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博行
淀川區(qū)三國元町。案發(fā)現(xiàn)場在“圣亞爾高臺”公寓,它坐落在從新御堂筋進入單行道往東一百米處的神崎川堤壩邊上。周圍是整潔雅致的公寓樓混雜著街道工廠的住宅區(qū),從江面上吹來的寒風感覺帶有一股酸味,大概是源于對岸印染廠冒出的濃煙吧。
在五樓的樓梯平臺,安積聽取了住在五〇八號單元的三木信子講述的事情經(jīng)過。
“跟孩子一道從浴室出來,給他穿上睡衣的時候……是的,我想八點剛過一點兒。音樂門鈴響了,就跑到門邊。問‘是誰,卻沒有回應(yīng),從貓眼看出去,是隔壁的田代小姐站在那兒。因此我開了門……哎呀,田代君,臉蛋和胸脯都染紅了,剛意識到那是血,我就嚇癱了。田代君,張著嘴就那么呆呆地站著,什么都說不出來……嗯,手里什么都沒拿,光著腳?!锎灰o吧?好不容易才想起要問她,她就搖搖晃晃地朝這邊倒過來了。我驚叫起來。田代君靠在木屐鞋架上,說夢話似的剛說到‘救護車、‘警察,我就趕緊跑進屋內(nèi),打110報警了?!?/p>
“那,警車什么時候到的?”
“大概五分鐘或十分鐘以后來的?!毙抛与p手捂住臉,呼吸短促地說道,“我都不記得在電話里是怎么說、說什么了。那么恐怖的事情,有生以來是第一次?!?/p>
“田代恭子就一直坐在門口,一動不動的吧?!?/p>
“我拿浴巾裹住田代君時還直打哆嗦,田代君說‘我殺人了時,我?guī)缀醵伎鞊尾蛔×恕!?/p>
“今天傍晚到八點左右,你都一直在家嗎?”
“嗯,在家。”信子點了點頭。
“隔壁是七號單元,都沒有什么響動嗎?有人爭吵的聲音,或尖叫聲?”
“對不起,什么都沒聽到?!?/p>
“幾時帶孩子進了浴室?”
“我想七點半左右。”
犯罪時間大概是下午七點半到八點之間吧……
“田代恭子是什么時候住進七號單元的?”
“前年十二月。這座公寓剛建完后不久,我和田代君很快就都搬進來了?!?/p>
“你跟田代恭子親近嗎?”
“碰面就會寒暄的程度。她在上班,我待在家里,生活作息時間不同。感覺是個溫順文雅的女人?!?/p>
“被害者是個女人,像是田代恭子的朋友。發(fā)現(xiàn)七號單元來客人了嗎?”
“哎呀……這個,可沒察覺到。”
信子正搖頭時,梶野出現(xiàn)了。
“主任,結(jié)束了?!?/p>
“噢……”是驗完尸了。
安積向信子道過謝,離開了平臺。
五〇七號單元是一室加廚房兼餐室的套房,其結(jié)構(gòu)是:進門的左側(cè)是衛(wèi)生間和浴室,右邊是廚房兼餐室,那里屋則是有八張草席大小的西式房間。被害人下川路由紀臉朝下臥倒在茶幾和餐桌之間鋪著地毯的地板上,上半身浸在大片血泊中。白色的毛衣背后是披肩長發(fā),下身著深灰色緊身裙和黑色長筒襪。四周散落著破碎的花瓶、咖啡杯和點心盤等,從墻上到地板,甚至連天花板都濺上了血跡,顯然發(fā)生過激烈的爭斗。里頭西式房間和陽臺有技鑒科的四名技術(shù)人員,正在埋頭提取指紋或進行血液反應(yīng)等血痕檢驗。
“……是刺殺吧?!彬炇贌o動于衷地說道,“兇器是單刃、刃幅寬的菜刀或餐刀那樣的刀具。有四處從胸部劃到腹部的刀傷。準確的情況沒有剖開看就不清楚,不過左胸處的傷口恐怕是致命傷吧?!?/p>
“這么說,兇器是……”安積抬眼看了看廚房的洗滌臺,門扇的內(nèi)側(cè)插著兩把菜刀——切肉的刀和切菜的刀,“不是那些吧,沒有沾上血跡,刃幅也窄?!?/p>
“是恭子處理了吧?!睏|野插話道。
“那應(yīng)該沒有,”安積應(yīng)道,“田代恭子渾身沾滿鮮血,就一直處于茫然自失的狀態(tài),走到隔壁八號單元那邊。手里什么東西都沒拿?!?/p>
“可是,除了那些菜刀之外就找不到別的刀具了?!?/p>
“被害人運走后就徹底搜查這屋子。走廊和樓梯間、電梯都要查,必須找到兇器?!?/p>
“完了我再四處問問看?!?/p>
“富君應(yīng)該在四樓的七號單元吧,去幫忙一下。”
“明白了。趁還不太晚處理一下四樓和三樓吧?!睏|野很快應(yīng)道,走出了屋子。
安積靠在墻上俯視著遺體。作為一科的主任,可以說很熟悉這種情景了,卻仍然覺得不舒服。
這起兇殺案從一開始就已判明了加害者和被害者,分別是田代恭子和下川路由紀。倘若徹底查清兩人來往的關(guān)系和動機,案子就很容易解決吧……把哈欠咽了回去,安積微微點了點頭。
翌日,十二月十五日,上午十一時。
淀川東警署,在二樓會議室召開了搜查會議。出席者有來自大阪府警察總部的搜查一科副科長和安積所屬的佐佐木班十二名探員,以及來自淀川東警署的署長、副署長、刑事科長及其手下的九名警員。太過有效的暖氣設(shè)備以及滿屋子籠罩的煙味,使得狹小的房間令人窒息。
