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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一枝蒿

2013-08-15 00:42:45劉梅花
飛天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寶兒鎮(zhèn)子院子

劉梅花

到底,有沒有鬼呢

誰也不知道,只有鬼知道。

吳鴉兒說,她也知道??墒?,她怎么會知道呢?她又不是鬼。

但人們常說的煞氣也許是有的吧。在鎮(zhèn)子上,有個陰氣重的大院子,真的啊,你別不信。

這個院子原來叫鐵木器加工廠,國營的。緊貼著公路延伸開,前面十幾間鋪面,后面幾十間土房子。很大一個院子。

后來嘛,廠子搬走了,院子就陸續(xù)賣給十來家商戶了。鎮(zhèn)子上都是窮人,沒有誰能一下子拿出一筆錢來完整地買下。

最下邊,老余家。上來是馮家兩兄弟。再上來,寶兒爹的哥哥,再上邊,是我家。再上來,瘸子老孫家。再上來,朱家,馬家。我們幾戶人家,把這個大院子隔成若干小院子,各自做著買賣,過著日子。不得不說,這個院子財運真是忒好了,誰家都賺到了錢。

但是,吳鴉兒婆婆說,這個院子嘛,很久以前是個墳場,后來平整成加工廠了。大白天都能撞上鬼。國營的時候,很平安,因為鬼怕公家,怕紅戳子?,F(xiàn)在,私人買到手里,鬼可就不怕了。

她這么說著的時候,眨巴著眼睛,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說完了,無人搭睬,就拿手指頭摳去眼角的一坨糊狀物。她是個忙人,衣襟上的飯漬一層又一層摞著,腳趾頭從鞋殼里探出來,都沒有工夫收拾。風吹來,她像一根黑糊糊的麻稈,在風里瑟瑟抖。

我婆婆就鄙夷地說,吳鴉兒婆媳兩人一路貨色,都是嗜好搗閑話的二貨,舌頭上帶毒哩。她們沒有錢買加工廠的房子,就嫉妒的。她們家才有鬼,院子里都挖出棺材來了,還沒有鬼嗎?

不過,若是論起搗短閑話這檔子事,吳鴉兒婆媳兩人捏在一起,也不是我婆婆的對手。

我想,有棺材也不一定有鬼,鬼應(yīng)該是游蕩無形的,又不住在棺材里。學醫(yī)的時候,學校院子里新建教學樓,挖掘機就挖出好多棺材和人骨頭來。我們班的講臺上常年都放著一個頭蓋骨,被大家摸得光滑,腦門上還被誰寫了一行字:親,再看我,再看我!

還有啊,教研室里的人體骨骼上,也被誰寫了一行細小的字: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燈火闌珊處可有人看見我跳舞?

我們看見一回笑一回,不是也沒有什么鬼嘛。

可是,我婆婆說,那是兩碼事。也許罷,鬼可能在民間哩。

不過,這個鐵木器加工廠的大院子,慢慢就有了兇煞之氣。我懷疑是吳鴉兒千呼萬喚喊出來的。因為她總是這樣,給每個人都說,大院有鬼哩。這些煞氣就跟著她的話頭兒來了。鬼大約是能聽見呼喚的。

盡管鎮(zhèn)子上的人不拿吳鴉兒當個人看,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墒牵韨?,大約是聽她的話的。有時候,我覺得吳鴉兒長得本身就很含糊,她的眉眼都不太清晰,那么扁扁的迷糊的一團,是不是和鬼有點瓜葛呢?她走路的時候,一跳一跳,很快就不見了,像一滴水滲進地縫里。她出現(xiàn)的時候,總是悄無聲息,突然就杵在我的面前,嚇我一跳。

我一直想不清楚,吳鴉兒為什么這么痛恨大院,總是盼著鬼的出現(xiàn)?我婆婆說,啊她就一個腦子不清醒的人,二貨,就是隨口胡謅的。

我忍不住問,吳鴉兒卻說,我恨鎮(zhèn)子上的人。

吳鴉兒的腦子,的確和別人不同。說不清,要么多一點什么,要么少一點什么。她在鎮(zhèn)子上,也算是個奇葩了。

但是,這個大院……

最先是老余家。

老余有三個兒子。大兒子還三十不到,見天開著車做買賣。賣菜,賣水果,日子過得很是闊綽。老余自己還養(yǎng)著七八頭牛,天天拔草、喂牛。鄉(xiāng)里的日子,這樣就很陽光燦爛了。

可是,有一天,老余的大兒子早上出去拉一車黃土墊牛圈。他在崖下挖土,一車土快要挖滿的時候,崖頭的土塌下來,瞬間把一個年輕的生命移到另一個世界了。

老余支撐著一身枯瘦的干骨頭,撅著幾根花白的山羊胡子,慘淡地經(jīng)營著日子。他不說話的時候,嘴唇也楚楚地抖動著。他努力地和兒媳婦爭奪財產(chǎn),搶孫子,迎風流淚。

吳鴉兒站在街上,沉痛地說,真是啊,倒灶開了,不說你的錢多。人要死了,不說你的兒子多。

吳鴉兒沒錢,也沒兒子,生了兩個丫頭。她的衣裳不是穿上去的,是裹上去的,很混搭。肚子腆著,兩只手搭在肚子上,看上去很閑適。臉上爬滿皺紋,因為不是很老,看上去皺紋們都很倉促。

老余呸呸地朝著她啐幾口。他不能跟一個傻子似的女人生氣。沒有辦法。令人苦悶的是,這女人,說傻不傻,說瘋不瘋。但多少有些我們陌生的東西在她身上亂竄。老余恨恨地罵道:吳鴉兒這個掃把星,晦氣死了!

過了一年,是馮家。

先是馮家的大兒子,一個酒鬼,天天都喝酒。因為家境還好,有閑錢喝酒。有一天,下大雪,幾個酒友就聚在一起過陰天。

喝啊,喝啊,從中午喝到晚上,喝到半夜。酒友們走了,媳婦睡了。他自己出去上廁所。黑天晚夕的,摸到牛槽邊,摸到柔軟的黃草,以為是床,上去就睡了。一覺就睡到那個世界里去了。

這個邪性的院子大約是喜歡刪繁就簡,不把生命當回事。

早上媳婦起床,找不見男人,四下里都找,沒見,腳蹤也沒有。全村人四處找,死活找不見。直到下午,雪停了,大伙兒突然發(fā)現(xiàn),牛槽里有個雪做的人形,刨去雪,這才發(fā)現(xiàn)躺在牛槽里的醉漢。老天為他送葬了。

牛槽里是厚厚的黃草,他陷進去,然后蓋上了厚雪,這個人很徹底地把自己藏了起來。連一枚腳印都不肯留下。

馮家真的很有錢。馮老漢一看兒子沒了,立刻去拎一攢鎖子回來,箱子柜子上都統(tǒng)統(tǒng)上了鎖。自己留著鑰匙。

后來,公公媳婦打官司,打了很久很久。

我一直感嘆這個老漢心硬的程度。后人死了,還貪圖那么多錢干什么?

又過了兩年,是馮家的二兒子。

有人給他說,長嶺的野地里,有野兔子很肥,一棒子打下去就撂倒一個。

這個人正在郁悶,他哥哥的死讓他一直緩不過氣兒來。哥倆感情甚好,小時候他像一串鑰匙一樣掛在哥哥的腰上。這個背著他長大的人被一場酒帶走了,他傷心欲絕。

聽說山野里有肥兔子,他心里動了一動。正好去山里散散心,驅(qū)逐一下苦悶。他可不想去拿棒子打,太費勁了。他是有技術(shù)的,鐵木器加工都會。他決定給自己在車床上車一桿獵槍。

獵槍車好了,他想試試。結(jié)果,他的技術(shù)不夠好,槍走火,把自己撂倒了。他也跟著他的哥哥去了。

那個很年輕的媳婦哭了幾個月,帶著三個女兒走了。

聽說后來,那個媳婦改嫁了。大女兒和繼父吵架,吵完后喝了農(nóng)藥,錯過了搶救的時機。這家人,氣脈衰盡了。

馮家的老漢,還是那樣,錚錚鐵骨的樣子,心大,沒有被擊垮。若是別人,早就活不成了。他卻給周圍的人說,我跑貸款呢,貸二三十萬。要是能貸出來,就是不打算還的,他們能把我怎么著?

后來,我一直擔心銀行,那么多錢!姑媽罵我,你就操心得很,銀行又不是傻子,你扯什么閑心!真是和尚不急道士急。我姑媽一直覺得我很傻,簡直傻透了。

我婆婆也認為我很傻、很呆,比吳鴉兒狡猾不到哪兒去。狡猾在方言里是聰明的意思??墒?,我姑媽是絕對不允許別人說我傻的。她會立刻反駁說,我家丫頭不是傻,是單純,是大智若愚。這個話是我父親在世時給她說過的。這一點,姑媽是有原則的。她說,三尺的牛肋巴,一定朝里彎,不能讓你婆婆嫌棄你。

我姑媽伶牙俐齒,一句含糊的話都不說,且得理不饒人。我婆婆暗自較量了幾年,都不是對手,是我姑媽嘴下敗將。她只好郁悶地在背后搗短閑話,罵她的姑親家。

當然,若是我姑媽聽見了……

又過了兩年,是朱家。

朱家是最早做房地產(chǎn)買賣的,在縣城里霸占著一個很大的院子,極低的價格買到,然后捂著不出手。他家的錢,多得數(shù)不過來。

別人家都吃不飽的時候,他家的兒子可以出去外地旅游。

鎮(zhèn)子上的人都是旱鴨子,不會水。這孩子好奇,偷偷下水去鳧水。第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又去,好好的。第三天,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懂得水性了,就往深處游。這一去,就沒有上來。

朱家嫂子和我關(guān)系好。她哭得幾乎眼睛都要瞎了。我天天去安撫她,為了陪她散心,我關(guān)了店門,跟著她去涼州城里散心。她四處胡走,我就牢牢牽著她。不過,她雖然看上去神志不清,有些胡言亂語,但吃飯付車錢卻很清醒,只付她的錢,我的一份我得自己掏。

我姑媽罵道,你傻呀?自己的買賣停一天損失了錢,還要倒貼車錢飯錢去陪她,腦子沒問題吧?

