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短篇小說]
徐衎:1989年出生,南開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在讀。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最小說》《上海文學》等刊,曾獲第十一屆、第十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出版長篇小說《小米村斷代史》。
堵在高架橋上的時候,我收到阿一的短信,說有東西要給我。我以為那不過是尚未捅破最后一層紙的宣告——她將給我的恰恰是我送給她的東西。意識到這層用意,我整個人反倒平靜下來,蜷縮在出租車后座上,靜觀兩邊同樣動彈不得的車流。在停成一片的出租車中,居然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一輛路虎,車主焦躁地搖下車窗后,開始點煙猛抽,并不時地探身向外,觀望車流走向,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我想,他正體會“虎落平陽”吧。從上出租車開始,我就一直在用手機瀏覽網(wǎng)頁,司機也自得地聽著調(diào)頻音樂一路哼唱。突然停滯下來,不免就有點尷尬。后視鏡里已經(jīng)掃過好幾次司機的眼睛了,明顯能察覺他的焦躁,欲言又止。
香煙永遠是司機嘴上的旋鈕,和收音機一個原理,只消點燃開啟,也就打開話匣了。我抽出兩支煙,一支遞向前,師傅樂呵呵地接過,旋即調(diào)低了音量,和我攀談起來。跑出租的都有自身的閱歷和故事,即便道聽途說,也是豐富得驚人。有一次和阿一心血來潮地跑到異地去,人生地不熟的,但是打過一趟出租車后,瞬間就對那個陌生的城市有了印象。阿一后來還不時地模仿那位司機尖尖細細的南方口音,卷舌音總是發(fā)得很吃力。
所談并無新意,司機從本行切入,開始向我抱怨油價、路況,當然還有出租車公司,他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滿腹牢騷,藍色的煙霧和瑣碎的閑扯彌漫開來,一度讓我產(chǎn)生錯覺,他的怨怒不滿都是具象可見,甚至是可聞的、焦煳的煙味。車內(nèi)滿是這股可見可聞的怨氣,我歡喜地點上煙,加入到這氣氛的維護中。
我想多滯留一會兒。
搬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因為書柜、寫字桌的長久沉積,地板上印出一圈灰黑色的細痕。等到所有東西都清空以后,地板上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矩形——過去存于其上的種種所造成的遺跡?;形颍喊峒也恢皇乔蹇者@么簡單,有意無意總會在身后留下或隱或顯的痕跡。那些綿軟輕飄的印痕,與斷壁殘垣碎磚瓦礫的廢墟,并無差別。
阿一把那一櫥書都留給了我。
“或許分開一陣子會比較好。”于是,就分開了一陣子,之后我們便各自找了新?lián)c,陷入自以為是的“自省”中。上學那會兒,住集體宿舍,總是喜歡等室友們都入睡以后,開始挑燈寫作,并且總能心安理得地從更多的同行前輩那里找到共鳴:深夜更適合沉潛與抒發(fā)。彼時尚且不清楚這樣的“金科玉律”實則是一個心理安慰的借口。于是后來我從集體宿舍搬離,租下了一個小單間,哪怕晝夜顛倒晨昏難辨,再無人干預(yù),無拘無束。按理將迎來最佳的寫作狀態(tài)吧,可是沒幾天,我竟然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正常生活、規(guī)律作息。我無法忍受一個人的漫漫長夜,連白晝也成了一種煎熬。我常常在天將明未明的時刻坐到窗邊,看著一夜宿醉的人從酒吧被人架出來,一路神志不清地罵罵咧咧;也目睹穿戴整潔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始一天的工作,臉上是克己的淡定疏離。一撥人離席歸家,結(jié)束一天;一撥人整裝離家,開始一天……俗常的生活在我眼皮底下開始、結(jié)束,結(jié)束、開始,唯己自絕于時間之外。某天,突然發(fā)現(xiàn)樓下的酒吧張燈結(jié)彩,裝扮得分外夸張俗艷,才驚覺是到了國慶長假。可是對于一個自由撰稿人,假期之于平常日子的關(guān)系,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對時間喪失了界定和概念,由著性子把每一天都搞得千篇一律,雷同率奇高。最后,連時間也消失了。