首先照例由一科副科長致詞,希望大家同心協(xié)力,爭取案件早日偵破。接著班長佐佐木站了起來。
“根據(jù)解剖檢查的結(jié)果判定,下川路由紀的死因是刺傷心臟導(dǎo)致失血過多而亡。兇器是厚刃尖菜刀,這是在‘圣亞爾高臺公寓樓的南側(cè),五〇七號單元陽臺下面的灌木叢中找到的。田代恭子完全不記得扔掉菜刀的事,可以認為是下意識地做出那樣的舉動?!?/p>
“厚刃尖菜刀上的指紋和血跡呢?”副署長問道。
“多數(shù)沾在刀刃和刀把上。指紋是田代和下川路兩個人的,沾上的血跡也是田代的A型和下川路的B型兩種。這顯示了兩個人互相爭奪菜刀的情形?!?/p>
厚刃尖菜刀是新產(chǎn)品,據(jù)田代恭子稱,是由紀藏在包里帶來的。遺落在現(xiàn)場的由紀的挎包里,有買菜刀的五金店——是阪神電動高鐵公司三國車站前的櫻井五金店——的購物袋,袋內(nèi)還有一把魚鱗刮。
“得到了店主櫻井的證實。十四日下午大約六點半,有個下川路由紀模樣,穿著深藏青色大衣的顧客走進店里,說想買把厚刃尖菜刀。櫻井問要切火鍋料什么的嗎,回答說要片加級魚片,于是建議說再買把魚鱗刮怎么樣。由紀爽快地點了頭,買了七千元的菜刀和一千八百元的魚鱗刮。今天早上警員已去那家五金店走了一遭,出示了被害人的臉部照片。是顧客下川路由紀沒有錯?!?/p>
“那,現(xiàn)場有加級魚嗎?”署長發(fā)問。
“沒有。由紀為了買菜刀,編出了善意的謊言?!?/p>
“嚯,下川路由紀要殺田代恭子?”
“是否有明顯的殺人動機姑且不談,卻可以認為有意用厚刃尖菜刀威脅田代,甚或加以傷害?!?/p>
“關(guān)于這一點,田代恭子怎么說?”
“相當混亂,還不是可以作細致調(diào)查的精神狀態(tài),不過供述稱由紀拿著菜刀砍了上來。田代左臂有三處,右掌有一處刀傷,總共縫了二十針。治療的醫(yī)生判斷為防御性創(chuàng)傷?!?/p>
“就是說,正當防衛(wèi),是吧……”副署長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目前的狀況,還不是可以作這種判斷的時候……”佐佐木嘟嘟噥噥地應(yīng)道,“動機不清楚。恭子和由紀自幼相識,已經(jīng)有超過二十年的交情。兩個人的年齡都是三十一歲,從初中到大學都在一塊兒。到底鬧了什么別扭,要落到這步田地,覺得很不可思議?!?/p>
——下川路由紀是昭和四十年,池田市五月山的醬油釀造商“金路”當時的主人下川路秀生與他的后妻夏代子生的獨生女。從小學到高中都就讀于西宮的私立尚修館女子學院,后畢業(yè)于神戶的瑞光女子大學。昭和六十三年,跟年長自己七歲的建筑家吉川干雄結(jié)婚,干雄成了下川路家的養(yǎng)老女婿。夫婦倆有個名叫真樹的四歲的孩子。
下川路秀生(七十九歲)于平成二年放棄了醬油釀造業(yè),在七百坪的工廠原址上建造了一幢租賃公寓“熏風莊”,開始過起了悠然自得的生活,可惜平成六年突發(fā)腦血栓,以后便一臥不起,在病榻上打發(fā)日子了。
——田代恭子是昭和四十年田代義市和芳子所生的二女兒。畢業(yè)于箕面市的牧落小學,后進入尚修館女子學院學習。從瑞光女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大阪市中央?yún)^(qū)的纖維商社工作至今。尚未結(jié)婚。
田代義市(六十五歲)從昭和二十五年開始便就職于“金路”,擔任經(jīng)理、總務(wù)直至平成二年歇業(yè)。現(xiàn)在靠養(yǎng)老金生活。
“戰(zhàn)前,義市的父親就當了‘金路的總管。這就是緣分,義市便為‘金路效力了。將二女兒恭子送進私立的尚修館,是因為當時的老板秀生求他那么做的,秀生還援助了幾成學費。從某種意義上說,好像是被要求當了陪讀,給人以‘小姐的學友這樣一種印象……最重要的,就是打算在今后的調(diào)查中深入了解由紀和恭子的關(guān)系,弄清楚詳細的情況?!?/p>
“……可是,田代恭子為什么要扔掉菜刀呢?”副署長抱著胳膊思忖道,“如果這是正當防衛(wèi),不也可以說是那種湮滅證據(jù)的行為嗎?”
“我想恭子捅了由紀后,精神恍惚,完全驚呆了?!毙淌驴崎L應(yīng)道,“過了一會兒,才猛然想起來,右手上還握著厚刃尖菜刀。是在半清醒半糊涂的狀態(tài)中跑到陽臺上,扔了菜刀的?!?/p>
“警官進入現(xiàn)場時,陽臺的玻璃門怎么樣?”副署長的口氣突然改變了,只因為是刑事科長的頂頭上司,才作了不客氣的爭論。
“開著。從餐室到里頭的西式房間,一路都有沾著血的腳印和點點滴滴的血跡?!?/p>
“兇殺時間確定了嗎?”
“下午七時四十分前后。四〇七號單元的住戶聽到樓上似乎有人在爭吵的聲音?!?/p>
“從阪神電動高鐵公司三國車站到‘圣亞爾高臺要多長時間?”