可是,我覺得人情跟錢是沒有關(guān)系的,跟溫暖有關(guān)系。

不過,這只是我的感覺,不是朱家嫂子的感覺。有錢人的感覺,要堅硬一些,并不容軟。說起來呢,也是閑話了。朱家嫂子恢復正常后,地價又飆升,她搖身一變就成了闊太太了。幾年后,有一天在街上遇見我——那時候,我們都搬到縣城里了。她陰陽怪氣地說,啊哈哈,你怎么老成這么個孬樣子了?

我是個反應(yīng)很遲緩的人。正要和她熱情敘敘舊,被她突然嗆一頓,我結(jié)巴得說不上來話。

回來,越想越生氣,我曾經(jīng)那么對她好過。暗自罵了一句白眼狼。

后來,我再也不理睬她了,路上見到,一眼掃過,拿她當蒼蠅。有些人的心是冰做的,暖不透。當然,這是后來的事情了。

還有孫瘸子家。

距大院最下邊的老余家出事,已是八年后的事情了。老余的兒媳婦改嫁后生的小孩都上小學了。

孫瘸子有四個丫頭,當然,身邊只有一個。其余的三個都抱給人家了。吳鴉兒說,孫瘸子之所以能買下加工廠的院子,就是賣了他的三個丫頭得來的錢。吳鴉兒好像什么事情都知曉,神仙一樣。她是如此地仇恨著有錢的人,簡直恨得不能罷休。

孫瘸子女兒出嫁后,小孩一直寄養(yǎng)在娘家里。

那幾天,我記得很清楚,下了幾天暴雨,到處是水。

孫瘸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根不高的電線桿子,先前用來鋸木頭引電的。后來,鋸木頭的機子拆掉了,電線桿子也就閑置無用。

孫瘸子的舅子想要這根電線桿子,兩人就趁著下了雨,泥土松動,把電線桿子挖掉了。電線桿子拉走了,挖下去一米多深的坑還留著。

那天,夜里是大雨,雨水就灌滿了那個坑。孫瘸子的女人養(yǎng)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雞,茶碗大了,嘰嘰叫著,滿地滾著一樣,很可愛。小雞在泥地上跑,腳爪子的指甲上都結(jié)了一個泥球兒,跑起來東倒西歪不穩(wěn)當。

中午太陽好,院子里曬得熱騰騰的。孫瘸子就領(lǐng)著小外孫抓小雞。小男孩也就三四歲,抓小雞倒是很機靈。爺孫倆捉了小雞,拿到那個水坑邊,把雞爪子泡在水里,泡軟了,摘掉泥蛋蛋子。

孫瘸子的女人嘿嘿笑著,咧著嘴,曬著一臉的幸福。我去后院晾衣裳,這個女人還披著一身心滿意足的陽光。她的身架很龐大,扁大扁大,臉也寬,嘴也寬,看上去并不難看。心寬體胖,大約就是她這個樣子。

晚飯的時候,孫家的小孩就不見了。

我們村的人本來做事就咋呼得很,丟了小孩這樣天大的事情,家家都不吃飯發(fā)瘋幫著找。他們尋找的時候,真是盡心盡力,連孫家的炕洞都不放過。驢槽也不放過,狗洞子也不放過。有人還上到我家的屋頂上瞭望,看是不是在河灘里。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跑到烏鞘嶺腳下的河灘里去呢?真是的。人在發(fā)急的時候,思維都不正常。

小孩掉進那個水坑里了。孩子大約又捉了小雞,去泡雞爪子上的泥蛋蛋子,滑進水里了。

后來,孫瘸子的女兒要和舅舅打官司,因為舅舅挖了電線桿子,沒有把坑填上。她媽媽就哭天喊地的,拿出看家本領(lǐng),一哭二鬧三跳井,最后官司沒有打成。孫瘸子家不缺錢,他的舅子家很窮的。不然,也不會稀罕一根破電線桿子。

這樣一來,大院的邪性就人人皆知、流言四起。甚至有人說,白天都撞上了鬼。還說,那個鬼,戴著個藍帽子,白口罩。真是嚇人啊。

吳鴉兒說她看見的鬼,是古代鬼,腦門上梳著發(fā)髻,別著一枚銀簪子。有人就問,那鬼,雙眼皮還是單眼皮呀?吳鴉兒說,沒有臉,很模糊,白剌剌一片子。問話的人就嚇得變了臉色。

不過,有一天夜里,我去院子里取東西。漆黑的夜里,覺得有一團更加漆黑的東西堆在地上,好像還喘息。我拿棍子搗了一下,還柔軟著呢。我嚇得哇哇大叫著逃回屋子里,閉緊門窗。

第二天,我還嚇得小臉兒蠟黃。我姑媽說,也許是個醉漢,不是鬼。吳鴉兒說,鬼是硬的,不柔軟。勺三爺說,鬼僵得很,直得很,不是一堆。唉唉,誰知道呢。從此夜里再也不敢出門了。

又過了一年,老馬病了。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他這個病好不了。因為這個邪性的院子死的都是男人。

老馬果然半年后死了。他的女人賤價賣了院子,逃一樣的搬走了。她說,這個院子,真的是個兇宅,萬萬不能住人了!老馬死的時候,她夢見一群女人把老馬拖上車拉走了,她哭著喊著沒扯住。

可是,買了馬家院子的人不信這個邪。他是個屠戶。他說,我殺的牲口,一年少說也幾百頭,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我一腳踏在陰陽兩界的江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倒要殺幾個鬼給大家玩玩。

他家果然是很平安的??墒悄?,村子里又死了兩個年輕的男人,都是意外事故。

整個村子都不安起來,家家請道士安置。他們說,鐵木器廠子的鬼被屠戶攆出來了,屠戶血腥氣濃,鬼害怕。

原來,鬼也有害怕的時候啊。鬼怕屠夫,真是奇怪的邏輯呢。

我家寶兒爹給財神上香,禱告說,財神啊,我們明年就要搬家,千萬保佑我們??!我家跟屠戶家最近??!沾點他的殺氣啊!

我說財神大約是不關(guān)心生死,只關(guān)心財運的。寶兒爹說財神啊,您給菩薩說一說,我們明年就要搬家?。?/p>

他可是真誠的。

那年秋,我突然就病了,做手術(shù)做了四個半小時,撿回一條命。我很虛弱,總是做噩夢,天天的夢里都打鬼。

村里人說,這個院子雖然財運好,但兇煞氣重,不宜居住。妨礙的都是男人,女人沒事。再說來了屠戶,鬼也跑了,跑到村子里了。

住在這個院子里,畢竟是可怕的事情。

這個時候,吳鴉兒突然搖身一變成了神婆子。一般的神婆子要經(jīng)過幾年的磨神,病得差不多快斷氣了,緩過來,還要傳言一段時間,還要跟師傅、出師、掛紅,才能成為神婆子。

吳鴉兒刪繁就簡,一夜之間就成了神婆子。開始張羅著給人禳災燎病。

吳鴉兒說,她們,那些神婆子們,也就是頂個城隍奶奶,沒權(quán)。我可頂?shù)氖俏魈焱跄?,?quán)力大。

這個很符合吳鴉兒的性格。她想嫁的人,除了我家寶兒爹,還有鎮(zhèn)上的胡校長,還有那個胖局長,她也不知道姓什么,反正是局長。她說,要嫁嘛就要嫁最好的男人。

她大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為人婦,已經(jīng)為人母,快四十歲了。她的心還停留在十七八歲的年紀,常常夢想著嫁個好男人。到底,什么是好男人呢?吳鴉兒說,有錢,長得帥唄!

我說,你怎么成神婆子的?她說,有天晚上睡不著,租來幾張碟片,是西天王母的。看到天亮,覺得自己不一樣了,會了法術(shù),就頂了西王母的神位。

啊,原來成神仙這么簡單啊。那些修煉了千年的狐貍,都枉費功夫,不如看一張碟片直接。

可是,吳鴉兒出師不利。沒有人家請她,反而很多人都愈加的看不起她。她走到哪兒都是笑料。鎮(zhèn)子上的人指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肆無忌憚地說,這個勺婆娘!勺就是傻子瘋子的意思,很貶義。

她的兩個丫頭,大丫丫和尕丫丫,也被人嘲笑的。學生娃們說,丫丫,你媽乏神的時候,說普通話還是土話?

吳鴉兒表面好像也不在乎,暗地里卻咬牙切齒地給我說,這些勢利眼們,我遲早要做出些大事情給他們看,我吳鴉兒不是平處臥的狗!

吳鴉兒說這話的時候,內(nèi)心的一種浮躁閃在眼睛里,她渾身亂竄著騷動不安。我想,她也不是個壞人,只是有些虛榮罷了。女人一旦過于虛浮、輕佻了,一輩子注定就不幸福了。她還不知道一個道理,所有的事情都要腳踏實地。

鎮(zhèn)子上要修一條新的公路了,吳鴉兒去了工程隊做飯。不過很悲慘的是,兩個月后,她跟著一個外地人跑了。

當然,這話是她男人牛進山說的。我們也不知道吳鴉兒到底是出去打工,還是跟人跑了。

因為又過了半年,她回來了,拖著一只皮箱。她說,我是去外地做買賣了,牛進山打得我沒法過日子。誰看見我跟著男人跑了?的確,沒有一個人看見她跟著男人跑。

又給我說,你婆家,沒個好人,一家子的土牛木馬,石頭大的字撬不動一個。

我婆家跟她家一墻之隔。我婆婆最喜歡咒罵吳鴉兒了,好像多大的冤仇一樣。其實不過是鄰居,吳鴉兒也不敢去招惹她。她用最陰險惡毒的話咒罵吳鴉兒,一天不罵幾遍睡不著。她有五個兒媳婦,這個罵法是隔山震虎,殺雞給猴看,免得兒媳婦們不學好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我婆家的確很厲害的。有多厲害呢?說件事情你就知道了。我說的是真真兒的事情,你不要覺得玄乎。

我剛結(jié)婚那年春節(jié),大約是正月初五,或者是初六也不一定。門口來了一個乞討的漢子,頭發(fā)亂得氈一樣,凍得直哆嗦。他要點兒吃食,大門口的廚房里我們正在炒肉,那香味兒擋不住。

婆婆先出了廚房門,大聲斥責流浪漢,說年紀輕輕不干活,懶惰。那人不走,仍然堅持要一點飯吃。我家老二就暴跳如雷,沖出來拎著一根棍要打。那人抱著頭,躲著,還是不走。他一定餓壞了。

我家大嫂嘿嘿笑著出來,咧著嘴,她的嘴唇上涂了厚厚的唇膏。她端著一盆子開水迎面潑過去,那個流浪漢哇哇驚叫著逃走了。他們大笑,院子里放著陳星的歌:流浪的人啊在遠方,沒有一個家……

我也是個沒有家的人,剛剛嫁入他們的家門,沒有地位,一聲不敢吭地燒火。

家里一條狗,來人不咬,好脾氣。大嫂嫌棄它白吃。一條狗能吃多少呢?有一天,他們把那條狗吊起來,老二操刀,殺死了它。那條瘦瘦的狗,臨死前兩股清淚流下來。

大家吃狗肉喝湯的時候,我躲在廚房的角落里洗鍋,我很害怕這樣剽悍的一家人。全家大小有二十二口人。他們一頓就吃完了那條養(yǎng)了兩年的狗,一個個抹著油嘴,大罵狗太瘦了,沒味道。

這樣的人家,吳鴉兒敢招惹嗎?