自然,因為惶恐,我寫不出東西來。
自我放逐原來是極易誤入歧途的。終于堅持不住了,我搬去和阿一同住。清晨一覺醒來,能聽到廚房里叮叮當當?shù)南词?,心下寬慰,早餐或者午餐時間又快到了。世俗生活的刻度正是時間潦倒者的救命稻草,原來我所期許的,不過是一間有著俗常生活節(jié)奏的房間,但無關(guān)大小。因為阿一,吃飯、散步、購物、看碟,一切都井然有序起來,而我習慣在這一切過后,等阿一睡著了,又嘗試著寫點東西,謝天謝地,我又能寫了。一天晚上,我感激涕零地望了望熟睡中的阿一,熬夜并非是為了做苦工,而是在時間刻度里,找到一個專屬于自己的格子,一嘗自由之味。搞清楚這層關(guān)系后,我對阿一格外珍視。有時候,阿一睡午覺,我一個人坐在迎向日光的書桌前,思路清晰地虛構(gòu)著,作為自我嘉獎,夜深人靜時,我也乖乖入睡。自由的份額既已領(lǐng)取受賞,我不會貪多。阿一看似占據(jù)了房間,入侵了我的生活,留出了一部分空白。
阿一離開后,我又恢復(fù)了獨居生活,留白從“一部分”擴張至“全部”“完整”,一如我常常擠對阿一做的讀書筆記那樣,整本書都標滿了下劃線,看似滿滿當當?shù)闹攸c,實則無一關(guān)鍵……獨處久了便會想從空白中逃離,每當這時我就選擇出門去超市,主要是買酒,然后自斟自飲,一醉方休。
阿一發(fā)來短信前,我正趕往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正是下班高峰,瞧,我又喪失了時間概念,房間里的電子鐘再一次形同虛設(shè)。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車,無奈剛開上高架橋就卡住了。我和司機的煙都抽得差不多時,僵死的車流仍無松動的跡象,我看到高架橋下有一個小型的自動售貨機。我問司機,要不要喝酒,我下車買酒去。他當場就樂了,現(xiàn)在交警查酒駕查得厲害著呢,我可不敢,喝可樂就行了。我叮囑他在車里等我一會兒,他笑瞇瞇地自嘲,這種局面除非你讓我現(xiàn)在就趕緊開走。確實,我說了一句廢話,司機師傅畢竟不是阿一。
多說無益,我朝高架橋下奔去。
在我和阿一之間,廢話不見得就是廢話,或者說,廢話是一種必需。
比如國慶節(jié),廣場上有大型的焰火晚會,我和阿一往往會默契十足地用各種廢話來拖延推遲出發(fā)時間。晚會是六點五十開始吧?是從地鐵C口出站再往南走五百米吧?今天晚上的焰火應(yīng)該蠻好看的吧……明明時間、地點、晚會時長、乘車路線早都發(fā)送到手機上了,可是臨到關(guān)頭還是非得你問我答一番,兩個徹頭徹尾的偏執(zhí)狂,需要不斷地提問、回答加以確認。終于,焰火晚會遲到了,還沒出地鐵站就已經(jīng)聽到地上的人們在歡呼,焰火的光早已開始明明滅滅,我倆才停止這樣恐怖的確認游戲,心安理得地隱入圍觀人群中,努力平復(fù)因為疾跑加劇的心跳呼吸,眼睜睜地看焰火在頭頂爆炸,照出我們虔誠的仰視——和其他的蕓蕓眾生都是同一副嘴臉。
回程,我們開始清算,互相責怪對方不守時,明明約好六點半見面的,偏偏兩人都在六點四十五才會合,再擠入地鐵,我們勇敢且單純地賭咒發(fā)誓,堅信下一次再也不會了,可是下一次總是悲劇重演。春節(jié)游園、參觀博物館、看《蝙蝠俠》的首映場……無一幸免。我們執(zhí)著于瑣事細節(jié),爭論不休,且爭吵越激烈越心安理得。