“步行大約十五分鐘??梢哉J為由紀是六點五十分左右到五〇七號單元找田代恭子的。兩個人邊喝咖啡邊說了五十分鐘的話,激動了的由紀掏出了菜刀。由紀朝恭子砍了過去,便格斗起來。恭子奪過了菜刀,刺向由紀。由紀的身上有四處刀傷,因為恭子害怕她緩過勁又會撲上來,這是體力有限的婦女特有的犯罪形態(tài)。剛剛比對了現(xiàn)場提取的指紋,沒有發(fā)現(xiàn)恭子和由紀之外的第三者?!?/p>
“等一下,好嗎?”淀川東警署的警員舉手道,“這要是成了正當防衛(wèi),那田代將會如何?”
“這正是麻煩之處啊。”一科副科長同樣舉手道,“兩敗俱傷,打架者雙方同受懲罰。正當防衛(wèi)為刑法總則所規(guī)定,但歷來就有爭論,缺乏一定的標準。反擊的必要限度很難判定。照我想來,在這個案子當中,參照過去的判例來看,法院可能會認定田代恭子防衛(wèi)失當而減免刑責吧……嗯,要看情形,也有可能判五六年徒刑緩期執(zhí)行,不執(zhí)行實際刑期。查清楚這方面的情況就是今后的調(diào)查重點啦?!?/p>
“好吧,清楚了。調(diào)查田代恭子和下川路由紀的關(guān)系,兩人身邊的情況,以此為依據(jù)掐準演化至釀成命案的動機?!?/p>
最后由署長發(fā)言,結(jié)束了漫長的會議。
安積和梶野從日本鐵道公司大阪環(huán)形線的天滿車站出發(fā),走天神橋筋朝北而去。正好這時下起雨來,他們順著高樓大廈的屋檐邁開大步。
“冷吧。”身后的梶野道。
“冷啊……馬上就到除夕了?!卑卜e攏起大衣領(lǐng)子。
“主任是第幾回過新年啦?”
“四十老幾了。不知不覺地就長歲數(shù)嘍?!?/p>
“人家說過了三十,一眨眼工夫就四十啦。”梶野說這個十一月他就已經(jīng)三十二了,“……相親結(jié)的婚,孩子都生兩個了。生活也沒什么特別不滿的,假如將來貸款買套公寓什么的就是唯一的目標,那不是太像小市民的生活了嗎,最近我凈想這樣的事啊。”
“人不能太明白呀,像俺都過四十了,想要變也變不了嘍。”
浪花町的天仁大廈,踏上貼著石板材的臺階,走進電梯前廳。看墻上的向?qū)?,確認了八樓的“下川路干雄建筑師辦公室”。摁下電梯按鈕。
“不過,這種談話夠郁悶的呀。再多幾遍也老練不了?!?/p>
“可不是,任誰都不行啊。”
電梯門開了。
“請坐?!?/p>
下川路干雄將安積和梶野讓進了會客室,等他們倆在沙發(fā)上落了座,他才顯得非常疲憊似的深深地坐了下去。高個兒,著雙排扣西服套裝,淺茶色的牧師襯衫配上佩斯利渦旋紋領(lǐng)帶,微呈波浪式的大背頭發(fā)型,賽璐珞框眼鏡,鼻子下面蓄著短胡須——地地道道一副建筑家的派頭,但眼睛充血,兩頰消瘦,面容憔悴。
“這次實在是大不幸……”
“是,大不幸?!毕麓窡o力地點了點頭,“今天休息,員工都不在,連茶都沒有。”
“沒關(guān)系。別介意?!?/p>
“由紀今天晚上九點就要回來了。已經(jīng)說不了話,身體冰涼啦?!?/p>
“通宵守靈或告別儀式都準備好了嗎?”
“岳母在籌辦。由紀是回五月山去?!毕麓纷约旱淖≌案邖u梨”在豐中的綠丘,“要是這樣子來事務(wù)所,覺得會有點分心吧……在哪兒都一樣啊?!?/p>
“孩子怎么樣?”
“在五月山。還是無法理解媽媽怎么就死了?!?/p>
“這么來談話我們也很不是滋味,可這也是工作,希望見諒?!?/p>
“行啊,不管什么請問吧。”下川路抬起頭。
“噢,簡單點吧,”安積低頭致意道,“昨天,知道夫人要去見田代恭子嗎?”
“不,不知道。”
“田代跟夫人常聯(lián)系嗎?”
“最近少啦。一個月來一次電話的樣子吧。不過,我只有晚上才在家?!?/p>
——下川路跟恭子的最后一次碰面是六月中旬,星期六下午。
恭子帶著親手做的點心到“高島梨”來串門,跟下川路夫婦倆邊喝香檳或葡萄酒邊說說笑笑。黃昏時邀請她共進晚餐,恭子婉言謝絕就回去了。
“她講了些什么都不記得了,我想就說暑假要怎么過,或由紀喜歡的寶塚歌劇,或她們的私房話?!?/p>
“那以后夫人和田代見過面嗎?”
“有好幾次吧。跟高中、大學時代的朋友互相邀約去滑雪、打網(wǎng)球……還有歌舞伎、寶塚、陶藝、茶會等等,我也贊成她將孩子寄在媽媽那兒,可以盡情去玩?!?/p>
“說實在的,兩個人的關(guān)系怎么樣,真是知心朋友嗎?”
“是的,我相信是好朋友,只是……”
下川路不說了,目光呆滯地看著空中。
“只是……什么?”
“大概半個月前,由紀曾發(fā)過大火。說被恭子出賣了,沒有她那么愛撒謊的人了。”
“愛撒謊的人,是嗎?”