我婆婆咬牙切齒罵吳鴉兒的時候,她可是聽得真真兒的,不過隔著一道墻,哪有聽不見的道理!而且,我家的嫂子們,為了表示自己是貞潔的,也一起跟著大罵吳鴉兒的淫蕩。好像罵得慢一些,就有了不正經(jīng)的嫌疑。

吳鴉兒明知罵不過,只好忍氣吞聲算了。

打 鬼

是打鬼,不是打鬼子,看清楚了。

鬼子是活的,鬼是看不見的。這個你一定是知道的。

吳鴉兒天天晚上都在她家院子里打鬼,鞋底子打得啪啪作響。一邊打,一邊罵著鬼,吆喝著說:打死你,打死你個黑臉鬼!

我想,鬼本來就是死了的,再打死,成什么東西啦?我婆婆疑心是在罵她哩,她的臉黑。可吳鴉兒明明在罵鬼,她吃了啞巴虧,發(fā)作不出來。她從牙縫里冷颼颼地擠出來幾個字說:我要好好治一治這個瘋婆娘!

有一天的大清早,吳鴉兒就跑到我店里來訴苦。她臉也沒有洗,頭發(fā)也沒有梳,可憐兮兮地坐在馬扎子上,臉上掛著兩滴眼淚。不過那兩滴眼淚不敢掉下來,也不敢用袖頭去抹,就那么掛著。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很愛錢。我怕別人的哭聲沖了我的財運。所以,我無數(shù)次指著吳鴉兒的鼻子說,你挨打是你的事,不要到我店里來淌你的狗尿尿子。

吳鴉兒不敢哭出來,忍著,給我啰嗦牛進山的事情,有點像祥林嫂。她說,牛進山動不動找茬打她,像打一個麥草捆子,死命地打,一聲不吭地打,專心致志地打。

這樣飽滿的打法,大約是我婆婆背后搗閑話的功勞。我早就說了,她老人家不是等閑之輩。

這么潑煩的女人。我立刻掃地,掃得塵土飛揚,想把她攆出去。吳鴉兒躲在旮旯里,身子收縮成一團緊貼在墻上,免得我把她當做一粒沙子掃出門去。

我還沒吃早飯呢,爐子里的火苗剛剛冒出來,牛進山就呵嘍呵嘍喘著粗氣攆過來了。他知道吳鴉兒保準在我的店里。太早了,鎮(zhèn)子上的店門一家都沒有開。她沒地兒去。

牛進山的陰險之處是,老是笑著。他打女人笑著,打孩子笑著,和人吵架也笑著,給人使壞也笑著。那笑臉還真誠得很,發(fā)自肺腑的那種。

然后,勺三爺也跟著進來了。勺是方言,比傻子多一點點,比瘋子少一點點。這么個意思,叫勺子。

牛進山笑著說,鴉兒,走,吃飯走,我已經(jīng)滾好了面茶,吃走!吳鴉兒死活不挪窩,仍然縮在旮旯里,大罵她的男人。

勺三爺說,你這個女人,欠打,嘴太辣了!你看我家兒媳婦,嘴就甜得很。

吳鴉兒就哭起來,沒忍住。我說,三爺,難道你嘗過她們的嘴?辣的?甜的?

牛進山大笑,齜著黃板牙,笑得曖昧兮兮的。勺三爺撅著他的山羊胡子,顛兒顛兒氣走了。

吳鴉兒兩口子頭一天挖地窖,預備著秋天存放洋芋。挖好了直窯,要掏偏窯。男人要朝左打,女人偏要朝右掏。最后,朝右掏。挖著挖著,挖到了一口棺材,紅油漆還鮮鮮的。這是他家第二次挖到棺材。

牛進山很晦氣,也很生氣。填埋了地窖,他就把女人隨便打了一頓。他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就扇了兩巴掌么,又不疼。吳鴉兒卻哭哭啼啼嚎叫著,說幾乎把她的腰打折了,打成兩截子了。

可是,她的腰還好好的,不是雙節(jié)棍。

吳鴉兒給每個人都說,那時候,齊老師要娶我的,可是我媽不允許,她看下牛家,貪錢——她可是活活把我害下了。

可是,我想,齊老師應(yīng)該比牛家有錢多了。吳鴉兒的邏輯經(jīng)常處在混亂當中,不能仔細推敲,也就是湊合聽聽算了。

吳鴉兒結(jié)婚前就跟別人跑了一回,不知怎么還是嫁到了牛家。

牛家說,吳鴉兒跑到那個男人家,誰知那個男人卻不要,把她送回來了。

吳鴉兒說,跑到半路上被老媽攔截回來了。

鎮(zhèn)子上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傊?,每個人都責罵吳鴉兒夢里都惦記著老情人,心擱不下。身在曹營心在漢。不甘心。時時刻刻都準備著逃跑。又說害得牛進山不敢出門打工,一直死死盯著守著。好像牛進山有多么老實多么好一樣。

有因有果,吳鴉兒常常挨打。挨了打,就找我。她說依著一個什么親戚關(guān)系,我是她姑奶奶。我婆婆聽見了就跺著腳罵:她一個勺婆娘,亂說的。你以后少招惹這個半腦子女人!

她的意思是,我本來就傻,又沒眼色。

可是,我想,她勺子,她怎么知道跟我攀親戚?而不是去跟勺三爺攀?勺子應(yīng)該息息相通呀?

牛進山走了。他出門的時候笑著說,劉掌柜,我媳婦要是跑了,我跟你要人。

唉唉,這個死蔫牛!吳鴉兒又不是沒有跑過,難道每回都是我借的路費?

我追到門外,氣咻咻沖著他的后背叫喊:你養(yǎng)驢不知道驢脾氣嗎?吳鴉兒跑了,跟我一渣渣子關(guān)系都沒有哈!休想賴我!

吳鴉兒喝著我家的茶,吃我家的餅子,還很斯文地慢慢嚼??匆娪心腥藗冞M來買一包煙,還很諂媚地對著人家笑,拿臟手掩住嘴。樣子倒是風情,嗲兮兮的,就是臉沒有洗。餅子是我姑媽熬夜烙的,如果她看見被吳鴉兒吃掉這么幾塊,一定心疼死了。

吳鴉兒吃飽了,還是磨嘰著不走,咕噥著說想借點錢逃跑。我說,你跑什么跑?不想過就離掉,想過就好好過唄,潑煩不潑煩!她又掛上眼淚了,說,牛進山枕頭下都壓著一把刀子呢。

我說,也不一定啊,我們墻上也掛著一把刀子,枕頭底下還壓著一把劍——我們是拿來避邪鎮(zhèn)鬼的!

吳鴉兒立刻抄著雙手去里屋看。她走路的時候,有點夸張的扭動腰肢,有點撒嬌的樣子。或者是有點裝。實際上,她也不年輕了。我們村里的女人們,一旦過了三十歲,也就凋殘了。這兒是高原,寒冷,大風,莊稼地里干活,日子就把女人們迅速磨老了,磨禿了。

只有吳鴉兒一心不想老。所以她堅持不去地里干活,一心要保養(yǎng)好自己??墒?,她一年都不會洗一次澡,幾天才記起來洗一次臉。保養(yǎng)得也不見得多年輕,臉上該長皺紋的地方都長滿了皺紋,腰里該長肉的地方都長滿了贅肉,套了個游泳圈一樣。走路還一撇一撇的。你不要覺得我在編排她,真真兒是這樣的。

她在里屋夸張地驚叫兩聲,她看見了我們掛在墻上的刀。其實完全不必如此,因為那不過是一把未開刃的工藝刀,不過五六寸。她驚叫的真正原因是,聽見我們寶兒他爹進來了。寶兒他爹當然很帥了,又高又挺拔,濃眉大眼。

吳鴉兒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寶兒他爹,真好,是我的夢中情人。你們?nèi)羰请x婚了,我就一定要嫁給他。她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涎著臉皮,恬不知恥地嘿嘿笑著,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家寶兒三四歲,卻也聽懂了,呸呸地啐她,說,勺婆娘,死一邊去!

吳鴉兒又說,街上的丁板兒我都看不上,就看上你家掌柜子。

寶兒這下不懂了,問,媽媽,丁板兒是什么東東?

我沒好氣地說,就是一條又老又丑的板凳,釘上幾個釘子。

誰知,吳鴉兒把這個話去說給丁老板聽。老朽的丁老板見了我,臉皺成個包子,十八褶一樣的。丁老板喜歡別人稱他丁板兒,也不怎么拒絕吳鴉兒。但很討厭被人編排。

寶兒他爹立在地下,鐵杵一樣,黑了臉,咳嗽一聲。吳鴉兒就扭著肥肥的腰走出來,諂媚地朝他笑笑。

寶兒爹罵道,你這個惹事的女人,死一邊去!再也不要來我家!