我揣著一罐啤酒一罐可樂從橋下跑回橋上的時候,出租車里正好在放王菲的《暗涌》:“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我拉開拉環(huán),特地伸長了手臂從頂上送過去,司機師傅也伸長了胳膊接過去,面有羞赧,看起來他對駕駛座周圍的防護欄有些介意,吃人嘴短,他不好意思對一個贈以可樂的客人警戒設(shè)防。他抬了抬手腕,示意我碰一個,我舉起罐子,只見他不好意思地猛喝一口,末了又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咧嘴也是一個不好意思地笑。為了轉(zhuǎn)移他的注意,我特地讓他調(diào)高了音量,歌聲頓時在車里彌散開來。
就這樣我們邊聽歌邊喝,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偶爾看看窗外的車流。那輛路虎依然在那里,鶴立雞群。
我知道在我發(fā)出“好的,一會兒見”之后,一切既以終結(jié)。我沒必要向阿一解釋,不好意思啊,堵在高架橋上下不來了。在越來越多的怨懟過后,我們都變得異常清醒,直取目標,不問過程。阿一不僅留下了一櫥柜的書,還有夾在書里的各種各樣的書簽和書簽替代物,比如超市的購物小票、電影票根以及明信片。彼時,她獨自報名參加了一個登山團,一到周末便殺向遠近的大小山脈,等到方圓百里內(nèi)的山都被他們攻占完了,就開始選擇長途路線。這一去一回就得周末兩天,可就是分開的兩天里,阿一也要寫明信片回來的,說起來真是有些好笑,每次都是人已經(jīng)回來了,明信片還要等上三四天才能寄達。然后,沒過兩天又是周末,阿一再消失、再回歸,再收到延后的明信片……如此反復(fù),我一度搞不清楚阿一到底去了哪里,我總要花些心思去辨別那些沒多大差別的郵戳,哦,原來上周去了泰山!不可思議。
這些詭異的明信片持續(xù)了半年多時間,后來就沒再寫了,那個登山團解散了。周末,我和阿一又膩到一塊兒,吃飯、睡覺、散步、寫東西,偶爾也出門看個電影,結(jié)束《蝙蝠俠》首映的那晚,我和阿一走在空蕩蕩的街上,阿一興奮地站在大橋上沖江面叫喊,原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午夜場。習以為常的午夜時分,之于她竟然是一個如此新鮮陌生的時刻,我也被感染了。以前的午夜,是別人的午夜,我的二十四小時無界無別,可是看著阿一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好像也正兒八經(jīng)地過了一回“午夜”,不再旁觀,而是參與其中。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樣“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的對手戲變得難以為繼,頻頻出戲,整個地冷漠、冷漠。從前自以為囂張跋扈得獨一無二的兩個人,終究要否決那一切幻象了,再獨特也只是一時一地,自作聰明,總有拾人牙慧的隱隱威脅的。有一天阿一終于氣急敗壞地沖我嚷,拜托!下次能不能別再送那些該死的向日葵了!我寧愿你送我一大包香瓜子,也不要對著那種又臭又大的花盤在餐桌上故作享受,你為什么就不能學學平常人,買些百合玫瑰的,不是挺好?我啞口無言。
哎喲!司機忽然一拍腦門,忘了忘了,我媳婦老囑咐我的。只見他手忙腳亂地從底座抽出一卷衛(wèi)生紙,撕了一截給我,我不解地接過,他再撕一截,然后給我一個“學著點”的眼色,便開始細致地擦拭起易拉罐口。我媳婦平時愛看養(yǎng)生節(jié)目,有事沒事就跟我嘮叨。開車途中可以扭扭脖子,寫一個“米”字。說著他就搖頭晃腦地亮出他那根黧黑的脖頸,寫了一個看不見的“米”字,我愣愣地照做了,發(fā)現(xiàn)確實可以舒活筋骨,便期待他再傳授一招半式。還有,你們年輕人喜歡吃麻辣燙、烤串,下回吃烤串前,記得把串尖那頭擦一擦,各種臟東西都留在那頭上。再說這個易拉罐吧,這個罐口也有很多臟東西,只是看不見罷了,我媳婦從電視上看的,說一個美國小伙子常年喝罐裝飲品,結(jié)果喝得鉛中毒!這之后,我媳婦就非要我這樣擦一擦再喝才放心。我再次服膺于他的見識,乖乖地擦了擦罐口,鋁質(zhì)表面更锃亮了。應(yīng)該建議一下自動售貨機,買罐裝飲品免費配送吸管。我信口開河,他馬上轉(zhuǎn)過身來,目露喜色,你這個建議真不錯!來,干杯!
