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
一
《愛情到處流傳》,流傳到我這里,已是2011年春。作為“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編委,我被分派對付秀瑩的這部中短篇小說集進行初審?!缎≌f選刊》主編杜衛(wèi)東的推薦意見,說作者“具有獨特的審美品質(zhì)”,作品“既閃爍著情感之美、思想之美,也流露著文字之美、韻味之美”。是否溢美,未敢認同,總得通過自己的觀感來判定。讀過全書,心悅誠服,我沉浸于久違了的美感享受之中。
其實,早在2009年冬,這篇小說就已在讀者中到處流傳。它原發(fā)于《紅豆》10月號末題,《小說選刊》11月號頭條推出,隨即被認為是當年最優(yōu)秀短篇小說之一。曾獲2010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稱號的評論家李云雷,最先撰文指出:“它提供了一個短篇小說近乎完美的樣本……可以說承續(xù)了廢名、沈從文、蕭紅、孫犁、汪曾祺以來的現(xiàn)代小說‘抒情詩’傳統(tǒng),也是傳統(tǒng)中國美學在當代的再現(xiàn)。”
不久,《新華文摘》轉(zhuǎn)載該作,此后,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選刊作品獎。發(fā)于《人民文學》12月號的《六月半》,進入小說學會“2010年度小說排行榜”?!缎≌f選刊》編輯魯太光認為:“這篇作品微妙之處在于,從主人公焦慮——分裂——崩潰的心理出發(fā),在引而不發(fā)的敘述中映照鄉(xiāng)土文化的瓦解,從而潛在地探究了如何重歸和諧的大問題。這也是一直‘平靜’的小說結尾爆發(fā)出巨大能量的原因?!?/p>
2011年3月,《人民文學》與盛大文學進行“未來大家”評選,付秀瑩當選最具創(chuàng)作實力與前景的新銳小說家之一。4月,由《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共同主辦,召開了付秀瑩作品研討會。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李敬澤出席,二十余位國內(nèi)知名評論家與會。接著,《文藝報》刊登了賀紹俊教授的文章,指出付秀瑩寫的是“真正的小說,體現(xiàn)了小說的本質(zhì)與精髓”。
凡此情況,我都是在事后得知的。退休以來不再留意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參與“叢書”編審也只是看申報作品,所以這次初讀,不禁眼前一亮。1994年至今,“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共編選了14套,推舉了新人148名,其中多數(shù)已成為當代文壇舉足輕重的骨干。歷次編審過程中,初審時就令我感覺“非同凡響”的,為數(shù)無多。這次,17年之后的第14屆,我又感受到了“真正的小說”那種純美的韻味。
“叢書”編審委員會由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創(chuàng)研部、各報刊負責人,軍界和全國性報刊的評論家組成。他們中一些人早了解付秀瑩,因而在4月23、24日終審會議上,所有編委一致贊同這部書可入選。我認為這部書有可能成為本屆“叢書”的“亮點”,為使它更閃光,我在會上提請著名評論家李敬澤來為它寫序。不料,李敬澤拎起我的初審稿簽抖動著說:你寫了這么長的意見,豈不就是現(xiàn)成的序?
二
是的,我的審讀意見,長達兩千來字,是所有稿簽中寫得最詳細的。不僅本屆,每次如此。我是一名編輯,不擅于評論家那樣提煉概括,總想以向讀者推舉新人的方式,具體介紹作者和作品情況,說明我的閱讀感受。這次的讀后感,我只會說“描繪‘我’父母間微妙的情感,無論‘恩愛’還是‘風流’,故事一般卻情思悠遠”,而說不出“關注鄉(xiāng)村秩序背后跳動不安的靈魂”這種精粹的論斷。
以我農(nóng)村見聞,在“芳村”,“父親有文化”,“女人們都暗暗地喜歡他”,母親因此也是“一個受人矚目的人”。父母“恩愛”,是“我們家的盛世”。但“在人們眼里,父親和四嬸子,一個郎才,一個女貌,真是再相宜不過了”。因而,“野鴛鴦”鉆“麥秸垛”,母親后來“主動同四嬸子交好”,月到風來,水流云在。似這等“愛情”,早有人寫過,只是因何在她筆下,描敘得恁般吸引并感染讀者?
