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中平
(淮安市高級職業(yè)技術學校,江蘇 淮安 223005)
方言重疊研究,與普通話相比,比較落后,起步較晚,研究較單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僅有三篇文章,蔣明《南京話中的“A里 AB”》(《中國語文》1957,10)、范繼淹《重慶方言名詞的重疊和兒化》(《中國語文》1962,12)、傅佐之《溫州方言的形容詞重疊》(《中國語文》1962)。此階段偏重于重疊樣式的分析,沒有對整個重疊系統(tǒng)的描繪,沒有突破將重疊看作是一種表達手段的限制。八九十年代,各地方言重疊式研究的文章大量涌現(xiàn),其中劉丹青、施其生對方言中各種重疊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探討,他們把重疊作為一種語法手段提出來。這一時期重疊研究出現(xiàn)了專題化、多角度和新方法的特點,重疊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進入二十一世紀,方言重疊式研究,更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研究地域更加廣泛,有些學者對縣城方言重疊作了深入的研究。但以往研究主要集中于某地區(qū)方言重疊式的研究,很少關注文學作品中的方言重疊式研究。
長篇小說《白鹿原》,以陜西關中平原上素有“仁義村”之稱的白鹿村為背景,細膩地反映出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祖孫三代的恩怨紛爭。全書濃縮著深沉的民族歷史內(nèi)涵,有令人震撼的真實感和厚重的史詩風格。作品陜西方言色彩濃厚,作者使用了大量的方言詞語,其中,有很多方言的重疊用法是陜西方言中常用、其他方言中沒有或不常用的。本文從重疊形式、語法功能和語用效果方面對《白鹿原》中方言重疊式作粗淺的探討。
《白鹿原》中的方言重疊式種類繁多,形式豐富,主要有以下六種形式。
2.1.1 ABAB 式
(1)鹿賀氏白眨白眨著眼說:“藥輕不治病!”(2)兆鵬轉著眼珠朝后倒下,靠在背后墊著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兩個眼皮痙攣似的彈動著,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淚珠兒…… (3)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舔出的吧卿吧卿的聲響。此類形式有動詞重疊,如(1);形容詞重疊,如(2)。最引人注意的是擬聲詞重疊,數(shù)量較多,所占比重較大。就 ABAB重疊式來看,擬聲詞就占81.8%。闞興禮(2004:83)認為,ABAB式反映AB這一聲音的連續(xù)反復。如果把每一聲AB看作一個聲音單位的話,那么聲響事件應至少包含兩個這樣的單位,才能用ABAB式表示。一般情況下是包含許多乃至無數(shù)個這樣的單位,如例(3),“吧卿吧卿”用兩個“吧卿”表示許多個這樣的聲音單位,不可能只吃兩口,除非特殊情況。不僅擬聲詞有這樣的特性,其實有些動詞重疊也有同樣的特性,如例(1),“白眨白眨”,眼睛不一定就“白眨”兩下,也有可能是多次。
2.1.2 AABB 式
(4)她從街道上張張揚揚走過去,屁股后頭擁著一堆看熱鬧的陌生人。
(5)怪道鹿子霖從城里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伏仗腰里別著一把盒子的二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分量了。
(6)他坐在那兒看去像個先生,但一抬腳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
此類重疊式,涉及名詞、動詞、形容詞和擬聲詞。在普通話中,有的能找到其基式,有的則找不到。前者如例(4)“張張揚揚”,其基式為“張揚”;后者如“蹄蹄爪爪、浪浪逛逛”等。
2.1.3 ABB 式
從理論上來說,ABB式疊詞的直接成分應該是:AB+B或A+BB。AB+B,AB為一個詞,后面 B是對前面第二個音節(jié)的重復;A+BB式情況較為復雜,高兵、緱新華(2007:134-135)把A+BB式分為四種類型。
2.1.4 AAB 式
(7)嘉軒一邊送行一邊問父親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說:“瞎瞎病?!?/p>
(8)白嘉軒晚上鄭重地對仙草說:“看來這崽娃子貪色。你得給那媳婦亮亮耳。
(9)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麻麻亮的街巷里,莊稼漢們似乎恍然大悟過來,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罌粟就是鴉片?!?/p>
此種類型重疊方式為,兩個重疊語素 +詞根?!栋茁乖分谐霈F(xiàn)三種此類重疊:名詞重疊,如例(7),表示很嚴重的疾病;動詞重疊,如例(8),表示提醒警告的意思;形容詞重疊,如例(9),表示天剛剛亮。
2.1.5 AAA 式