寶兒幫腔說,滾吧你,狐貍精!

我想,狐貍精修煉千年,才修個人形。若是鏡子里一照,修成吳鴉兒這么個悲慘模樣……

吳鴉兒收腹提臀,昂然看他們一眼,然后出溜一下逃走了。她沒有死一邊去,也沒有滾蛋,而且一邊走一邊還偷偷樂,不知她樂什么。

寶兒爹就罵我,你呀你,成天就招惹這些不著調(diào)的勺婆娘。吳鴉兒,冰蓮子,哪個瘋你招惹哪個。你經(jīng)常和神經(jīng)病攪和在一起干嗎?傻氣透了!你是不是借錢給她了?

我低眉順眼地討好他,不多,就借給吳鴉兒十塊錢,冰蓮子五塊。唉唉,又不是我請她們來的。我是開店的,能攆出去嗎?她們勺子,我傻,不是有點共同語言嘛!

寶兒爹拎著一袋子炒焦的棗兒,要熬粥給我補血。我做了一次手術(shù),非常虛弱。然后,我夜夜夢見鬼。那些又細又長的鬼,有形的沒形的鬼,還有和風一樣糾纏的鬼,和橡皮一樣彈性的鬼。我和鬼們廝打,打了一夜,早起臉黃兮兮的,累壞了。

寶兒爹說,我買一把刀子來,掛在床頭壓邪氣。你再做夢,就拿上這把刀殺鬼,一邊殺一邊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這樣壯膽。

我說,鬼子和鬼是兩樣的。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難道鬼子死了不是鬼嗎?

這倒也是。可是,依然噩夢。夢里根本找不到那把刀子,還是徒手和鬼們搏斗。鬼都是土著的鬼,沒有東洋鬼。不過,每次我總能打贏,把很多的鬼打死。我總是屹立在一片死寂的地方,然后,沒命地跑啊,逃啊。耳邊呼呼響著風,大批的鬼們奔逐,最后,廝打。早上,依舊汗津津的蒼白臉兒,拳頭還緊緊攥著。

寶兒爹覺得,鬼一定是知道這是工藝刀子,沒有殺氣。他又去跟屠戶牛皮商量,說,你宰牛的刀子,借給我們壓壓邪。牛皮大笑,立刻嘲笑他:你是醫(yī)生嘛,不給媳婦好好補補,還迷信得很。哪有什么鬼!我的刀子借給你了,我拿什么宰牛?

寶兒爹被奚落一頓,就扛著一只牛皮剛宰好的肥羊回來了。他覺得牛皮說得對,哪有什么鬼?他熬好羊肉湯,哄我一天喝兩碗。我基本食素,不喜歡羊肉湯。

不喝不行的。喝了一只羊,又喝了幾副牛骨架,還是做噩夢,還是和鬼掐架。依然黃瘦的臉兒。還多了一項,和鬼吵架。吵了一晚夕,嗓子都啞了,早上起來,氣得臉也青紫了。

寶兒爹又找來一把寶劍,當然還是工藝品。他把劍壓在枕頭下,睡覺時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說,一旦夢見鬼,你就喊我,寶兒爹快來!我拎著劍來幫你殺鬼。他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一刻也不松。我翻個身,他就緊張得搖醒我問,鬼沒有來吧?

可是,我還是夢見鬼,我的夢里實在找不到他,也找不到刀子和劍。只有我自己,奮力打拼。寶兒爹很失落,覺得不能保護我。早起,手心里是他的指甲印兒。

他又去找牛皮。他說,你宰牛時穿的衣裳給我一件,有血腥氣,裹在后門上了嚇唬鬼。前門上有門神守著,鬼可能是從后門進的。

牛皮說,我那可是花了錢做的衣裳,說給你就給你???寶兒爹只好拿了自己一件牛仔服換回來。

那件臟糊糊的血漬衣裳裹在后門上,招來不少蒼蠅,連老鼠都招來了。寶兒給他的伙伴們吹牛說,我家有嚇鬼的衣裳哩,牛皮叔叔宰牛時穿的,你們家肯定沒有吧?

但是,夢里的鬼也沒有少一個,成群結(jié)隊趕來。夢一場接著一場,連續(xù)劇一樣毫不含糊。這一集沒打死的鬼,下一集接著打。有時候土著的鬼還和東洋的鬼子在一起攙和,那么邪惡的嘴臉,嚇得一頭大汗。

有時候,睡得迷迷糊糊,無端覺得,地下有很多腳步在走,趿拉趿拉。狠命睜開眼睛,什么都沒有,卻聽見各種聲音蠕蠕地在耳邊響。

寶兒爹居然又去厚著臉皮要回來一雙牛皮的破鞋,放在后門口。據(jù)說鞋子的避邪功能好。不知誰給他說的這些事情。

后來,我姑媽聽說白公雞的血很厲害,很避邪,就捉來一只肥肥的白公雞。白公雞瞪起圓眼睛看人,兇巴巴的??蓱z的寶兒爹就不敢宰,拎著刀徘徊了一個下午,下不了手。

我婆婆罵道,沒用的,窩囊的!她“噌”一下,剁下了雞頭,血濺在一碗酒里,胭脂一樣,慢慢洇開。雞頭掉在地上,我和寶兒爹哆嗦了一下。

雞血酒灑在屋子里,腥綽綽的。還有一串鬼見愁,也掛在床頭。

還是噩夢不減。只不過,我在夢里更加厲害了。呼一下子打死好多鬼。有時一巴掌拍死一大片,打鬼像打蒼蠅,好像我有無影神掌一樣。我早上給他敘述夢里的威風,而且,還把村莊里所有死去的人都夢見了。

寶兒爹說,你體質(zhì)太虛弱了,恐怕也是神經(jīng)衰弱,得好好調(diào)理一下。畢竟,這么大的手術(shù)哩。咱們干脆把店關(guān)一關(guān),好好休息幾個月。你又累又虛,不能這樣拼命掙錢了。

可是,我真的很愛錢,舍不得關(guān)門,斷然拒絕了他的建議,還是白天開門做著買賣,夜晚打鬼。我的買賣嘛,很紅火,晚上數(shù)錢,嘩啦嘩啦數(shù)半天。

他無奈,只好掂來一把斧子,立在炕沿下。

奇怪,斧子卻出現(xiàn)在夢里了。我夢見的鬼是我家大嫂,她的臉是橡皮做的,我一斧頭劈上去,瓷釉釉的,斧子彈回來了。她嘿嘿地笑,說,砍呀,你!我家二嫂也是鬼,木頭做的,一斧頭劈下去,劈成兩半?;仡^一看,又自動合在一起了。沒有血,干干的。我家三嫂是漿糊做的,一斧頭劈下去,刀刃牢牢地黏在她的身體里,拔不出來。

我在夢里感嘆,唉唉,鬼畢竟是些精氣魂魄,一點水分也沒有,干得很。

寶兒爹卻在清晨感嘆,唉唉,那三個母夜叉,你怎么能打得過呢!我說,就是夢唄,她們又不是鬼??墒?,他還是嘆息一聲說,有時候,人比鬼還要厲害的,你這人,心太憨。

我才不信呢。

寶兒爹沒法子了,只好拿出醫(yī)生的本領(lǐng),紅棗、當歸、黃芪,熬湯,天天讓我喝一碗。并且許諾說,明年就搬家,這個邪性的院子再也不能住了。

讓我們生氣的是,吳鴉兒到處宣揚,說我們兩口子枕頭下各自壓著一把刀對峙。她搗短這些閑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曖昧,意味深長。好多人就跑來看究竟。他們看到了炕沿下劈鬼的斧頭。

我姑媽大怒,說,你要是再和那個勺婆娘來往,再敢留她吃飯,再敢把你的衣裳送給她穿,給我滾遠一點!

我不敢問她,是我滾遠一點,還是吳鴉兒滾遠一點。

寶兒爹說,你和瘋婆子都滾遠。

我問他,你說,到底,有沒有鬼呢?

他說,我怎么知道!鬼才知道呢。

我想,吳鴉兒大約知道吧?她是神婆子嘛。她來借錢,我忍不住又借給她,只是叮囑她不要拿著錢跑了。我也不明白,我總是和吳鴉兒這樣的人來往,她也不能幫我打鬼啊。

也許,我是真的傻。

他獨自住到了魚兒山

鎮(zhèn)子廢掉了。

新公路豁開了魚兒山,繞到西山去了,我們只能遠遠地看一眼。

破鞋一樣被扔掉的鎮(zhèn)子,一天也過不了三輛車。鎮(zhèn)子迅速衰老了,路面慘白,柏油都磨掉了,塵土飛揚。街上的招牌殘破不堪,衣衫襤褸的樣子。

沒有了過路的顧客,一條街瞬間就愁老了。

我們都坐在店門前曬太陽,臉上曬得油光光的。

老常挑著空扁擔下來,走得很疲乏,趿拉趿拉。他說,我要去西藏了。我問,你要去朝圣嗎?他搖搖頭,不是,去做買賣。

我沒去過西藏,不知道西藏人吃不吃釀皮子。老常說,又不是去賣釀皮子——難道我這輩子就會做釀皮子嗎?牛肉面我也是會拉的。

老常的牛肉面做得很糟糕,清湯寡水的,什么味道也沒有。而且,分量那么少,我一口氣可以吃三碗。

可是,他們難道吃不出來這么難吃的牛肉面嗎?老常說,又不是去拉薩,是去南木林,一個小地方。

可是,南木林就沒有別的牛肉面館子嗎?

老常很生氣,扭頭走了。一邊走一邊說,我去打工總行了吧?你能得很,拉薩做買賣去!