我們隔空,象征性地碰了一下。
其實我以前從不喝可樂,都喝酒。啤酒都看不上,都是白酒。后來有過一次胃出血,加上工作關(guān)系也不能常常喝,于是就戒了。司機語帶委屈,我不自覺地又看向那輛被圍困的路虎,車主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這會兒正在灰頭土臉地做廣播體操!司機擱下空罐子后,終于也熄了火,一直在微顫的車身平復(fù)了下來,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在不停地打戰(zhàn),原以為只是一時慣性,沒想到連他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他問,怎么了?別是酒精過敏吧?我正一時無措,聽他這么一說也就順水推舟地默認了。于是,他又說起他年輕那會兒,愣頭青一個學人家喝酒,初學的時候鬧過不少笑話,有一回喝多了,全身起疹子不說,還抽搐個沒完,把家里人嚇個半死。后來,用他的話講就是,喝酒這活兒也就是熟能生巧,豁出去了頂多胃出血,沒那么多矯情的。我一聽這話,羞得不行,立刻提議下車再去買一罐,被他制止了。年輕人喝酒還是得節(jié)制。我喝完剩下的啤酒,理所當然地繼續(xù)我的發(fā)抖,也理所當然地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氣。
到底還是感激他的,歪打正著給了我一個借口。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這樣莫名其妙的戰(zhàn)栗。在阿一把那些碩大的向日葵拋到樓下,徹底向我攤牌之前,我也曾間歇性地發(fā)作,莫名其妙地就會發(fā)抖,對著空空的浴室或是陽臺打戰(zhàn),我放棄了電腦寫作,連我一向信賴青睞的云存儲、電子郵箱等保存方式,也開始反感排斥,幻想什么時候來個超級大黑客,把所有的數(shù)據(jù)付之一炬。我回歸手寫,就像丟棄現(xiàn)代化機械復(fù)歸田園的農(nóng)夫,削尖每一支鉛筆,然后一筆一畫在稿紙上認真地寫著。一篇成文不止是腦力的傾注,還有五指的酸脹。那陣子,鉛筆的消耗量巨大,斗室內(nèi)響起了久違的卷筆刀的刨削聲。阿一生日那天,我用心愛的鉛筆在禮物上寫下兩段自以為獨到的祝福語,阿一接過后,并沒有特別的表示,難道是不喜歡我挑的?揣測以懲戒的形式得到了印證,我的生日晚了阿一半個月,她無任何表示,一如從前那些興興頭頭的明信片,忽地中斷了。生日蛋糕還是我自個兒上西餅店提回來的,不咸不淡的生日,不咸不淡的二十五歲。
阿一拖上兩只行李箱下樓,鉆入出租車徹底離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又在發(fā)抖,喝了兩大杯水后仍得不到緩解。也不知抖了多久,我起身開始收拾阿一留下的書,癥狀總算慢慢消失了。我在那本厚厚的西方文論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寄自泰山的明信片;又在一本老舊的長篇小說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阿一的指紋,彼時阿一用了一支劣質(zhì)的水筆,漏出的油墨無意間印下了她倉促的指紋,定成一枚琥珀;還有另一本大部頭的莎士比亞戲劇選,其中有不少折痕,記錄了阿一閱讀的中斷和繼續(xù)……守著這堆書,我坦然地笑了,阿一雖說嘴上強硬,可也留下了這么多線索遺跡,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走了之”嘛。
沒想到,消失已久的發(fā)抖癥,在這個不期然的堵車時刻復(fù)發(fā)了!
剛分開的那幾天,我們彼此保持著冷戰(zhàn)的格局,誰也不搭理誰。過了一周,還是我先繳械了,撥她手機卻被告知停機,遂想到向她的閨密求助。阿一有個很要好的閨密,叫什么來著,反正我從不參加她們之間所謂的“姐妹們的聚會”,只是經(jīng)常聽阿一提到她。有一回,她打電話到我手機上,抱怨說阿一怎么關(guān)機了,并直截了當?shù)刈屛野央娫捊o阿一聽,阿一接過后,她就興沖沖地告訴阿一說她換號了,原因很簡單,為了甩掉一幫不想再聯(lián)系的人。阿一直夸她,說著還不忘叫我?guī)退浺幌麻|密的新號。我隨手揀了個信封,在背面抄了一串號碼。
收拾完書櫥,我想也只有那位閨密能聯(lián)系到阿一吧?于是翻箱倒柜地找尋那個該死的信封,老天保佑,我在電視柜后面找出了它,翻到背面,除了起首的“13752”五個數(shù)字,后面一串都模糊了,該死的鉛筆。
司機重新發(fā)動了,前面一輛車的尾燈也吧嗒吧嗒地亮起來,僵死了許久的車流復(fù)活了。那位不知做了多少遍廣播操的中年男人迅速回車,俄頃,路虎也啟動,虎虎生威。下橋的時候,回望后窗,車流前后相繼,十分順暢。要是在以前,和阿一剛膩在一起那會兒,我保準會貧嘴一下,你看,多像一段淤塞的下水道啊,好在終于疏通了。緊接著,阿一會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一句,閉嘴!
