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買車之前,我每次過馬路都牢騷滿腹,只覺得那些司機實在是橫行霸道,蠻不講理。路面只有數(shù)米寬,我腿腳又快,他們只要一腳剎車緩行,我三五步就竄到對面去了,幾秒鐘的事兒??伤麄儏s偏偏不肯行這個方便,從來不減速,非要跟我差點釀成一起車禍,才一個急剎車停下來,還伴隨著大喇叭和罵罵咧咧。尤其是沒有紅綠燈的小路口,那些車子首尾相接,前后不斷,往往過一次馬路得五六分鐘。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對這些司機的素質(zhì)痛心疾首,心想多大點個事兒啊,禮讓行人你懂不懂?。?/p>
后來自己買了輛車,握著方向盤開在路上,對那些在視野里來回亂竄的行人真是煩透了。也不知道這些家伙哪來的那么多急事,連一分鐘都等不得。人行道前頭禁止通行的大紅燈明明已經(jīng)高高掛起,他們卻渾然不覺,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車流中來,或陡然加速,或長時間佇立,在高速移動的鋼鐵怪物之間拼命尋找空隙,臉上永遠都帶著一副心安理得。他們從來不看任何交通標(biāo)示,也不畏懼任何噸位的車輛,逮空就鉆,可以在任何時間出現(xiàn)在車子的任何角度,讓人防不勝防。以至于我每次啟動車子,都神經(jīng)質(zhì)一樣地左顧右盼。自從有了車以后,我從一個牢騷滿腹的行人變成了一個牢騷滿腹的司機。
有一天限號,我把車停在小區(qū)里,步行去外頭辦事。當(dāng)我走到十字路口時,恰好是紅燈,不過車子很少。我猶豫了一下,邁腿就往前走,走了幾步,遠遠的一輛車飛馳而來,似乎沒有減速的跡象。我迅速估算了一下我們兩個之間的相對速度,發(fā)現(xiàn)以這個速度前進,就算司機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我肯定也得被撞飛出去,于是只好悻悻放緩腳步。那輛車在我面前飛馳而過,強烈的氣流讓我身體微微晃動。等到它開出去很遠,我才穿過馬路,偏過頭去,望著一騎絕塵的飛車,心中恨恨罵道:“哼,開那么快干嗎,神經(jīng)病啊,稍微讓讓行人會死啊?!”
等到第二天我開車上班,一出小區(qū),一位背著書包的少年“噌”地一聲闖過一條車道沖到馬路中間,在車流中鎮(zhèn)定地站了幾秒鐘,在我的車接近他之前搶過了路。這導(dǎo)致我急剎了一下,然后不滿地按了幾下喇叭,嘟囔了一句“小屁孩煩死了”。
按完喇叭,我自己先愣了一下,然后樂了。這孩子做的事情,跟我昨天做的沒區(qū)別。昨天我義憤填膺,今天卻牢騷滿腹,原因無他,立場不同而已。握著方向盤的時候,視行人如仇敵;一下車,頓覺那些司機面目可憎。我所感所想,發(fā)自足下,立場不同,心態(tài)迥異。倘使我一分為二,一個開車一個走路,估計倆人能當(dāng)場打起來。
歐美的大學(xué)辯論有那么一種練習(xí),辯手先選擇一個立場,論辯一段時間后,交換正反立場,為剛剛被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的論點大聲疾呼。據(jù)說這是做政客的基本素質(zhì),我居然也有了當(dāng)政客的水平。在司機和行人之間,立場轉(zhuǎn)換得毫不臉紅,而且站哪一邊都理直氣壯、正義凜然。
正所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開車與行人之間,實在是“屁股決定腦袋”的最佳詮釋。我把這個心得跟朋友們一說,才發(fā)現(xiàn)不是我天性搖擺,而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豈止是開車,舉凡政論、經(jīng)營、科研、文評、社會研究乃至戀愛、旅游、刷微博搖微信等等,世間萬事概莫能外。
由是觀之,若有什么人的論點忽然起了變化,打開腦殼多半挖不到思想根源,還得把視線往下挪挪,看看他的尊臀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