我當然不能去了,我家在拉薩又沒有親戚,南木林也沒有。

等老常走遠了,吳鴉兒才嘿嘿笑起來了。她的手揣在圍裙兜兒里,臉上的笑又傻又奸。她開始賣釀皮子了。她說,要想嫁給好男人,得有點錢才行。沒錢是嫁不出去的。

奇怪啊,明明她男人天天跟她睡在一起,她卻總是想著嫁人。想著嫁人也就罷了,還老想著嫁給我家寶兒他爹。

老常若是真的走了,吳鴉兒的釀皮子就好賣多了。老常有店面,生意自然是要好一些的。她就支個攤子在我店門口賣,晃蕩得我很煩。

她說,這樣呢,天天可以看見你家掌柜子。

她說,我就是喜歡很多男人,不單單是你家寶兒他爹。

吳鴉兒也真是夠坦誠的啊,簡直到了厚而無形的境界了。

寶兒爹說,你這個傻女人,氣死我了,居然把瘋婆子弄到門口來!我說,我們不是過一年就要搬家了嗎?

吳鴉兒從圍裙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清點,財大氣粗的樣子,好像老常的話給她帶來了好運氣。這個愚蠢的女人,一早上總共就來了三個顧客,老嚴的孫子、巴家懷孕的媳婦,還有磨河灣的李花花。不會超過三塊錢的,數(shù)什么數(shù)!

可是,吳鴉兒說,我是在捋一捋錢,又不是數(shù)。她說完,又朝我諂媚地笑。那笑,還有點風情,又勺又奸,說不清是個什么味道。西山里的幾個老光棍,就被這種笑迷魂得一氣兒吃三碗釀皮子。

可是,他們是怎么吃下去的呀?那雙手……

吳鴉兒很享受她的這種迷惑力。至于拋媚眼啦,調(diào)調(diào)情啦,她天生就會的。一天下來,就算賣了七八塊錢也不在乎。她喜滋滋兒地說,我和你一樣兒的了,我們都是買賣人了。要不,我和你結(jié)拜干姊妹吧?

我頭腦發(fā)昏,居然點頭同意。我是個心軟的人,不知道拒絕人。

吳鴉兒對著寶兒爹扭捏著媚笑的時候,寶兒爹恨不能一腳把吳鴉兒踢走。他說,你這個勺婆娘,想什么美事呢?吳鴉兒嬉皮笑臉地說,我和你家劉掌柜是干姊妹,我勺婆娘,她是什么?

寶兒爹立刻打電話告狀,說我不聽話,實在管不住,和勺婆娘拜了干姊妹。我姑媽很疼她這個侄女婿的,立刻怒火沖天在電話里大罵我一頓,還說要找我算賬,打我的狗腿,敲我的狗牙。

可是,我是屬鼠的,寶兒爹才是屬狗的呢,敲他的狗牙好了。

我們兩口子吵架,吳鴉兒卻杵在地下,齜著黑板牙嘿嘿地笑,看熱鬧。更加過分的是,她居然對寶兒爹說,你這樣好的男人,應(yīng)該娶三個老婆才是。劉掌柜給你掙錢,再的兩個伺候你,刷牙都讓她們給你刷,還要小丫頭才好。

更加過分的是,她這么說的時候,口水都順著嘴角流下來,恨不能一口把寶兒爹吃了,表情曖昧得直接看不成。

寶兒爹居然不生氣了。他笑起來,有些得意地看著我。唉唉,男人畢竟是男人。

那一刻,我想一腳把吳鴉兒踹到西山頂上去。

我們決定要在秋天搬家,我還是天天晚上夢見鬼,太折磨人了。有一天半夜,大風,忽然店門嘩啦開了,兩個年輕人呱呱笑著跳進來。他們大笑說,天啊,這門一碰就開了。笑聲在黑夜里很詭異。

我正在夢里打鬼呢,寶兒爹還迷迷糊糊睡著呢。我感到屋里進來人了,在大笑,立刻拉開燈,喊醒了寶兒爹。

外屋還在笑。寶兒爹慌張著披了衣裳出去,兩個女孩說買一扎啤酒。她們說,你家的店門怎么不鎖???寶兒爹迷糊地說,明明是鎖上的啊。

后來,很多年之后,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那不是一個好兆頭。是人還是鬼呢?只不過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想這件事的時候,光陰已經(jīng)遙遠了,寶兒他爹也離我而去了,都七年了。

寶兒爹到底沒有躲過一劫,毫無征兆地走了。家里的四個骨干女人,到底是攪起了一場揚風攪雪的禍事,她們蓄謀已久了。從此,我很害怕女人,尤其是能說會道、八面玲瓏、心機重的女人,讓我戒備重重。

我從不看宮廷劇。后宮里女人們使用的手段,我家的幾個女人都很熟稔,深諳殺人于無形之中的道理。

本來啊,再有幾個月,我們就要搬家了??墒?,他沒有來及搬到縣城里,卻搬到魚兒山去了。很節(jié)儉,一個小土包就是他的新家。我想,他注定是屬于山野的,走不脫。有一個看不見的套子,套走了他在陽世三間的光陰。

魚兒山上有個寺叫極了寺,山下的村子叫極了村。他一定是去了極樂世界,那個世界太大,他迷路了,回不來了。

婆婆哭著說,兒啊,你女人病了幾年都沒事,你卻走了……

她大約機關(guān)算計,失算了。

我家大嫂說,老四啊,你到那邊也莫怪我,我確實后悔得很,不該整你,不該砸你的店……

吳鴉兒把扁薄的嘴唇湊在我耳邊悄悄說,她們可真毒辣,這事做得太過頭了哈。

吳鴉兒又說,你家掌柜子這事,不是鬼鬧的,是人鬧的。這些婆娘比鬼惡毒。

的確,我家有九個女人,婆婆、小姑、嫂子、侄女。不,應(yīng)該是十一個,兩個小的侄女沒有算進去。

我可憐巴巴地拿著鋪子的契約去給婆婆。我說,你們一直巴望著得到這個鋪子——現(xiàn)在,人都死了,鋪子也砸了,院子我也不要了,給你們算了,只求你們放過我。

婆婆汪著眼淚,卻干脆地說,你就聽吳鴉兒那個嚼舌頭的亂說!這個時候,我們要了你這個破曲連、空殼簍,讓人家以為我們鬧了大半年,就是為了逼死兒子搶財產(chǎn)。才不稀罕呢!她梗了一下脖子,很強勢,坐在炕沿上的腰板挺得筆直。

可是,事情明明就是這樣的啊,還為啥怕別人說呢?做都做出來了,卻怕別人說。這些人,真是奇怪啊。她們的心,到底是啥做的呀?佛家說,有些人的心里,裝滿了蜂蜜。有些人的心里,裝滿了毒藥。

破曲連是破院子的意思,空殼簍是鋪面的意思。這是個貶稱,相當于當面罵吳鴉兒是瘋婆子一樣。奇怪,我能感受到她的心,冰、硬、無情、惡毒。

我家大嫂,用她龐大的身子,把我夯出莊門。她的胳膊很有勁兒,稍微一動,我就倒在地上。

不要就算了,不要說我小氣。再說院子是我們自己攢錢買的,鋪子也是我們貸款開的,跟她們又沒關(guān)系。我想立刻就逃走,一刻也不想在鎮(zhèn)子上呆了。這個院子太可怕了,鬼太可怕,人也太可怕了。

吳鴉兒說,劉掌柜,趕緊走吧。你再不走,她們會收拾你的。你這樣的身子,能挨得住一頓打嗎?她們晚上若是在后門裝鬼,嚇都要嚇死人的。

吳鴉兒很辛苦地在夜里翻過墻頭,去聽她們的窗根子。白天也站在凳子上,隔著墻偷聽。她甚至爬到房頂上,趴了半晚上,探聽她們的計劃。我婆家的幾個女人有什么陰謀,都在吳鴉兒的掌控之中。

我害怕。我是個沒娘的孩子,打小就沒有安全感?,F(xiàn)在又攤上這樣的大事,未來不可預料。我慌慌張張賤價賣了院子鋪面,抱著我的寶兒,夾著個包袱子,到縣城里投奔娘家的親戚。

奇怪的是,換了地方,我再也不做噩夢了。在我租來的房子里,阿姨天天給我播放大悲咒,心經(jīng)。我皈依了佛教。人在最最苦難的時候,心得有點投靠。

吳鴉兒打來電話說,她們攆著不讓我擺攤子,在攤子上風頭里揚土。她們說我給你搗閑話了,挑唆了你。她們實際上非常想要你的鋪子,你婆婆后悔得碰頭抓臉,你家大嫂后悔得幾乎活不成了。

后來我想,婆婆大約是想欲擒故縱一下,讓我求著給她,免得村里人指責她們壞了良心。她認為院子不好賣,鋪子雖然砸了,但東西還多,一般的人買不起。她想拿一把,避開輿論,然后裝作不情愿的樣子白白得到她們夢寐以求的鋪子。

可是,她難道不知道我很傻嗎?一下子以很低的價格就賣掉了。偌大一個院子,五間房子,才賣了幾千塊錢。而鋪子呢,若是細細盤點,也該十來萬了??墒牵胰迦f就嘩一下賣掉了,像扔掉一個破鞋子。

吳鴉兒天天都打電話,主要是匯報我婆婆們的動向。她們罵了我什么,詆毀了什么,都一滴不漏地匯報給我。她像個復讀機,把我家女人們的話原原本本轉(zhuǎn)述給我,顯得忠心耿耿。

她說,你婆婆天天咬著牙齒罵你,說你是個蠢貨……

你幾個妯娌們也見人就說,你腦子出毛病了,有錢不留給自家的人,白白便宜了外人……

我終于想明白了,她們都窮瘋了,是心窮。

不過,吳鴉兒不能賣釀皮了。鎮(zhèn)子上沒有一塊空地能容忍她的攤子。我家的女人們還肆無忌憚地啐她,踢她的攤子,欺負她,朝她家的院子里扔破鞋。很顯然,她們并不把她當人看。她的婆家也不拿她當人。鎮(zhèn)子上的人,都覺得她就是瘋子了。

吳鴉兒沒有我這個朋友,顯得很失落孤獨。

收 梢

七年的光陰,很快就過去了。我和寶兒在小城里安靜生活。

城市的好處是安靜。車馬喧囂是表面的東西,太陽一落下,所有的喧囂也就跟著消失了。光陰的核兒是清凈的。實際上,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工夫去打探別人的家事,沒有工夫說閑話。過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事情,也怨不得別人。這樣的安靜,真是讓人喜歡。