“所以,就問她怎么回事啦,可由紀不肯回答,只一個勁兒搖頭說現(xiàn)在不能說。”
“真的一句話都不回答嗎?”梶野插了一句。
下川路長長地嘆了口氣道:
“不喜歡女人們熱衷于爭吵,所以我也沒執(zhí)意問到底。一旦心里鬧別扭,那怎么勸都無濟于事,這種頑固到底的臭脾氣由紀也有。”
“夫人帶著菜刀去了田代家,那個,說恭子出賣她就是原因吧?”
“哪里會那么荒唐啊。是出什么差錯了。由紀不是會拿著刀子嚇唬人,干那種無法無天的蠢事的怨婦?!毕麓访媛稇C色,“那個女人是怎么說的,硬說由紀揮著刀子嗎?”
“田代也受傷啦。”安積盡可能平靜地應(yīng)道,“現(xiàn)在就開始正式的調(diào)查。”
“媽的,那個女人干脆死了痛快。”下川路一吐為快。
哎呀,可別在警官面前說這么不妥當?shù)脑挕卜e在心里說道。
“昨天,先生是在這里工作的嗎?”
“什么意思,是不在現(xiàn)場的調(diào)查嗎?”
“對不起,毀了你的心情請忍耐一下。不管對方是持什么樣立場的人,相關(guān)人員都要問一下的?!?/p>
“一整天都在這里唄,”下川路咧了咧嘴,“上午十點上班。下午一點到三點,跟委托人在附近的餐館用膳。再回到事務(wù)所,跟所里的人商量、探討設(shè)計構(gòu)思的草圖。過八點半,正想要出去吃晚飯,警察就打電話來了?!?/p>
打那個電話的,是佐佐木班最年輕的富坂。富坂好像還被下川路大聲吼道,“開玩笑找錯地方了”。
“真是場噩夢。在醫(yī)院里面對著由紀都還不敢相信,”下川路垂著頭,肩頭震顫,滴落在膝蓋上的淚水在擴展,“……由紀的臉色蒼白,怎么叫都叫不應(yīng),摸她的手也不反握了,冰冷冰冷的,安安靜靜……有這么不講理的事嗎,有這么冷酷的現(xiàn)實嗎……”
下川路呻吟著,嗚咽著,發(fā)泄著。
安積示意梶野站起身來,深深地行了個禮,走出了會客室。
天完全黑了,雨也真下大了。
安積在恰好路過的便利店里買了把塑料傘,打著傘和梶野一起走到天滿車站。淋濕并不那么難受,不過他可不想感冒。
“六點啦……”安積看了一下手表道,“怎么樣,在這兒吃飯嗎,或者在神戶吃?”
兩個人現(xiàn)在要去三宮。約好了要去會見下川路由紀和田代恭子共同的朋友,尚修館女子學院的同班同學添田真奈美,跟她談一談。添田在損害保險公司工作,事先跟她打過電話,請她在晚上八點到中心街的咖啡屋來。
“到神戶吃吧。生田神社附近有家美味的烤肉店,學生時代經(jīng)常去?!?/p>
梶野畢業(yè)于須磨的私立大學。
要是烤肉的話,在天滿吃倒是更便宜更可口,不過,還是決定聽梶野的。
在環(huán)形線的大阪站換乘新高速,抵達了三宮。
傾盆大雨,沿著繁華的霓虹燈大街走到生田神社一看,梶野說的烤肉店已無影無蹤,到附近的香煙鋪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那家店五年前就已倒閉。不得已到東門街的中華料理店去吃糖醋里脊套餐,難吃得不禁要扔掉筷子,感覺仿佛丟了一千三百元。
八點差五分,安積和梶野走進了中心街的“九月”。里頭廚房旁邊的坐席上,坐著一位穿檸檬黃西服套裝的婦女,跟添田真奈美告知的服色一致。
“打擾了,是添田小姐嗎?”
梶野問道,女人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細而弱的波浪發(fā)型,秀美細長的眼睛,小小的嘴唇,化著濃妝,是個美女。
相互打過招呼,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安積叫了混合飲料,梶野點了牛奶紅茶。
“……特意勞您大駕,非常感謝。”
“不,是回家路上順道來的。”
“想必吃驚不小吧。聽新聞了嗎?”
“沉重打擊。還實在無法想象,”真奈美的目光落在膝蓋上,“今天一天都沉不下心去工作了?!?/p>
“請恕我免去客套,詢問一下田代恭子和下川路由紀的情況?!卑卜e開口道,“兩個人從小就是親密的朋友。下川路由紀結(jié)婚后仍親密交往,跟其他朋友相約去滑雪、打網(wǎng)球、開茶會。既然如此,怎么會鬧什么別扭,以致事態(tài)發(fā)展到那么嚴重的地步呢,這就是我們最大的疑問。不管什么瑣碎的事情都行,添田小姐有沒有什么想得起來的細節(jié)?”
“哎呀,盡管那么說……”真奈美一直埋著頭道,“我是她們倆的朋友,不過要說起來,跟由紀的關(guān)系要更好一些。初中二年級時,跟由紀好了起來,那以后也就跟恭子成了朋友?!?/p>
“當時兩個人的關(guān)系怎么樣?”
“要說怎么樣,我也不完全清楚……”真奈美含糊其辭,前后搖晃著點了點頭,“由紀是個任性的小姐,恭子就像她的監(jiān)護人。不知為什么總有這樣的感覺?!?/p>
“那不就因為你了解情況嗎。就是說,下川路由紀是‘金路醬油老板的獨生女,而田代恭子的父親為‘金路工作……”
“我知道這情況已是上高中后的事了。由紀有錢,但不會自命不凡太神氣,而是討人喜歡的孩子氣,所以是大家的吉祥寶貝。恭子踏實正派,成績一流。穩(wěn)重有大人樣,覺得就像大姐。由紀擅長體育,高爾夫、網(wǎng)球、滑雪,樣樣精通。恭子喜歡音樂,鋼琴也彈得好,好像有心往那方面發(fā)展,但最終還是跟由紀一道上了瑞光女子大學,這也許是因為父母的動員……不,在升學的問題上,恭子一次都沒有發(fā)泄過不滿?!?/p>
正說著,混合飲料和牛奶紅茶送來了。
“下川路由紀和田代恭子的好朋友,有你,還有另外一位,村尾淳子小姐,你們四個人是死黨吧。”
“對。大家年紀都一樣,由紀和淳子雖然結(jié)婚了,但有時候四個人還會去喝上一杯。”
“田代恭子從瑞光女子大學畢業(yè)后,九年間都在纖維商社工作。這當中說過有戀人啦,要結(jié)婚啦這樣的話嗎?”
