太緊張,才表現(xiàn)得一本正經(jīng)的牧師。我和母親參加了葬禮,父親陪著露絲。我現(xiàn)在知道了,媽媽當時一定非??释踔潦欠浅P枰x開那個葬禮。她聽牧師布道時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這個年輕牧師說道:“在如今這個時代,我們不能做多疑的多馬,懷疑主的復(fù)活。正如我們的主曾對他說,‘伸出汝之手,放于吾之側(cè);勿多疑心,寧信為上?!蹦翈熖鹧蹃?,看向布萊森一家,似乎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找著剛才讀到的地方。他的沉默突然讓人明白,此時無聲勝有聲。對我來說似乎過了許久,牧師終于才又接著念道:“正如我主對多馬所言,‘未親眼所見,然篤信之諸人,主必佑之。讓我們祈禱吧。”

篤信之人,主必佑之!露絲比薩姆晚一天發(fā)燒,她也會比薩姆晚一天離世。露絲會追隨薩姆去哪兒呢?隨便哪兒嗎?去某個看不見的無極世界?我們等待著。我知道,如果母親在祈禱的話,一定不是希望露絲去那個看不見的世界,而是堅定地希望她不要去。我母親是個眼見為實的女人,她會驕傲地伸出她的手,不會有一絲懺悔。

對布萊森一家來說,死亡平淡無奇,只是肉體上的折磨。他們還沒懂得害怕,死亡就已降臨。對我們來說,死亡更加恐怖,它揮之不去。它那酸臭的味道在我們家中跳動。死亡通過一個詞將自己呈現(xiàn)出來,那個詞就是:牛奶。我們努力不去想這個詞,但是恐懼已經(jīng)控制了我們腦子中的詞語,把我們又慢慢拉回到那個詞。在前門,微風吹向我們家,樹葉嘶嘶作響,我能清楚地聽到那個詞,同屋門一塊兒擺動著,一遍又一遍地:牛奶,牛奶,牛奶。我們?yōu)楸此h(huán)繞,等著卸下惴惴不安的心緒。

薩姆死后,我母親就不在自己房中睡覺了。她雙唇總是難以察覺地嚅動著,念著禱詞,甚至在椅子上小睡一會兒時也是這樣。每次她醒過來就要抽搐一下,好像整個房子在路上顛了一下。然后她就會往床上看看,仿佛覺得床上是空的,好像露絲已經(jīng)被顛下了床,從地縫里掉了下去,再也找不著了。

母親前去露絲床邊量她的體溫時,走得非常慢,好像是在警告高燒,她要過去了。然后她每次都會站那兒好幾個小時,一只手貼在露絲一邊的臉頰上,重心無意識地在雙腿間轉(zhuǎn)換,眼睛通常都閉著,不過有幾次是目光空洞地盯著窗外。

這樣過了一周。高燒不再起伏不定,而是持續(xù)高熱。

在八月末的一天晚上,母親醒來,覺得房間里吹拂著一股新的并且異樣的微風。這是高燒輕輕地在運動,在往屋頂上飄著,母親是看不見的。

我不知道露絲是不是要隨薩姆去那個地方。在那兒,高燒不會從你的頭發(fā)里流淌出來,而是將你升起來,帶你進入另一個光明世界,雖然這個世界更加模糊不清。我們還沒有機會告訴布萊森一家。而且,我們要跟他們說什么呢?我們是不是該等露絲好一些,能去花園或者跑來跑去,像個幽靈似的打水了的時候再說呢?

吊桶現(xiàn)在半滿了。我從泵嘴上提起把手,將它放到我腳邊的地上。我把頭深深扎進大桶中,水立馬就漲到了桶口那兒。我繼續(xù)往下扎,把雙肩也埋入水中,桶中的水于是溢了出來,流到草地上。我感覺到水從我的腳趾縫間流過,冰涼了我腳下濕濕的泥土。我再一次一頭扎進桶里,這次我讓水淹過我的胸口,直淹到我肚子。我伸出雙臂,抵著桶底,用雙手感受著光滑的桶壁。

我把濕衣服脫下來,把臉埋在上面,這樣過了好久,我才把衣服揉成一團,又把它貼在我的臉頰之上。

“燒退啦,”我說,“媽媽,燒退啦?!?/p>

我繞著井邊轉(zhuǎn)圈,手里還抱著我的衣服。

“燒退啦,”我又說,“媽媽,燒退啦。感謝你,上帝。謝謝你,謝謝你,上帝?!蔽艺f道。

我把那桶水從地上拎起來,把它想象成是一整桶的熱牛奶,大大地喝了幾口。屋子上空,我妹妹高燒散發(fā)出的那一團熾熱的光飄入了夜色之中,四散開來,變成無數(shù)個光點,最后如燃盡的繁星般被黝黑的蒼穹吞噬掉了。

我把新打的水提進家中,放到餐桌上。我父母親在客廳中輕聲交談著。我在門廳那兒站了一會兒,等著看他們會不會抬頭看看我。他們并沒有。我去找露絲,靠在她的床邊。我頭發(fā)上滴下來幾滴水,滴到了露絲的枕頭上,枕套上浮現(xiàn)出幾處水漬。我在露絲的嘴角上親了親,想看看她會不會醒。露絲沒醒,我又把嘴湊上去,親了親她的下嘴唇,用我的雙唇含著她的。露絲的雙唇?jīng)鼋z絲的,有些苦澀,像是煮熟的柳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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