因為,她并非以故事奇特取勝,也不是以時尚流行的“婚外戀”引人。我對這一篇以及這一部書的總體感受,歸結在我審讀小說時用以測量的七種尺度。她靠的是:獨特的語言,切實的生活,巧妙的結構,清新的意境和悠遠的情思。有這些,也就有了人物和故事。而這七個因素,難以分別剖析,它們互為因果,水乳交融,匯聚成精致的七巧板,開放出優(yōu)美的七色花。真正的小說,莫不如是。
當今諸多小說,有故事無生活。缺乏切實的生活體驗,僅憑借想象編織故事。這一類作者的語言,盡管不無形象描述,卻只為了講述故事。付秀瑩的語言功力,不單在于遣詞造句,文字本身就是生活的提純和藝術的寫真。看她筆下情景,讀者就能生發(fā)雖未親歷卻身臨其境的感受:有血肉,有質(zhì)地,有味道,有氣息。那源于她藝術的天賦:在她小小心靈中,生活便是藝術的,她成長在藝術的生活里。
若非滿懷深情沉醉于親身的經(jīng)歷和切實的體驗,就難以對歷史留下如此明晰的記憶,就難以對現(xiàn)實進行這樣別致的觀察。她的題材有城鄉(xiāng)兩部分:農(nóng)村鄉(xiāng)親的情仇恩怨,來自少年刺目錐心的感懷;城市、機關與知識分子的勾心斗角,是她走進社會怵目驚心的思慮。這些難忘的積蓄,這種悲憫的情愫,使她油然命筆。而其文學素養(yǎng)和品味取向,讓她既找到了創(chuàng)造成功之路,又打開了獨樹一幟之門。
她的語言,簡潔干脆,鮮活爽利;她的細節(jié),如詩如畫,有聲有色。《翠缺》開頭:“絲瓜架是春上她幫著娘搭的。這會兒花開得正稠,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潑辣得很。”是敘述,是描寫,又是一種“紅杏枝頭春意鬧”的境界。她的結構,看似平平淡淡描繪場景,慢慢悠悠講述進程,但因富于真真切切的世態(tài)人情,筋骨里蘊藉著的魅力引人入勝,能教讀者一路漫步賞心悅目,最后突然驚詫莫名。
的確,她屬于“抒情詩”小說家。然而那情,既有春花秋月,也有風霜雨雪。只是行進途中似無刀光劍影,然而走到最后——《花好月圓》“直到最后,桃葉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那一對客人,雙雙臥在沙發(fā)上,擁抱著,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又如《翠缺》最后,“看著那把大剪子在大戰(zhàn)的胸前顫悠了幾下,終于不動了。她輕輕嘆了口氣。月亮慢慢地爬上來,亮得很,只是不怎么圓?!?/p>
從結構技藝看,她深諳小說之道。小說也可謂語言的結構,語言精粹又結構巧妙,最后出乎意料或虛無縹緲,才能耐人尋味。故事應是人物性格軌跡、人際糾葛結局,總該給人以觸動和啟迪。小說家大都在懷念或刺激中有所感悟而后才進入構思,其感悟或許復雜又朦朧,卻總會有其內(nèi)在核心,那便是思想或曰主題。藝術品的旨趣,在意境與情思。那是小說的魂魄,沒有這兩素質(zhì),只不過是故事。
故事若僅求“收視率”,不顧人情事理邏輯,其實未必看得下去?!笆闱樵姟鳖愋≌f的故事,往往在不易察覺的角落里,仿佛就是生活本身,卻經(jīng)得住咀嚼。一般故事的人物,多是聽憑調(diào)遣的“演員”,缺乏質(zhì)感、實感,難以令人認可?!笆闱樵姟毙≌f的人物,常常是生活中不起眼的角色,卻因受到作家深情關注,顯示其詩意的性格命運,更能引人思忖。付秀瑩小說的故事和人物,大抵如是。
在付秀瑩看來,“如果小說是一棵樹,必定枝葉紛披,繁茂深秀,花苞芬芳,果實肥碩,微風過處,綠肥紅瘦隱現(xiàn)。也有鳥鳴。讓人不禁循聲去找枝葉掩映下某處神秘的巢?!彼霸噲D通過小說發(fā)現(xiàn)人與人關系中隱秘的褶皺,曲折的迂回,幽暗不為人知的人性角落。這些,沉潛生活河流底部,潮汐過后,留下一地零亂碎片,真實而觸目,讓人驚詫不已?!边@便是她所追求并創(chuàng)造的小說意境與情思。