(10)趕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兒一樣看他雙腳踩動機器踏板,發(fā)出喳喳喳連續(xù)不斷的響聲。
(11)小翠頭不抬,手不停地咚咚咚剁著蘿卜丁。
此類重疊大多數(shù)是擬聲詞,表示聲音連續(xù)不斷。第三個語素,可以用省略號代替。據(jù)我們考察,小說中沒有出現(xiàn)AA重疊式,可能是AA式不能表現(xiàn)聲音的連續(xù)不斷。
2.1.6 AXAY 式
(12)韓裁縫仍然嘎聲嘎氣嘟嚷著走進黑娃的門,全部表演顯然都是給衛(wèi)兵看的。
(13)鹿兆鵬嘬了嘬嘴唇說:“我過去在你手里標價是一千塊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連一個麻錢都不值?!?/p>
此類重疊式《白鹿原》中用例不多,只有三個,一個形容詞,如“嘎聲嘎氣”,兩個動詞,如“蜇來蜇去、嘬了嘬嘴”。方言色彩較濃,主要用于摹擬人的聲音和動作,前者如例(12);后者如例(13)。
我們對《白鹿原》中的方言重疊進行了封閉式考察,全書共45萬多字,方言重疊共出現(xiàn)88項,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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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重疊,涉及的詞類較多,有名詞、動詞、形容詞,因而在句中可以充當多種句法成分,主要有下面六種語法功能。
2.2.1 充任主語
(14)無邊無際密不透風的包谷、谷子、黑豆的枝枝稈稈、蔓蔓葉葉覆蓋了田地。
石毓智(1996:2)認為,重疊式的功用是使基式定量化,而不同數(shù)量特征的基式定量結果可能會有或大或小的差異。名詞的重疊式表示遍指,指示在特定范圍里的全部,所有成員。例(14)“枝枝稈稈、蔓蔓葉葉”就表示遍指,所有的枝葉,形象地寫出了密不透風的程度之深。
2.2.2 充任謂語
(15)弟兄們出出進進嘻嘻嚷嚷,顯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著。
形容詞重疊式則是確立一個程度,朱德熙(1982:27)認為,這種程度差別跟它們在句子里的位置有關系。大致說來,在定語和謂語兩種位置上表示輕微的程度,在狀語和補語兩種位置上則帶著加重或強調(diào)的意味。例(15)“嘻嘻嚷嚷”充當句子的謂語,表示程度輕微。
2.2.3 充任賓語
(16)我們務必趁其慌亂之機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縣一舉廓清共匪……
(17)玉鳳做成了水飯,稀溜溜的包谷糝子里煮著綠乎乎的薺薺菜。
“毛毛根、薺薺菜”是ABB式名詞重疊,通常表示人的稱呼和事物的名稱,帶有明顯的口語和方言的特點,充當句子的賓語。
2.2.4 充任定語
(18)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經(jīng)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
(19)兄弟而今沒牽沒掛,沒媽沒爸。沒婆娘沒娃。落得個光獨獨的土匪坯子咧!
(20)叫幾個小伙子把鹿三強扭到馬號里,把一只簸箕扣到頭上,用樹條子抽,發(fā)出嘭嘭嘭的響聲。
(21)白嘉軒這人,就會弄這些閑啦啦事!
《白鹿原》中 AABB、ABB、AAA、ABAB重疊,都可以充當定語,起到描寫修飾作用。充當定語時,大部分與“的”連用,一起修飾中心語,如例(18)、(19)、(20),有的可以單獨使用,如例(21)。帶與不帶“的”,主要受音節(jié)的制約。
2.2.5 充任狀語
(22)鹿子霖耳朵里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刮著呼隆隆響的風聲。
(23)刻印著圈圈點點骨質(zhì)骰子在敞口瓷缽里釘啷啷轉著。
前面提到的六種重疊式,都能作句子的狀語。例(22)“呼隆隆”是擬聲詞重疊。在句子中主要做修飾語,起到形象生動的作用,并給人以如聞其聲,如臨其境的感覺,如例(22)、(23)。
2.2.6 獨立成句
(24)他把嘴貼著門縫說:“甭害怕甭害怕,我的親蛋蛋兒!你哥黑娃……”(獨立成句)
(25)嘉軒一邊送行一邊問父親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說:“瞎瞎病。”
ABB和AAB名詞重疊不僅能充當賓語,在特定的語境里還能獨立成句,如例(24)、(25),這種用法有語境條件的限制,只能出現(xiàn)在對話中。
2.3.1 刻畫人物形象
《白鹿原》塑造了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個性鮮明,栩栩如生。這得益于作者深厚的語言功底,這里僅舉例說明方言重疊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的表達效果。
(26)仙草平靜地瞅著鹿三誠心憨氣的臉色,伸手端起碗咕嘟嘟一飲而盡。
(27)白靈嘎嘎嘎笑起來伸出雙手:“銬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銬吧!”