有一天,刮著黃風。天色很陰暗,我縮在沙發(fā)上打盹、翻書,寶兒上網(wǎng)。書是一本民間藥方集,翻到一頁,說到一味藥,叫雪上一枝蒿。跌打、療傷的止痛藥。這種藥毒性很大,得經(jīng)過反復炙炒,用之得當治病,用之失當致命。

若是用得不恰當,就中毒了。中毒癥狀主要表現(xiàn)為迷走神經(jīng)強烈興奮,人進入迷幻境界里,最后抽搐昏迷至死。據(jù)說古時做小偷的,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逮住,就吃了雪上一枝蒿的藥丸,怎么打都不覺得疼。打完,就解毒了,人好好的。相反,若是失主慈悲放了小偷,就毒性發(fā)作,痛不欲生。

說是舊時走江湖的賣藝人,就服用了雪上一枝蒿,任憑別人木棍隨便毒打,都不覺得疼。打得越狠越好。不打是不行的,毒性要發(fā)作。所有有毒的草藥,都有以毒攻毒的特點。這種奇怪的草藥,大約用暴力緩解毒性吧。不過,應(yīng)該是有解藥的,江湖上的事情,難以參透。巴豆中毒,喝一碗涼水就解毒了。

我正在好奇這樣的草藥,吳鴉兒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我?guī)缀跬浟怂?/p>

她很興奮。她說,劉掌柜啊,記得我不?昨晚電視上看見你了,你都成作家了……

可是,我不是作家,是作者呀!吳鴉兒說,反正差不多,一樣兒的哈。

過了一天,吳鴉兒就汗流滿面地找來了。她一身破衣裳,蒼老了很多。頭頂上搖曳著幾根稀零不落的黃頭發(fā),露出赤紅的頭皮。歲月把一個女人徹底磨得凋殘了。

她說,我要跟你當作家,我也要寫,也要出人頭地,讓鎮(zhèn)子上那些勢利眼們刮目相看。她說著,眼角的皺紋密集地收攏到一起,像兩束柴禾。

這個可憐的女人,心底里壓抑著太多的委屈,大約被辱罵作踐得精神失常了。

她大概忘了,她比我大六七歲,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重要的是,掃盲班的文化底子。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我從鏡子里看見寶兒鼓著腮幫子竊竊地笑,眼睛笑成個月牙兒。

吃午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那雙手,細長、粗糙。手背上垢甲一層,厚得可以種芝麻了。脖子里也是,胳膊上也是。突然心里一酸,女人啊,都活到這樣的地步了。簡直讓人絕望!

她曾經(jīng)的夢很簡單,就是想著要嫁給寶兒爹。她就是喜歡干凈英俊的男人。那重夢破了,這重夢卻又生了。這重夢,比嫁給寶兒他爹還要難一些。

牛進山跟著就打來電話,還是那句話,劉掌柜,我女人要是跑了,我跟你要人。

可是,你為什么不厚待她呢?既然這么重要的話。你打她的時候,可曾憐憫過?別人作踐她的時候,你保護過她嗎?

牛進山嗝嗝的,噎得直打嗝兒。

吳鴉兒局促地低了頭,摳著手背上的垢甲,不敢說話。

她是跑出來的,走的時候不忘留一張字條,說找我,說當不上作家就不會回到鎮(zhèn)子上去。在她心灰意冷的日子里,還不肯放棄夢想。

可是,那只是她的想法而已。吳鴉兒還是回到鎮(zhèn)子上了。難道要我養(yǎng)活她不成嗎?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牛進山就罵,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一泡牛糞豬糞。罵完,順便又揍了她一頓。

我想,吳鴉兒應(yīng)該準備一點草藥,雪上一枝蒿。

我姑媽在電話里說,你又招惹那個勺婆子干啥?我說,她又不壞,一個孽障人。孽障是可憐的意思。

可是,姑媽說,那是她自己作踐的,一點活兒不干,又懶又奴,怪誰呢?她回來就四處宣揚,說你嫁不出去,連個男人都沒有。說你是個空架子,沒情況,吃飯都是青菜,沒肉。

我想了一下,她來投靠我,大約是覺得我可能嫁了一個成功的男人,很闊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一定很失望了。在鄉(xiāng)里,一個女人沒有男人依靠,好像是不可思議的。我可不想去責怪她,她的思維就那么一點點嘛,腦殼跟麻雀腦殼一樣大么。

我一直不能透徹地了解吳鴉兒。若說沒有心機,實際她心機很重。說有心機,又過分簡單。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又忘了吳鴉兒。

可是,有一天,我報社的朋友打來電話。她惱怒地說,有個女的,說是你干姊妹,寄來一大摞稿子,寫得稀里糊涂的,狼筋扯到狗腿上,看得人要崩潰。還天天打電話,追問發(fā)表了沒有,太煩人了!

我說,要不,你看能不能給發(fā)一篇啊?她渴望過一種有尊嚴的日子啊。所以心不甘,要掙扎。

朋友惱著說,我看就一個神經(jīng)病患者。話雖然這么說,但還是找了一篇短一點的,修改幾遍,改得沒有吳鴉兒的影子了,就發(fā)出來了。給她寄了一張樣報。

吳鴉兒立刻打來電話,口氣一下子硬邦了很多。她說,劉掌柜,我也發(fā)文章了,也是作家了,和你平起平坐了嘛。

可是,那文章你看是你寫的嗎?她說,寫著我的名字,能錯了嗎?你嫉妒了吧?

唉唉,好吧,就算我嫉妒。

吳鴉兒拿著那張報紙,幾乎走遍了鎮(zhèn)子上的人家。人人都知道,她和我一樣,是“作家”了。

鎮(zhèn)子上的人就說,還以為作家有多大的能耐,原來吳鴉兒這樣的半腦子都可以當,有什么了不起!

我姑媽簡直傷心死了。她剛剛給人家說,劉家祖墳上冒青煙了,要出一個文人了。誰知半路里殺出個吳鴉兒。

后來,我朋友又打來電話。她說,太痛苦了,你那個干姊妹一周寄來十幾份雜七雜八的東西,古詩詞有,小說有,散文有,新詩有,三句半有,劇本有,一半的字寫不上,拿拼音代替——她腦子好使喚著吧?

可是,原諒她吧,允許她有點夢想。她就是想引起別人的重視。她的日子,真的過得不好,簡直糟糕透了!朋友怒道,她應(yīng)該去好好種地養(yǎng)豬,不要來糟踐文學了!

吳鴉兒再打電話,我朋友就不接了。稿子直接扔垃圾桶。

大約過了半年,吳鴉兒又來找我。她的稀疏的黃頭發(fā)粘在額頭,臉上涂著白白的一層粉,汗水順著溝壑縱橫的皺紋往下掉。整整一張臉,像雪后太陽曬過的田野。她說,劉掌柜,我和你一樣兒的人,我就不相信我不如你哈。

她大概知道,這個世界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夠打敗她。東方不敗應(yīng)該是她的內(nèi)心追求。

我不知道該怎樣勸才合適。說到底,文學是一種修煉。前提是一定要心境純明。有的人修成正果,有的人卻走火入魔。吳鴉兒注定是屬于后者。

我說鴉兒,你就像吃了一種藥,叫雪上一枝蒿。簡直沒有解藥了,真想好好揍你一頓才好。揍你是為了讓你冷靜下來,你已經(jīng)中樞神經(jīng)興奮得收剎不住了。

她嘿嘿一笑,呲著黃板牙,大概一年沒有刷牙了,呼出來的氣息里有了餿腐的味道,逼得我后退幾步。她說,你在城里過得這么好,一點活兒也不干,坐在陰涼房兒里哈。我天天都要喂豬煮飯,還要受人的白眼仁,經(jīng)常挨打,厭煩死了。

果然,吳鴉兒跑到小城里來了,租了房子。我沒有想到的是,牛進山早四五年買了老余家的院子,也在做買賣,而且收入不錯。明明那是個兇宅,可是,還是有人不斷沖進去。

禍事很遙遠,而利益卻在眼前。大院子里的鋪面,開門就進錢。一點含糊沒有。

那個院子里最后一家沒有禍事的人家,在吳鴉兒來城里的時候,也沒有幸免。那家的女兒生小孩,嬰兒生下來就是沒有氣息的,青紫,像被人拿棒子打過一樣。

這就是吳鴉兒進城的理由。她說,我去城里找個活兒,腳跟站穩(wěn)當了,你們都搬來——大院子地脈邪氣,真正不能住人了。

老余哭著喊著奪下的孫子,慢慢長成一個問題少年。這孩子沒來由地喜歡往外跑,有點錢就搭車跑了。小小年紀,去過涼州、蘭州、青海。反正,他也沒有什么理由,總是跑。他說,心里慌。大約,他堅信他爹應(yīng)該在某個角落某個時刻能恍然相遇到。

可是,他爹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怎么都找不著的。

老余覺得,大院子確實有問題了,就拾起來賣了。牛進山的屋子快要塌了,就買了。

馮家的大兒媳婦,一直病著,后來,也賣了院子搬到了縣城里。偶爾,我能遇見她。身體倒是好了,臉上卻是死灰一樣的慘白。什么是心死,什么是枯槁?大約她那個樣子就是了。當年,少女時,她男人天天跑到她家崖頭上喊她的名字,英英子,英英子!喊了一年,她就嫁給他了。

馮家的二兒媳婦,先是嫁給一個男人,后來大女兒喝農(nóng)藥死了,就離婚,帶著兩個女兒又嫁人了。這次嫁得很遠,鎮(zhèn)子上的人不知道她的訊息了。她一定想走得遠遠的,把自己藏起來。這個傷心欲絕的女人!