調(diào)頻音樂在放一個陌生組合的電子舞曲,鬧哄哄的,倒也貼合這個城市。到了目的地收了錢后,司機晃晃手里的易拉罐,多謝。他告訴我說,開完這一趟,他就要去交接班。我叮囑他一路小心,也晃了晃一直捏在手里,已經(jīng)變了形的易拉罐。好嘞,趕緊去解放你的屁股吧!之前堵在橋上時的閑聊,我問過他,每天開完車最想干嗎,他竟然回答說,一天到晚坐著屁股最遭罪,就想邁步好好走一走,腳踏實地的感覺特別舒服。
揮別司機師傅,環(huán)顧周圍,眼前是一座并不怎么高的單身公寓,但還是配了電梯。我遵照阿一的短信指示,上到六樓,去迎接已知的命運——
她會鎮(zhèn)定地告訴我說,這些都是你送我的禮物,完璧歸趙,放心還是九成新的,不會影響你再次送給別人。然后就把那些我曾經(jīng)費盡心思為她挑選的禮物真的原原本本還給我。一下子復(fù)現(xiàn)我當初如何為了一個木偶跑了十幾家店仍無所獲后,好不容易求得一位老木匠,連夜打造的記憶,而這個記憶又會連帶出另一個記憶,我們一起蜷在沙發(fā)上觀看一部電影,我看得昏昏欲睡,她卻看得淚眼婆娑,并且?guī)状稳钢械囊粋€重要道具(就是那個木偶)向我哭訴說,太感人了太感人了……
在收回那些九成新的禮物之前,我有可能先被這些回憶所壓垮,還有那個可疑的癥狀,又會不會不合時宜地發(fā)作?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正對就是“301”房間。我怯怯地叩響,很快門打開了,是阿一。她滿臉驚喜、惶惑,咦?你怎么來了?我也蒙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額頭看,不是你叫我來的嗎?口說無憑,我掏出手機,找到那條短信,你自己看。我有一種勝券在握或者說鐵證如山的底氣,比鉛筆踏實。阿一湊近手機屏,兩眼瞇起,這家伙又沒戴隱形眼鏡,一字一字地念了起來——
有空嗎?能不能上我這兒來一趟?地址是:龍苑小區(qū)三號樓二門301室。
念完,阿一恍然大悟,不會吧?我一大早發(fā)給你的短信你現(xiàn)在才收到?
什么?一大早?我還是蒙。
是呀,早上浴室里的龍頭壞了,一直滴水,今天是周末物業(yè)不上班,就想著讓你過來看看,給你發(fā)了一條短信,等了一早上也不見你回復(fù),所以我只好自己動手嘍……正說著,阿一握在左手的手機響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湊到手機屏前,天哪,是我堵在高架橋上時發(fā)出的回復(fù)短信——
好的,一會兒見。
阿一當場傻眼,這什么破手機啊?
進屋后,我發(fā)現(xiàn)手機信號明顯減弱。阿一把我引到浴室,真有她的,只見地磚上橫七豎八平攤了十多塊干毛巾,眼下都吸飽了水,膨脹開來。我要了一個工具箱,沒費什么事就把鬧事的水龍頭擺平了,阿一趕忙收起一地的濕毛巾,我?guī)椭灰粩Q干,問她,你要我來就是為了這事?阿一嘟囔說,原以為只是水龍頭有毛病,沒想到這屋子完全沒有手機信號嘛,前天換房子的時候,中介還特地告訴我說這地方絕對環(huán)保無輻射,可……那也不能一丁點輻射也沒有,是不?
我倆相互看了一眼,繼而放聲大笑,笑聲和擰到浴缸里的水聲一樣清脆……
阿一又搬回來住了,連同我過去送給她的各種禮物,好在,她并沒有物歸原主,那些用鉛筆寫的祝福語也還留在上面,它們還是九成新的樣子,并未擦除鉛筆字而變回可疑的“十成新”,真好。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收起了書桌上長長短短的各類鉛筆——我想可以暫告一段落了,我用鋼筆在為了慶祝喬遷之喜的新禮物上工工整整地寫下“歡迎回來”,白紙黑字的底氣和明證。
和鉛筆一并收起的,當然還有那些可供反復(fù)擦除字跡的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