《六月半》是一篇農(nóng)村往事與現(xiàn)實交織的小說。年輕時,俊省婉拒寶印提親。現(xiàn)如今,寶印已成大款,俊省和兒子的命運便都攥進他手心。為兒子,俊省獻上了身子,不料又獻出了兒子。村長罵道:“狗日的寶印,鉆到錢眼里了!”這歷史的悲劇似出于偶然,卻折射出了現(xiàn)實的必然:天差地別的貧富懸殊,正誘使人性隨金錢變異,與物質(zhì)的寬裕同步,如何維護精神的淳樸,已成為嚴峻的社會課題。
三
而《六月半》雖喚起我贊嘆,卻未免局限了它雋永的內(nèi)涵。付秀瑩的理想和動力在于:“文學的本質(zhì)是詩性的夢。我愿意看到小說生出夢想的翅膀,在艱辛的塵世中騰空而起,扶搖直上……不想離現(xiàn)實過于迫近,擔心自己的文字失去應有的彈性,豐富的意蘊空間會因而悄悄閉合。相較于正面交鋒,更愿意迂回曲折,通過人心的波瀾看到廣闊的社會背景,通過人心的搖曳看到漲落的時代風潮?!?/p>
在我看來,她向往的,是《紅樓夢》“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逼渲T多篇章的意境情思,便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準、說得透、說得盡的。設使說得淺陋如我,有可能會形成束縛,阻礙讀者再創(chuàng)造馳騁其想象力。所以,我此序想說的僅只是我的祝愿:付秀瑩出手不凡,出類拔萃,實力與潛力是一貫的、持久的、穩(wěn)固的,她是一顆具有大家風范、可望大有前程的文學新星。
我寫初審意見,用的就是這個標題。那時,我不知李云雷早已把她跟汪曾祺等文學大家連在一起。《中華文學選刊》主編王干在研討會上說:“付秀瑩的小說讓我首先想到汪曾祺,想到鐵凝,最后想到了沈從文……某種程度上《小米開花》就是汪曾祺《受戒》的續(xù)篇,小米就是長大的小英子?!妒芙洹纷詈髮懮倌猩倥孕睦砻葎?,開始‘發(fā)芽了’,在付秀瑩這里是‘開花了’,這感覺寫得非常精準?!?/p>
據(jù)我所知,評論文章或研討發(fā)言,將新人和文學大家相提并論的,前所未有。我雖未曾參與這次研討、讀過那些文章,卻能與專家不約而同都對她“刮目相看”,心中為之竊喜。然而作為編輯,又覺得有必要提示她:大家也有各種類型,你只屬于其中一種。既已明確藝術定位,就該扎根這塊沃土,心無旁騖,在自己的根基上開花結果。另外,須知,盡管翩然風范,能否真成大家,仍然有待努力以赴。
讀付秀瑩,我也曾聯(lián)想到鐵凝。但要說的是另一話題:這種“抒情詩”小說,最初往往默默無聞。鐵凝的《哦,香雪》面世后,孫犁致函鼓勵,贊賞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小說選刊》及時選載《香雪》并同時發(fā)表了孫犁的信,才促成它在1982年度全國短篇小說評獎時進入備選篇目。老作家沙汀在終審會上表示個人最喜歡《香雪》,得到大多數(shù)評委贊同,才促使它晉升一等獎第五名。
三十年來,“香”飄至今,前四名“傷痕”和“改革”作品,反而悄然消沉。迫近現(xiàn)實課題,更易引人矚目。豈料“抒情詩”小說,至今仍有待于慧眼識珠。若非《小說選刊》郭蓓發(fā)現(xiàn),“愛情”未必迅即“流傳”。選優(yōu)拔萃推舉新人,初審編輯功莫大焉。“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乃是“走上大家的第一級臺階”。付秀瑩入選,可謂她文學途中一座里程碑,相信這也是她更上層樓的一個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