“沒聽說過哇,”真奈美搖了搖頭,“她平素就不談私生活,總是默默地邊笑邊聽我們沒完沒了的饒舌。她是個美人,身材也好,所以沒準兒有時也會有點冷淡矜持啦,擺架子啦,就那么被耗過去了?!?/p>
“下川路由紀怎么樣,決不會沒有男人吧?”
“由紀跟男人交往過。”
“咦,真的嗎?”移動杯子的手停住了。
“已經(jīng)快兩年了,從五月山的父親腦血栓臥床的時候開始,由紀夫妻便處于分居的狀態(tài)。由紀說老公亂搞,我也要消遣消遣?!?/p>
“嗬,下川路干雄和岳父岳母的關(guān)系呢?”
“看樣子不太好。尤其是跟由紀的媽媽,彼此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水火不相容,聽說也不講話了?!?/p>
終于明白本應(yīng)是喪主的下川路干雄連通宵守靈和喪禮都不準備,仍然待在天滿那個辦公室里的原因了。
“下川路干雄私通的女人是誰?”
“那種事可不知道?!?/p>
“下川路由紀交往的男人呢?”
“哎呀……”真奈美轉(zhuǎn)移了視線,“我,不知道?!?/p>
“添田小姐,”安積道,“請說實話吧。決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是名牙醫(yī)。我只知道醫(yī)院在豐中,由紀常去那兒。”
“那,知道這件事嗎,下川路干雄?”
“當然沒察覺。那個牙醫(yī)的事只是由紀、我和恭子的秘密,淳子應(yīng)該不知道?!?/p>
“嗯,是四個好朋友當中,只屬于三個人的秘密嗎?”
“女人之間的交情就是這樣。四個人當中真正親密的關(guān)系,是由紀和我,恭子和淳子?!?/p>
“那男人的交情也一樣啊。人有緣分。”安積笑了,呷了口咖啡,“添田小姐知道下川路由紀和干雄是怎么好起來的嗎?”
“昭和六十三年正月,跟由紀兩個人去長野滑雪。住同一家飯店的就有干雄君他們?!?/p>
“可不是,常見的模式。”
“干雄君是美男子,由紀迷上了。五月山的爸爸媽媽都反對她跟干雄結(jié)婚,但由紀離家出走跟他同居了。爭吵的結(jié)果,好像因為他同意當養(yǎng)老女婿便勉強接受了?!?/p>
“實際上,今天下午我們見過下川路干雄問過話了。聽說大約半個月前,由紀說被恭子出賣了,大為光火。添田小姐有沒有想起什么事?”
“不知道,這話第一次聽說?!?/p>
“下川路由紀是出于什么樣的理由要帶著菜刀去田代恭子家里的呢?”
“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添田真奈美喃喃自語道,拿起桌上的果汁,“再也不可能有四個人的約會了?!?h3>5
十二月十六日,上午十時。在搜查會議上分發(fā)了逐項記錄田代恭子供詞的復(fù)印件。田代住進了天王寺的警察醫(yī)院,尚不是可以接受正式調(diào)查的狀態(tài),記錄是股長和田與部下小谷進入單間病房,花了半天工夫才問出來的。
——十二月十四日,下午七點四十分左右,在淀川區(qū)三國元町的租賃公寓“圣亞爾高臺”五〇七號家里,我遭到來訪的下川路由紀的襲擊,奪下了她握著的厚刃尖菜刀,捅了她,致使她死亡。我想由紀襲擊我的原因是出于誤會,好心反受抱怨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約下午五點,我在纖維商社上班,接到了下川路由紀的電話,七點,在梅田的御初天神大街的咖啡屋“索尼亞”我見到了她。
由紀跟我說“星期六不能去參加網(wǎng)球集訓(xùn)了”,又說“不過,很希望參加”。從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到星期天,我和由紀所屬的網(wǎng)球俱樂部有集訓(xùn)(在缽伏高原的石楠花莊)。
由紀要求跟我統(tǒng)一口徑,這并非第一次,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所以我應(yīng)允了。剛問“要是干雄君打電話來怎么辦”,由紀就將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了我,說“跟這兒聯(lián)系”。那個號碼的局號有四位數(shù),我想多半是北陸那邊的飯店。不過已經(jīng)扔了,現(xiàn)在記不起來。我跟由紀在曾根崎的雜燴鋪吃晚飯,九點的時候分手。
——十一月二十八日,我早上七點起床,不過頭痛得厲害,頭昏眼花,處于無法換衣服無法吃早飯的狀態(tài)。我給網(wǎng)球俱樂部打了電話,告訴說集訓(xùn)去不了了,隨后將自己家里的電話切換成留言電話,直到星期天都是那樣。由紀的丈夫干雄君沒打過電話。
——可是,十二月一日傍晚在公司接到由紀打來的電話,聽口氣很焦急,說有話要講。問她有什么事也不回答。
七點,我在“索尼亞”見了由紀。由紀剛坐到席位上就責怪我,“暴露了,全都讓干雄知道了,都怪恭子”。星期六晚上,干雄君打電話到石楠花莊,知道我們倆都沒參加集訓(xùn)。
“那可不是我的責任。”以牙還牙,我氣得忍不住突然頂嘴道。我對由紀厲聲說話這還是第一次。連“放蕩”、“寡廉鮮恥”這樣的話都罵出來了。
“絕交!不想再見到你的臉?!睜幊车慕Y(jié)果,是由紀憤然離席。店里的人都吃驚地看著我們這邊。
——由紀很任性,脾氣古怪,長大了還照樣像個孩子,不過她會撒嬌,容易親近,是個只要她在場四周圍就都會亮堂起來的活寶。
我覺得自己對由紀似乎一直都在自我壓抑。對靦腆怕生的我來說,她的確是無可替代的寶貴的朋友,但不可否認這里有愛恨交加的成分。
——十二月十三日晚上由紀又打來電話,道歉說“上次對不起了,是我不好”,說“有事情想跟恭子商量,明天晚上可以去玩嗎”。由紀自己服軟讓步,這種事真的很難得。我也后悔跟由紀吵架,就高興地答應(yīng)了。
——由紀來敲門是十二月十四日,將近晚上七點。我請她進餐室煮咖啡喝。
由紀幾乎不開口,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我以為這大概是上回吵嘴的緣故,不怎么介意。
喝著咖啡過了一會兒,由紀突然冒出一句:
“我,決定分手了?!?/p>
“跟干雄君?”我盡量平靜地問道。
“不是。跟島本君?!?/p>
“什么島本君……”
“你裝傻呀,不就是我交往的人嗎?”