孫瘸子的女兒又生了個小孩。這個小孩看外表著實心疼,眸子寶石一樣??墒牵f話不清楚,只說一種語言,夯夯夯……沒有人能聽懂她在說什么。她的上顎氣竅是開裂的。鎮(zhèn)子上的人說,那個夯夯娃,做了兩次手術(shù)都失敗了。

孫瘸子一直以財大氣粗自居??墒?,有一天他會發(fā)現(xiàn),再多的錢也不頂事。

至于朱家嫂子,家里的錢比孫瘸子多多了,地價高得要命。她走在街上,也很暴發(fā)戶,滿身珠光寶氣。可是,她的臉上永遠是沮喪著的。她內(nèi)心,肯定一直是揪著的,疼著的。

還有最后死了嬰兒的這家。那女子常常來縣城里,不是縣醫(yī)院就是各種診所,手里永遠拎著中藥包。年輕的臉上,滲出絲絲慘然無奈來。

吳鴉兒的衣服,也許是小城里最破舊的了。我朋友的幾件衣服送給她,她卻不要,她只要我的衣服。但是,我的衣服她根本繃不到身上,她又胖了不少。腦袋尖,腰粗,棒槌一樣。稀零耷拉的頭發(fā),頭皮紅赤赤的,讓人看著她吃不下一碗飯。但是,她的眼神,看誰都多情嫵媚。

她去一個工地干活,手上的垢甲總算是洗干凈了。但是,她瘋了,走火入魔,進入迷幻境界里了。我說鴉兒,你可是雪上一枝蒿的癥狀發(fā)作了?她卻還是傻傻的笑。她實在渴望能過上一種干凈尊貴的生活,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瘋了。

她夜夜去上網(wǎng),學會了打字、聊天、發(fā)郵件。我常常覺得奇怪,一個顛三倒四的人,居然潛伏著這么大的能量。我可能低估她了。她是個奇怪的人,說是傻子,也不是。說不是傻子,做事卻很讓人驚慌。

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有幾個早晨,我去跑步,看見她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從那個叫“我們約會吧約會吧”的網(wǎng)吧里出來。她走得搖搖擺擺,仿佛一陣風就能掀翻。遠遠看著,有些心疼。這個癲狂的女人。

于是,我朋友們的郵箱里都塞滿了她的大作。投了稿子,還不忘附上很多廢話。然而,打敗編輯的卻是這幾個字:呈上大作,請拜讀!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淘來的這句話。她是個虛心學習的人。

大家在飯桌上笑得東倒西歪的時候,又想,我們也真是缺德,拿著我們的優(yōu)勢,嘲笑那個可憐的女人,真是不厚道的。

她還圈了地,上微博,弄博客,什么新鮮的東西都有。博客里貼滿了她的照片,搔首弄姿的,扭捏作態(tài)的,看著還不難看。大約,掙點錢就照相上網(wǎng)了。

后來,邪乎的是她學會了網(wǎng)戀,徹夜地和男人們胡聊調(diào)情。也大著膽子去約會,從不忘記吹噓她是“作家”。

一個人走什么樣的路,路盡頭就有結(jié)局在等著的。

她的微博和博客,都用著一個名:雪上一枝蒿。她不知道意思,只是聽我一說,覺得好,就緊緊摟在懷里舍不得了。

可是,我想,跟她約會的都是什么樣的男人呢?怎么能看上她呢?明明那么的邋遢不堪,一年都不會洗澡的。

后來,我頭腦發(fā)熱了一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許是覺得她實在可憐,就把她的幾篇短文,自己捉刀加工一番,求著朋友,在本地的晚報上刊發(fā)出來。

這可真是一件令人后悔的事情。吳鴉兒愈加覺得自己了不起。就算是在工地上干活的時候,她也是以作家自居,說話能酸倒牙齒。她以為,自己是鶴立雞群的。有時候,還有些傲然的姿態(tài)。只不過,手背上的垢甲還隱隱約約。

朋友們笑我,你那個老鄉(xiāng),雪上一枝蒿,真是個老風騷啊。

又說,她昨天還在遠古洪荒茹毛飲血的光陰里,被人打一棒子拖進洞里做結(jié)發(fā)夫妻,今天卻一下子跳進信息時代,大談文學,大談情人。

我很無奈,吳鴉兒事事都作踐成這樣,真是勇敢。

她一點也不羞恥地給我吹噓,網(wǎng)上有多少人在追求她。我想,這些東西,遲早會害了她。光陰,是不能這樣拿來胡日鬼的。

晚飯過后,陪著朋友們?nèi)ド⑸⒉?。吳鴉兒干活的工地,就在河邊。順便,也去看看她。這個小城里,她應(yīng)該是孤單的。盡管她自己認為很熱鬧。我說,鴉兒,你能不能踏實點兒?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脖子梗著,一臉的通紅。半晌,頂撞道,就興你過得好,不許別人好啊?

有時候去,他們也吃過飯了,幾個女人男人,放了音樂,在河邊跳舞。吳鴉兒雖然笨拙一點,卻還跳得不錯。那是一種簡單的快樂,她笑著,像個孩子一樣純真。

后來,我那個朋友氣急敗壞地說,你老鄉(xiāng),那個瘋子女人,給我發(fā)了無數(shù)信息,要給我做情人。我怎么這么倒霉啊……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這么尷尬的事情,只有吳鴉兒做得出來。她真的不勺,她是怎么弄到我朋友號碼的呢?我笑得一口茶咽不下去。

可是,原諒她吧,她就是喜歡干凈溫暖的男人,仰慕有才華的男人,誰叫你這么玉樹臨風招惹人呢?

朋友說,你這個傻子,笨蛋!

可是,如果吳鴉兒是個美女,他就不會這么生氣了吧?我不和吳鴉兒來往怎么能行呢,她是孤獨的呀!盡管她做事潦草,又隨意,又不計后果。但有時候,也是有趣兒的。

過些日子,吳鴉兒就會鼓搗出一些事情來,都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因為她一有空就在我家,而我的朋友們,常常要過來聊天喝茶。她使出渾身的招數(shù),對每個男人示好。這件事,確實令人尷尬。比如,我們正在喝茶,她突然跑到門外去了,躲在什么地方,寫個紙條兒,回來悄悄塞在人家的衣兜里。這個人回家去,被媳婦發(fā)現(xiàn)紙條,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明天下午,橋頭見!訴中腸!

如果衷腸也成了中腸,那么就沒有惆悵,只有大腸小腸了。

多么直白的表達??!只有我笑得肚子疼,別人都氣惱著狂抓。

有時候,她會突然跑到某單位,去找誰誰誰,說是她的朋友,好朋友。而這個人,還是單位的領(lǐng)導,突然就多出這么一個衣衫襤褸的女朋友來。想想,也真是有意思極了。

有時候,她突然出現(xiàn)在某個人的家門口,嘿嘿傻笑著。她跟蹤他好幾天了,害得他沒法給媳婦解釋。攤上這么一張狗皮膏藥似的吳鴉兒,我的朋友們幾乎要崩潰。我可真是沒良心,他們受難的時候,我沒事人一樣,甚至偷著樂。因為鴉兒太強大了,我無力降服,也沒有個緊箍咒。

后來,大約被誰的媳婦狠狠痛罵了幾回,花癡的吳鴉兒有所收斂。

吳鴉兒走火入魔一年之后,慢慢沉寂下來了。時間真是個好東西,會把浮躁的人一刀一刀削安靜。

她四處碰壁,飽受白眼。制造的那些文字垃圾,就一直堆放在她的日志里。這些東西,也不是頂頂廢物的,可以送給警察拿來審犯人。如果誰不說老實話,就拿給看,保證看不完就什么都交代了。忒折磨人了!

她的一篇小說,很抑郁,一開始有三個人,寫著寫著,都死了,換了新的一撥人。寫了幾天,那三個人突然都出現(xiàn)了,壓根就沒有死過。大約,她自己也忘掉了,一開始是寫死的?;盍艘簿土T了,然后是鬼,是西天王母,是她自己,是很多英俊的男人在追求她。

我看了一半,幾乎要發(fā)瘋了。天啊!她到底在夢里囈語,還是在現(xiàn)實里抑郁啊?

我說,鴉兒,你的筆也寫禿了吧?吳鴉兒說,懷才不遇啊。然后氣惱地罵編輯有眼無珠,咒罵編輯看不起她。我就很內(nèi)疚了,我的幾個朋友都是編輯,曾經(jīng)給她發(fā)過稿子,我真是對不起他們。

吳鴉兒又說,不是我寫不好,是你嫉妒我哩,不讓發(fā)表,怕我超過你。

好吧好吧,就算嫉妒——我簡直沒嫉妒的東西了。

但是,再也不幫她發(fā)表東西了,我怕害了她。

本以為她會安靜下來,現(xiàn)實會磨平她的狂躁。可是,我想錯了。吳鴉兒在沉寂了一段時間之后重新進入亢奮狀態(tài)。打一針雞血,斗狠也有落下去的時候。而吳鴉兒,直接進入雪上一枝蒿的癲狂狀態(tài)里,醒不來,就那么如醉如癡地亢奮著。

她高調(diào)宣稱要寫長篇小說——因為我寫不出來嘛。然后,見人就告知,連收廢品的老漢們都知道這事。然后,又去廣場跳舞,因為我不會跳舞。我也膽小,絕對不去那種人多的地方。她穿得那么破舊,因為熬夜,眼圈發(fā)青,像個熊貓一樣。她跳舞的時候,很多人就嬉笑著過來圍觀,像看大猩猩一樣有趣兒。而她的臉上一片赤紅,那么地陶醉。

她紅果果地挑釁我(這個詞的意思是赤裸裸)。確定我是她的對手,要跟我較量到底。

我理解她的心思。她的確很孤單,周圍沒有人心疼她。只有我這么一個朋友,但是,我沒能幫她達到目的。她理所當然要恨我啊——她恨別人,別人又不拿她當人看,恨什么恨呢!

