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康
寂寞年代的寂寞與混沌。
沒有任何性愛的年代是寂寞的,就如同沒有任何革命與躁動的年代一樣。阿Q整天想著:“女人,女人!……”自有一種很深的寂寞在?!啊恕恕恕薄啊瓍菋尅瓍菋尅瓍菋尅薄靶」骆住」骆住」骆住敝钡接幸惶彀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寂寞年代女人總是與“困覺”相伴,正如寂寞總是與“革命”相伴一樣。困不了覺,那就革命唄?!案锩埠昧T,”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我歡喜誰就是誰得得……呀呀呀……得得,鏘鏘……”最后的結(jié)果是阿Q自己的命連同他想要的“困覺”一起被“得得,鏘鏘”了!這是魯迅筆下的未莊。
野狼嶺下北陽川里的小村莊陳村差不多就是另一個未莊,這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花花草草祖祖輩輩都生活在一種很深的寂寞與混沌里。
寂寞、混沌年代,野蠻總會應(yīng)運而生,受害者總會應(yīng)運而生,阿倫特所謂的“非人性”、“極端情形”總會應(yīng)運而生。第一個受害者是性,第二個受害者是性,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N個受害者還是性,最后一個受害者是愛。《野騷》的第一樁性事發(fā)生在史懷子與桃花之間,第二樁性事發(fā)生在陳尚文與秀子之間,第三樁性事發(fā)生在魯大爺與秀子之間,第四樁性事發(fā)生在歐陽豪與牡丹之間,還有幾樁發(fā)生在大腳干奶與老尚之間、翟縣長與上官葉楠之間,芍藥與陳虎之間。有心想事成的,也有未遂的。有兩心相悅的,也有無可奈何的。有干癟的,也有“轟轟烈烈”的。細(xì)細(xì)看去,滿目都是寂寞。我們姑且以作者最用力的第十章男主人公歐陽豪與女主人公牡丹在一個“神秘靜謐的溝底”,發(fā)生過一場所謂的轟轟烈烈為例,看看一場所謂的轟轟烈烈之后男女主人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幾句臺詞值得玩味。女主人公說:“今天我真正嘗到了男人味兒,真正領(lǐng)略到什么是男子漢……”從對話看,這場性事并未超出一般的男歡女愛。作者為了熱鬧點,還特意做了許多鋪陳鋪墊,有意讓這個所謂的神秘靜謐溝底“回蕩著浪漫和自由的氣息”,小鳥在啾啾,昆蟲在低鳴,風(fēng)在輕吟,溪水在呢喃。實際上這個“神秘靜謐的溝底”一直荒蕪著一直寂寞著。轟轟烈烈究其實不過是另一種單薄另一種寂寞罷了?!吧衩仂o謐的溝底”仍然寂寞著,男女主人公的靈魂仍然寂寞著,野狼嶺仍然寂寞著,北陽川仍然寂寞著,小陳村仍然寂寞著。
寂寞年代最寂寞、最不幸的事就是性事。第一個不幸者叫桃花,第二個不幸者叫秀子,第三個不幸者叫上官,第四個不幸者是牡丹,第五個不幸者是大腳干奶。還有一個不幸,那就是春天,讓女人們一個個陷入迷惑與迷亂?!霸诼奖橐笆㈤_著白粉粉的梨花的梨樹下青青蒼蒼層層疊疊的青巖崖,青巖崖上有眼細(xì)細(xì)瘦瘦的清水流出,蛇一樣地爬進(jìn)崖下的青草叢,又無聲無息地竄入北陽河里。石崖下的野草地的花兒如期開放,美麗而芬芳,倒映在清純的北陽河里,像波動在玻璃下的水彩畫,生動地鮮活了起來。蝴蝶悠然飛舞,蜻蜓若即若離地點破北陽河水面,瞬即消失?!边@是煌煌燦燦春日里陷入迷惑與迷亂的桃花?!罢潜标柡恿魈一ㄋ臅r節(jié),桃花火爆而狂烈,晝夜在輕輕的風(fēng)里紛紛揚揚,馨香浩瀚百里,和著北陽河畔的蛙鳴,這煌煌燦燦的春日里的牡丹。梨樹洼山鹼畔上,無序地蹲著幾只山雞,亮著紅紅眼圈瞅著大腳干奶,呱啦呱啦地叫著,像是熱情的寒暄走近了,都不約而同地飛走了,飛過了北陽河,無數(shù)白花花的梨花白粉粉地撒了一地,”這煌煌燦燦春日里陷入迷惑與迷亂的大腳干奶。