“是……”
“恭子,都怪你?!庇杉o抬起頭來,眼睛發(fā)直,“你告了密?!?/p>
“說什么哪。”我當然否認,可由紀不聽。
“我是打算跟干雄分手,跟島本君結(jié)婚的。你把這一切都破壞了。不可原諒?!?/p>
“由紀……”
我很困惑。由紀的婚外戀敗露,讓干雄君抓住把柄并非我的過錯。
由紀越來越激動,流著眼淚責怪我,說“道歉”,“跪下”,“還我島本君”,已經(jīng)語無倫次了。
我沉默不語,權(quán)當耳旁風,但當她說“被自家養(yǎng)的狗咬了手”時,我終于忍無可忍了。
“出去!”這么叫著的剎那間,由紀揮起了什么。
我被由紀砍傷了,后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記憶中似乎隱約記得跑到了陽臺上。
——我干出了無法挽回的事,后悔都來不及了??梢詢斆脑?,我情愿去死。
由紀,真對不起,請你原諒。
“……這就是田代恭子的供詞?!焙吞飳⒂涗洈R在桌上說道。
“可是,還有一點覺得很納悶?zāi)?,”安積舉手道,“為什么由紀沒有威脅田代呢。如果讓田代道歉就是目的,我認為沒有必要連刀都帶去吧?!?/p>
“不,也不能那么說呀?!焙吞锏靡獾卣f著,“由紀讓那個叫島本的男人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想要和干雄分手,跟他結(jié)婚吧??墒?,為網(wǎng)球集訓(xùn)那件事,干雄追問由紀,終于知道了島本的存在。干雄譴責島本,島本便提出想跟由紀分手……心直口快的由紀誤以為一切全是田代的過錯,胡思亂想并不斷升級,被擺脫不掉的念頭所驅(qū)使,無論如何就是要懲罰田代。遭到迄今為止都不曾違抗過自己的田代放肆地叫嚷,這一點也不可原諒?!?/p>
“哼……是那么回事嗎?!卑卜e還是無法理解。
“查過田代恭子的是俺本人?!狈路鹪趩栍惺裁匆庖妴?,和田挽起了袖子,“是的,俺并不認為下川路由紀有殺人的念頭……一般來說,力氣不足的女人想要捅人時,是不會那么魯莽地使用很沉的厚刃尖菜刀的。俺是想這么判斷,由紀想要威脅田代才準備了厚刃尖菜刀,因過于激動而掏出它來砍了過去。”
“田代恭子的殺人動機又如何……從童年時代起就一直讓她守護下川路由紀,有著不為他人所窺知的,長期積累下來的郁悶和委屈,也可以認為那種積怨爆發(fā)了?!睏|野道。
“買菜刀的是下川路由紀。田代恭子即便對由紀抱有沖動的殺機,也無法證明這一點。”佐佐木應(yīng)道,“恭子的手掌和胳膊有四處防衛(wèi)性傷口,由紀襲擊恭子毋庸置疑?!?/p>
“就是說,是正當防衛(wèi)嗎?”富坂問道。
“不,還是防衛(wèi)失當吧?!?/p>
“為什么?”