她這么瘋狂的背后,是因為新結(jié)交了兩個女人,都是本地“作家”,都是從我家里認識的。而這兩個女人,都是離過四五次婚的老油子。但是,她們無論怎么折騰,總歸是不愁錢的。而鴉兒,是一個食不果腹的人,一個輸不起的人。

人心多么邪惡,她們成心要把吳鴉兒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里。

她們?nèi)她R心合力去廣場跳舞,齊心合力寫作,寫出來的東西,也泛著一樣的混亂氣息。那樣的東西難以發(fā)表,就齊心合力罵我,拿我出氣。好像我存在的價值,就是幫她們發(fā)表那些垃圾。

很多人總是喜歡在日子里樹立起一個敵人來,好讓自己的斗狠得以發(fā)泄。這個敵人不能太強大,太強大干不過。也不能太弱小,太弱小了沒意思,沒有快意。這樣的話,我剛剛好。這個尷尬的角色,我在鎮(zhèn)子上的時候,就是妯娌們樹立的敵人。離開鎮(zhèn)子,因為吳鴉兒的介入,我恰好又成了三個女人的眼中釘。

瘋狂的女人是很可怕的,這是我早就知道的。

不過,吳鴉兒寫的東西無論多么不好,都是自己努力寫的。那兩個女人就不一樣了。其中一個,把別人的作品抄襲得只剩下作者的名字了。真是紅果果地抄呀!抄別人的也就罷了,卻直接抄我的。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墒撬?/p>

被編輯發(fā)現(xiàn)抄襲,提示了一下,這個亢奮的女人,就發(fā)個帖子在網(wǎng)上叫囂罵了好幾天,說我真不是東西。這個女人賴在我家里喝茶,吃飯。我去做飯的時候,她從容地用我的電腦上網(wǎng),回帖子咒罵我。見過過分的人,但過分成這樣,則嘆為觀止。而吳鴉兒,居然去跟帖看熱鬧。跟完了,不忘打電話告訴我。

更加可怕的是,她們?nèi)?,三班倒,一有時間就耗在我家里。躺在沙發(fā)上喝完茶、吃完飯、搗完閑話,還不走,干耗著,讓我沒有辦法寫東西看書。隨便翻我的東西,甚至偷看手機短信,偷看信件……

我快要崩潰了。這樣混亂的日子,簡直讓人氣惱。我的缺點是很難和人翻臉,心太軟了。我決定離開這三個是非女人。

我搬了家,直接搬到城外。離三個女人很遠了,離吳鴉兒的工地更加遠了,沒有一小時走不到。也不想接她們的電話。我想,她們需要徹底的冷靜。她們的病,已經(jīng)不輕了。如果哪一天掉下懸崖了,一定不要跟我有瓜葛。

吳鴉兒和她的兩個知音,終于被我甩掉了。我的日子恢復了安靜。我喜歡簡約而寂寥的日子,誰也不要來打擾我。擺脫那幾個腦子發(fā)潮的女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大半年沒有吳鴉兒的消息了,我又忘了她。我的記性越來越差。

再后來,聽說這三個女人要出書了,在小城里整的動靜還很大,很多人議論這件事。我想,吳鴉兒掙的那點錢也要折騰,可真是夠可憐的。

我姑媽打來電話說,這幾天,吳鴉兒在家里鬧騰著,說要賣了三頭牛,拿錢出書什么的,還說是你背后支持的,是你聯(lián)系的廠子。她婆婆正站在巷口大罵你哩。早就說了不要跟她來往,你不聽,現(xiàn)在,活該挨罵……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才沒心腸理睬呢。誰想罵,就罵去吧。世界這么大,嘴這么多,我能顧忌得過來嗎?總不能拿了木橛子去把人家嘴楔上吧?人在世上,一點麻煩也沒有,想想也不真實呀。做好自己就行了,畢竟,生活就是一鍋正在咕咚著的粥,隨便燉去吧。

有時候在街上走著,偶然遇見吳鴉兒,冷漠地看她一眼就走開了。至于那兩個女人,我心里一直是惱恨的。吳鴉兒不過是個單純的人,何必要聯(lián)手毀掉她呢?

某一天,我正在吃午飯的時候,接到牛進山的電話。這個死蔫牛說話呃呃的,好像喉嚨里卡著東西。他說,呃,那個,吳鴉兒跟一個男人跑了。

可是,又不是我打發(fā)她跑掉的。

牛進山卻哭了,哭得還很傷心。

她走得很匆忙,晾曬在工地不遠處的一件襯衣還沒有收回去。給工頭留個紙條,說工資算給她男人。那件襯衣,被陽光曬得發(fā)白,那么寒磣,那么衰敗。

我們?nèi)コ鲎馕菔帐八臇|西。陰暗潮濕的屋子,和我想象的一樣,很臟、很亂。她把日子過得如此粗劣沒質(zhì)量??匆妷ι蠈懼鴰仔凶郑貉┥弦恢?,大笨熊,鴛鴦雙雙對對飛!嘁,還玄乎得很,幾十歲的老女人了!字寫得七擰八歪的,實在難看。

這個大笨熊,估計就是帶走她的男人吧?

牛進山嘆了一口氣說,我們的婚姻,要收梢了。

收梢兩個字,落在幽暗的屋子里,分外悲涼。我想,吳鴉兒的人生,說不定都會收梢了。

臟兮兮的墻上貼滿她搔首弄姿的照片,花哨、粗俗。半個吃剩的饅頭,堿重了,有點發(fā)黃。床底下塞著沒有洗的臟衣裳。她的日子,真是蒼涼荒蕪極了。

牛進山說,劉掌柜,她如果回來,我怎么辦?我突然難過起來。吳鴉兒,這個難以說清楚的女人,上輩子大約吃了靈芝草,這輩子一直有一顆不老的心。

她也許不屬于這個現(xiàn)實的生活,只屬于夢。一直那么的混沌著,沒有清醒過。那么,你就給她自由吧,讓她去飛。飛累了,她還是要過這個日子的,就過吧。再不要打她,也不要罵她,她的心跟身子沒有多大關(guān)系。這個人一直活在迷離狀態(tài)中,實在孽障。

我看見牛進山的眼淚就順著眼角滲出來。他也很可憐,盡管以前我很討厭他的奸笑。他說,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再說還有兩個娃哩!沒有娘,娃娃們短精神呀!

其實,我有一種感覺,沒有說,不敢說。那個屋子里,有一種不祥的死寂。鎮(zhèn)子上的大院子里,也是這種寂,瘆骨頭的寂。

我想我真是個傻子。全鎮(zhèn)子上的人都在嘲笑吳鴉兒,罵她。只有我獨自難過得幾天睡不著覺,我擔心她回不來,不是不回來。

吳鴉兒婆婆罵著說,那個浪女人,死外邊算了,丟人死了!

可是,不是這樣?。∷袡?quán)利活著的,她是兩個丫頭的媽媽,是牛進山的女人,是吳家老兩口的女兒,是吳山山的妹妹。就算她很荒唐,不如別人聰明,可是,這也不是她一定要死的理由呀!她真的又不壞。

她只是很瘋狂而已。她只是迷失了路而已。

沒有人去尋找吳鴉兒。因為她走得很隱秘,無痕跡可循。我隱約覺得,吳鴉兒的出走,應(yīng)該跟那兩個女人有點關(guān)系,可是,只是猜測而已。而那兩個女人,早都把自己撇開,撇得很干凈很徹底,好像壓根兒就不認識吳鴉兒這么個人。

她們都有一種本事,禍害了人卻保全自己,賣了別人,別人還幫她們數(shù)錢。

我在路上遇見朱家嫂子的小叔子,一個有錢人。他說,啊哈哈,你那個最好的干姊妹,吳鴉兒,“作家”,跟男人跑了,嘻嘻嘻……

可是,我想,我跟她嫂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嫂子也沒有跟著別的男人跑掉??!

就算吳鴉兒是不貞的,可是,他自己難道就很貞嗎?他媳婦不是天天攆著捉小三嗎?有一回,被堵在房間里,他就從三樓跳下來逃了。而那個留在房間里的女人,被他爹媽媳婦逮住,揪頭拔毛打了一頓。那個悲慘的女人被男人離掉了,無顏見人,去了外地打工。而他自己,卻早就又找了新的情人。這樣的人,卻也很堂皇地譏笑吳鴉兒,真是厚而無形。

又遇見我的朋友。她說,吳鴉兒跑了——被人騙走的吧?會不會被某人賣掉啊?我散步時她借了我三百塊錢來著,還借了一部舊手機。你看這人,叫人牽掛的。

稍稍地心落了一些。我的朋友不缺這點錢,吳鴉兒缺。她等不到領(lǐng)工錢的日子,要早些跑。拿著這點錢,至少,出現(xiàn)意外的時候,比如被人拐賣了,或者賣到黑磚窯了,能逃出來的話,她還可以買一張回來的車票。

我低估了她的能力。幾乎整個小城,都知道吳鴉兒,一個“作家”私奔這件事。關(guān)鍵是,她快五十歲了。關(guān)鍵是,她到處說,和我是最好的朋友、同行、老鄉(xiāng)。關(guān)鍵是,她的博客里有些抱怨的話,說我拋棄了她,不幫她。關(guān)鍵是,那兩個女人為了轉(zhuǎn)移目標,還在四處可勁兒煽風點火……

我姑媽為了罵著痛快,專門從鎮(zhèn)子上趕來,指著我的鼻子痛罵說:你看,吳鴉兒一跑,你家的女人們說是你教唆的,吳鴉兒的婆婆也說是你挑撥離間的,鄰居們都指責你不厚道,禍害了牛進山……

去看她的微博,雪上一枝蒿,空蕩蕩的一片死寂。她應(yīng)該到了一個沒有網(wǎng)絡(luò)覆蓋的地方。她是不喜歡如此安靜的,一天不發(fā)十條微博是不行的。我軟弱地想,鴉兒,你可一定要活著回來?。≡庥鍪且恢淮笕^,把你飽揍一頓之后,你就解毒了、正常了,就知道日子是怎樣一步步踏實過的。

再卑微的生命,都要好好珍惜??上Вf兒一直不懂這個道理。

當初,我是那樣的想擺脫她?,F(xiàn)在,卻又夜夜夢見她,牽掛著她。比起生命來,什么芥蒂都可以忽略不計。

可是,是誰帶走了吳鴉兒呢?誰也不知道。她像一滴水,滲進地皮了。

牛進山說,前一月,大院里的牛皮也死了,是腦梗塞,才四十多歲。

突然就痛恨起那個邪性的大院子來。它刪掉了這么多生命,它應(yīng)該去死吧!七八個家庭,被它撕碎,七零八落的。

牛進山卻說,不怪院子,我早就知道吳鴉兒的收梢。她的心,一直飄忽不定。

可是,這是多么寒涼蒼荒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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