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來
想起了雪,跟隨著我們的旅程
過九江、鄱陽湖、景德鎮(zhèn),到婺源:
最美的鄉(xiāng)村,素得讓人心驚。
那些徽派建筑,烏云咬著屋頂;
那些小橋流水,困在樟樹的惱人氣味里。
那些濕滑的窄巷,狂吠的狗,那些
浮雪一樣泛在淺坑里的興致。
回過身來,車駛進黃昏,沿著
無聲的融化,溫暖的疲乏仿佛
歌聲擠出草原的寥廓:早春的熱空氣,
奶水在半空撒歡兒。它蹺起右輪拐彎
撞向路碑、山巖,突然停住,瞪著背后
一望無際的寒冷,與孤星般的驚悚。
我想起這險些結(jié)束的一年,
不過剛剛開始,不久前還有另外的旅途
如今不提也罷。我們下到路邊換氣
在夜晚,丘陵上的雪吐著淡藍色的光
它還沒有放棄,多么令人感激。
失去了月亮,它不得不委身于
更加冰涼的巖石。曠野中的局勢
漸趨明朗:風(fēng)翻越抵抗的山脊,
在摧枯拉朽中,它對天色的幻想
成為了白蟻饗宴時的笑料。
那傳說中生吞萬象的龐然大物
至今并未出現(xiàn),飛沙走石
是荒誕劇中以訛傳訛的道具。
而羽絨般的陰影滑動,多么像
道德的自來水溜進它偶爾光顧的廚房。
朋友們的來信,寄自遙遠的鄉(xiāng)村
犬儒主義的云游,被投放在
有名無實的空山。他們的
問候,漸變?yōu)闊o關(guān)緊要的客套,
那煞尾處的筆鋒,必將矛頭指向
它從事的為淵驅(qū)魚的營生。
它果真在洞窟中,接受了壁畫的
教育?屈從于倫理的暴政?
像膽小鬼? “哎,你們并不知道,
本地的夜色是那么地撩人!”
正是它流連的,偶在的悠閑
傷害了它。它的苦膽像是羞辱,
藏掖于沉重的肉身。在
越來越蕭瑟的深秋,落日仿佛罪名
跌落在它愈發(fā)蒼涼的晚景中——
它只好踱出巖洞,沽酒買醉,
在虛寂中,才能貼近早夭的月亮。
而平日里,它成天舔舐浮灰
在銀器的幽光上,抽空也偷食
書簏中受潮的 《孟子》,像只蠹蟲。
多年以后,當(dāng)他坐在歌劇院里
仰望天堂的遠景,在舞臺上如腳手架般
機械地升起,他一定會回憶起
那個遙遠的安靜到近乎滯澀的黃昏:
一只半人高的老貓,身上的皮毛
多處脫落,露出麻褐色的斑,像個癩子
它挾著威嚴的丑陋和怨懟的目光
以并不優(yōu)雅的貓步,將他逼向
布滿蛛網(wǎng)、蝙蝠的陰影和尿臊氣的墻角。
在昨夜,他們也這樣對視過——
他滿心好奇,掀開紙箱里的被褥
探視生下不久的兩只小貓,卻不料遇到了
它驚恐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時間有過片刻停頓,芝諾的悖論
但空氣,卻真切地呈現(xiàn)出冰的形態(tài)。
在寒意中,它叼走孩子中的一個,
在逃遁的慌張里將它咬斷了氣。
這喪子之痛,讓它多余的奶水化作
以牙還牙的力氣,在黑暗的角落
它猛撲,噬咬,利爪抓破
他嫩生生的童年,留下疤痕、愧疚
和延續(xù)至今的隱痛。
當(dāng)他寫下這些,又遙遙想起
這體無完膚的老貓,在鐵鏈拴制下
耗盡了最后的癲狂,倒在蒼蠅的尖叫中
他又恍若置身于安·洛·韋伯的構(gòu)景,
懷舊的腔調(diào),二氧化碳的暗語
《記憶》涌出如莫名的悲哀。
這悲哀,不是為了過去和難以捉摸的
遠眺,而是這個下午懶散的一瞥——
陷在軟骨沙發(fā)里,一只純白的貓,
有異國的風(fēng)情,催眠的叫喚
像是無關(guān)痛癢的藍色春風(fēng)在獻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