“這個現(xiàn)場是恭子的家。還有,由紀掏出菜刀時,恭子又是大聲喊叫又是往門口跑,應(yīng)該是要躲避?!?/p>
這家伙是班長,在高談闊論常識哩。假如躲就躲得掉,那誰都不會捅人了吧……安積想道,但沒說出來。
“核實一下田代恭子的口供?!弊糇裟究戳艘幌潞吞锱c小谷道,“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網(wǎng)球集訓(xùn),十二月一日在‘索尼亞的口角,那個叫島本的由紀的男人,就這三點?!?/p>
“島本大概是豐中的牙醫(yī)吧,”梶野說道,“從由紀的朋友添田真奈美那兒聽說的?!?/p>
“好的,明白了?!焙吞锏馈?/p>
“下川路干雄和下川路秀生的關(guān)系如何?”佐佐木問加藤。
加藤掐滅香煙站起來應(yīng)道:
“下川路秀生因腦血栓兩年前便臥床不起了。年紀也已七十九歲,并非可以正常談話的狀態(tài)。后妻下川路夏代子打算讓由紀和干雄離婚,正在跟律師商量離婚訴訟或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的事宜……干雄當所長的那家浪花町的建筑師事務(wù)所,這半年來都沒有什么像樣的工作,以致要用房屋的租金給所里的員工發(fā)工資,每個月超過二百萬的出項都是下川路家掏的,夏代子有意要把以前貸來的五千萬元作為補償費以甩掉干雄?!?/p>
——昨天走訪過的天仁大廈的事務(wù)所浮現(xiàn)在安積的眼前。雪白的布面墻壁和天花板,厚實的灰色地毯,玻璃的隔墻,天花板照明燈,本色木料和絨面革的北歐風格沙發(fā),一切都是單色調(diào)搭配的漂亮的辦公室,實際狀況卻是捉襟見肘,度日如年。
“夏代子說話帶著一種一吐為快的語氣:連事務(wù)所都幫那沒什么能耐的建筑師張羅著,只是要撐住作為下川路家女婿問心無愧的體面,要是沒有真樹,老早以前就會將他掃地出門了。由于她只有五十八歲,還算年輕,所以剛強、自大,獨生女死了,卻不見一滴眼淚。俺,很討厭這種資本家的闊太太呀。”
“我看對方不也是想討好你嗎,”佐佐木坦率地甩了句話,“那種剛強總比一個勁兒地哭哭啼啼好吧,將來不是還要撫養(yǎng)年幼的外孫嗎?!?/p>
飛快說完后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又大聲說了一句:
“……十一點了。今天就到這兒,解散。”
在大江橋北頭沿著堂島川往西走,有幢六層大樓。一樓的玻璃窗掛滿了廣告招貼畫,租用這兒的就是村尾淳子工作的旅游代理公司。
安積和梶野推開門,向大廳正面接待處一位留著短發(fā)的婦女言明身份。
“哦,我就是村尾?!?/p>
說著帶頭走到大樓外面。淳子身材高挑苗條,穿著腰身收窄的橙紅色制服非常得體。
他們穿過車道,坐到堂島川上花園橋的花壇上。
安積點了支煙說道:
“今天,三點舉行葬禮。”
“喪服是帶來了,可還不知道是否可以去燒炷香?!?/p>
“聽說你是被害人和加害者雙方的朋友?”
“嗯,是的?!?/p>
“那就請你去送上一程吧。故人將會很高興?!?/p>
“那,就這么辦吧?!贝咀游⑿Φ?。
“你跟田代恭子關(guān)系很好吧?”
“是,在大學里是一個班的?!?/p>
“田代恭子對下川路由紀抱著怎樣的感情呢?”
“怎樣的感情……”
淳子抬眼看著江面,混濁的綠水微波蕩漾。
“不可能有上佳表現(xiàn),不過與其說只是單純的親近,不如說是某種那么復(fù)雜的,要背轉(zhuǎn)身去卻又難以割舍離棄的那樣一種交情吧。恭子看上去好像顯得很穩(wěn)重,卻不擅長堅持自我。因此,主導(dǎo)權(quán)總是掌握在由紀手中,恭子反而被隨意擺弄。由紀傻乎乎的,很陽光,所以我想她不理解恭子的內(nèi)心?!?/p>
“可不是,分析得很到位?!?/p>
“對不起,出言不遜了。”
“昨天聽添田小姐說,田代恭子沒有交往的男人,那是真的嗎?”
“恭子有情人?!贝咀蛹纯虘?yīng)道。
“嗬,是嗎?”安積吐了口煙。
“聽說對方年紀比她小,是有生意往來的顧客。說要讓我見一面卻一次都沒介紹過,看樣子不想結(jié)婚。我在代理公司工作,所以恭子要旅游的時候,總是托我買兩個人的票?!?/p>
“可是,買機票或預(yù)定飯店客房時,總要男人的姓名吧?!睏|野說。
“叫‘田代一郎……那個人的名字?!?/p>
荒唐至極,根本就不打算正經(jīng)登記。
“田代恭子常去旅游嗎?”
“是。剛剛才去過,最近?!?/p>
“去哪兒?”
“豬苗代湖。在湖畔的飯店住了一宿?!?/p>
“什么時候?”
“上個月的第四個星期六……是二十八日吧?!?/p>
“你說什么……”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網(wǎng)球集訓(xùn),恭子本應(yīng)該把那個也取消的。
“去那個豬苗代湖,田代是幾時托你買票的?”
“二十六日。因為太逼近了,所以費了一番周折。”
要說起十一月二十六日,就在前一天晚上,恭子跟由紀見了面,被告知不能去集訓(xùn)。
“村尾小姐,麻煩你了,請把過去幫田代安排的旅行目的地和日期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好嗎?”安積勁頭十足地說道。
又過了一個星期——
豐中市綠丘,從大阪中央環(huán)線往北大約一公里處的新興住宅區(qū),有棟建筑叫“高島梨”。草坪前院拾掇得整潔美觀,這幢漂亮的四層樓房就坐落在這塊開闊地皮的偏南隅,紅磚外墻,兩坡屋頂,綠銅板裝飾的屋檐,一派和洋結(jié)合的風格。
“好氣派的公寓呀?!?/p>
“三房一廳加廚房兼餐室要七千萬或八千萬,就是這種地方吧?!?/p>
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七時。和田和安積、梶野三人走進了“高島梨”。
“下川路那家伙起床了嗎?”
“今天可是祭日,還偷情?”
二〇二號單元,確認了下川路干雄的名牌,安積摁下對講門鈴的按鍵。
“俺是大阪府警察總部的安積?!睆澫卵f道,不一會兒門就開了。
下川路的睡衣上披著藍色的長袍。也并非睡眼惺忪的樣子。
“到底什么事,這么早?”
“對不起啦,深表歉意,請原諒?!?/p>
“能正式地預(yù)約一下,到事務(wù)所來嗎?”