(28)怪道鹿子霖從城里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伏仗腰里別著一把盒子的二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分量了。
例(26)仙草本不想喝藥卻又被逼無奈,表面上平靜而內(nèi)心氣憤,“咕嘟嘟”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了仙草這種復雜的情緒,對白嘉軒和鹿三的憤恨都傾注在“咕嘟嘟”地一飲而盡中,特定的身份特定的環(huán)境,仙草只有采用這種無言而無奈的反抗,別無他法,內(nèi)心的憤怒只能通過“咕嘟嘟”喝藥的動作來宣泄;白靈,是個極富個性的人物形象,做事雷厲風行,且意氣用事,無論是革命追求還是愛情生活,最堅決,最執(zhí)著。例(27)“嘎嘎嘎”表現(xiàn)了白靈開朗活潑而無所畏懼的性格。除此之外,讀者還能感受到她純潔可愛的一面,“嘎嘎嘎”的笑聲,令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鹿子霖是一個卑鄙小人,陰險狡詐,下流無恥,虛偽浪蕩卻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是作者極力鞭笞的人物。例(28)“浪浪逛逛”生動地刻畫出鹿子霖仗著兒子的威風,耀武揚威的浪蕩形象。作者刻畫人物形象入木三分,躍然紙上,呼之欲出,方言的使用功不可沒。
2.3.2 增強表達效果
方言在刻畫人物和抒發(fā)情感時具有較強的表現(xiàn)力,某些時候普通話是不能與之相媲美的。《白鹿原》描寫了陜西關中平原上的農(nóng)村生活場景,作者在刻畫人物時運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語,增強了詞語的表現(xiàn)力,使人物形象更貼近生活。
(29)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里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
(30)秉德老漢像麻花一樣扭曲的腿腳手臂松弛下來,散散伙伙地隨意擺置在炕上一動不動。
(31)白靈的心怦然轟響起來,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頭頂,臉頰頓時燒騷騷熱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
例(29)“黃蠟蠟”準確寫出了棉褲上的屎尿凝固在一起骯臟的、令人惡心的場景,普通話中恐怕沒有哪一詞能達到同樣的表達效果。例(30)“散散伙伙”與上文“像麻花一樣扭曲”形成照應,語言形象生動,令讀者如見其人。例(31)當白靈意外地看到鹿兆鵬打開街門迎接她時,她就感到非常驚訝。后來鹿兆鵬接過箱子,揚起頭對她說:“到家了下車吧!”,她的心理和生理反應都很強烈,一切都顯現(xiàn)在臉上,“燒騷騷熱辣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2.3.3 表示主觀態(tài)度
(32)黑娃把一只布兜翻倒過來,倒出一堆綠瑩瑩的薺薺菜。
(33)鹿子霖哭著又像笑著說:“這是咱兆海的媳婦……這是你的親蛋蛋孫子……”
(34)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陣兒,你還在你爸襠里打吊吊哩!
(35)我們務必趁其慌亂之機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縣一舉廓清共匪。
有些方言詞語帶有鮮明的感情傾向,或表示親切喜愛之情,如例(32)、(33),或表示蔑視和憎惡之情,如例(34)、(35)。以上詞語,普通話里沒有相應的詞語能夠替換,事實上也無法替換。一個地域有一個地域特有的語言,那時那地,只有那地的語言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人物內(nèi)心的情緒和情感,其他語言代替不了。《白鹿原》語言風格上的地域色彩,主要源于作者對當?shù)赝琳Z準確而生動的使用。這也是許多文學作品大量使用方言的主要原因。
《白鹿原》中的各種方言詞重疊式的使用,凸顯了小說的語言特色,增強了作品的民族色彩。作者生動形象地描繪了一幅西北人民在特定時期特有的生活場景,讀者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西北人民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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