“瞧,我們也不想連休息日都工作吧?!?/p>
“明白了,”下川路嘆了口氣,“請進吧?!?/p>
屋門大開,讓安積他們走進室內(nèi)。
二〇二號單元的中央是有二十張草席大小的起居室。左手邊是廚房兼餐室,右手邊是臥室,陽臺的窗邊并排擺著盆栽的觀葉植物。
下川路將安積他們帶到起居室。桌上擺著法國面包、香腸、番茄沙拉、煮雞蛋、鮮橘汁和咖啡。
“在吃飯哪?”
搭了話,卻沒回答。
安積與和田拉過椅子坐了下來,梶野站在后面。
下川路抓起香腸塞進嘴里,邊剝雞蛋邊說:
“有事請說吧,八點就得出門?!?/p>
“咦,要上哪兒去?”
“京都。在國際會場有個研討會?!?/p>
“可是,先生,你或許不能出席了?!焙吞镎f道。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田代恭子坦白啦。”
下川路的臉色有點紅了,剝雞蛋的手停止了動作。
“這個案子既不是正當防衛(wèi)也不是防衛(wèi)失當。她撲簌撲簌地掉著眼淚供認說,是和下川路干雄合謀后策劃的罪行啊。”
“……”
“十二月十三日晚上,田代給由紀君打了電話……說上回對不起了,都是我不好。想言歸于好,還有事想商量?;沓鋈ベI了條很新鮮的加級魚,希望你明天晚上來我家里。沒有片鯛魚的厚刃尖菜刀,買把帶來……就這樣把她給騙來啦??蓱z由紀君絲毫沒有懷疑便照田代說的做了,甚至連魚鱗刮都買了?!?/p>
“……混蛋,胡說八道?!?/p>
聲音嘶啞,下川路的嘴角一陣一陣地抽搐。
“田代在‘圣亞爾高臺自己家里刺殺了由紀君后,砍傷了自己的左臂和右掌,并在厚刃尖菜刀的刀把上印上由紀君的指紋。她從陽臺上扔下本應(yīng)成為正當防衛(wèi)物證的菜刀,倒在了鄰居家的門口,這一切都表演得絲絲入扣,推理小說都相形見絀,實在是佩服哇?!?/p>
“表演得細致入微的不只是田代,”安積接過話頭,“上次,俺們?nèi)ナ聞?wù)所時你很悲傷吧,你的演技也相當出色呀。說由紀被恭子出賣了發(fā)過大火,不是連伏筆都埋下了嗎?”
“……”
“聽說你還要從那個牙醫(yī)島本那兒敲詐錢財吧?”
“傳出去可不好聽,我沒敲詐什么。”
“是的,你的真正目的不是錢財。島本有妻子,那家伙是在跟由紀君玩所謂成人的游戲,彼此都完全沒有什么結(jié)婚的意思。你把島本叫出來,說從田代恭子那兒得知妻子的婚外情,有意讓他去告訴由紀君這件事。照你的意圖,就是要讓店里的員工目擊到由紀君在梅田的咖啡屋跟田代發(fā)生過口角?!?/p>
下川路合上眼睛,緊緊閉著雙唇,身體一動不動。
“你跟田代已經(jīng)有超過三年的親密關(guān)系。田代搬進‘圣亞爾高臺時,就是你出的押金吧?!?/p>
“……”
“十一月二十八日,你跟田代一道去了豬苗代湖。住宿的飯店是瑞穗的湖濱飯店。怎么樣,讓你看一下你填寫的住宿登記卡吧。”
“……我沒有動機。由紀死了我什么好處都得不到?!?/p>
“五月山的熏風莊,占地面積七百坪,現(xiàn)價二十億。所有者下川路秀生臥床不起,再長也不過拖上一兩年。秀生死后,遺產(chǎn)稅理論上是五億四千萬,剩下的十四億六千萬,應(yīng)該是由妻子夏代子和女兒由紀各繼承二分之一,而沒有過繼給秀生做養(yǎng)子的女婿你,一元錢的繼承權(quán)都沒有。何況下川路家正要跟你提出離婚訴訟。要是這樣被推出門外,你就將陷入建筑師事務(wù)所被迫關(guān)閉而流落街頭的境地了。于是你就想了,要在下川路秀生死之前殺了由紀,讓成為離婚訴訟對象的配偶消失?!?/p>
突然,桌上的盤子一下子被掃掉了。下川路漲紅了臉,肩頭猛烈顫抖,一語不發(fā)。
沒關(guān)系,安積繼續(xù)道:
“由紀死在下川路秀生前頭的情況下,那個繼承權(quán)就順理成章地轉(zhuǎn)給了孩子真樹,你仗著與真樹的親權(quán),便可以自由地支配十四億六千萬的一半了。本來道理就是這樣啊,你就算跟形同路人的由紀解除了婚姻關(guān)系,跟有血緣關(guān)系的真樹也不可能解除關(guān)系的?!?/p>
“……”
“下川路君,你不也是這樣跟田代恭子講好了嗎……事件平息,社會上的輿論冷卻之后,就跟你結(jié)婚;下川路秀生要是死了,就給你一半真樹繼承的財產(chǎn)。你打算老實地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嗎?”
“哈、哈、哈……”下川路笑了起來,“恭子迷上我啦。做了美夢,那樣不好嗎?”
“錯了。恭子沒有迷上你?!?/p>
“……”
“是復(fù)仇吧。總之,對由紀是個諷刺……”
“我是配種的公馬呀。對下川路家來說,我只不過是繁育后嗣的工具……這種屈辱你們理解得了嗎?”下川路用嘲弄的眼神看著安積,微微擺擺手道,“今天好冷,穿件大衣吧。”
攏了攏頭發(fā),下川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