寂寞年代至少有兩樣?xùn)|西是雷同的,一個是萎縮,另一個是猥瑣。男人的萎縮,男人的猥瑣?!兑膀}》里的男人大多萎縮著、猥瑣著,史懷子、陳尚文、魯大爺、老尚、翟縣長,包括陳秀才、余占獒、陳虎、陳十一等都無能、無恥且萎縮、猥瑣著。即便那個“女人心目中的神”歐陽豪也是如此。歐陽豪行過幾次小俠,仗過幾次小義,身體“壯壯實實”的,但仍然是萎縮、猥瑣,每次與心上人牡丹見面差不多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上前去”。這人第一次在北陽河?xùn)|看到桃花般的牡丹便讓馬停了蹄癡癡地呆坐在馬背上了,第二次看到牡丹便“勒馬赴湯蹈火似的趟過河去,突然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沒允她想什么,一把將她抱上馬,進(jìn)了拐溝……”后面幾次不用說了,即便得知牡丹懷上了他的骨肉,基本還是那德性。與這些萎縮猥瑣的男人不同,女人的心永遠(yuǎn)對春天敞亮著。比如秀子,比如牡丹,比如大腳干奶,比如芍藥。要說義薄云天,這幾個女人都要比歐陽豪義薄云天。秀子為救歐陽豪于牢獄之中,多次受到臭男人獸男人的羞辱。那個芍藥既命苦又厲害,男人死去之夜,受到游擊隊員陳虎的強暴,夢里又受到自己男人的臭罵,對自己男人的情感至死不渝。大腳干奶對好人一直恩恩義義,對惡人個個如寇如讎。牡丹應(yīng)該是《野騷》眾多女人形象中最飽滿的一個。歐陽豪這個人物形象,要我說是高的大的,也是空洞的干癟的,是無所不能的也是無能的,一句話是萎縮的猥瑣的。有論者認(rèn)為這個人物是正氣、正義、理想的化身,我不反對。只是這個化身太萎縮、猥瑣,無法撼動那個讓許多許多男人、許多許多人萎縮、猥瑣的年代。
躁動總是與騷動相伴。引子那一節(jié)給人印象深刻,整個野狼嶺都深陷于一種巨大的駭人的躁動、不安而不能自拔。最先躁動起來的是西天邊涌動著濃稠的火海一樣的云霞,“紅得灼人眼目,紅得撩人心魄,紅得流血,紅得像天空遭遇了一場血腥的殺戮,體堆如山,血流如瀑。這火流下天來,西山上的村舍都籠罩在熊熊的燃燒中”。接著躁動起來的是東原上的草浪,“野狼嶺連著東原,原是狼毛一樣的顏色,灰灰的,此時,卻也像著了火,草浪激動不已,如奔跑的紅毛狼群,追逐著,囂鬧著,咆哮著,如嘶如吼地把火浪掀得驟起驟落,摔迸崩放出狼的嗥叫?!甭晞葸h(yuǎn)遠(yuǎn)蓋過了隨后出場的男人與狼嗥。整部作品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匹紅烈馬。《野騷》塑造得最好的一個形象不是歐陽豪,而是這匹馬。它總在危難之際在某個山垛口飄逸而出絕塵而出,聲勢確非歐陽豪所能比。讓女人心動的也不是馬上的那個叫歐陽豪的男人,而是那男人胯下那匹燃燒著火焰的馬。第八章有這樣一段文字:“突然,豁口閃亮了一下,沖出一匹燃燒著火焰的馬。她的心突突的跳,眼淚洶涌著噴出眼來?!毙耐煌惶呐耸切阕?,像火焰的就是紅烈馬。第二十一章有這樣一段文字:“紅烈馬若燃燒的風(fēng)……赴湯蹈火似的闖進(jìn)了北陽河,踐踏起一股一股跳躍的白浪,它若在水里游,若在飛迸著水腥味的陽光里游,身后簇涌著彩霓色韻的光斑和水珠溫馨而耀目?!边@是紅烈馬在書中的最生動最靈動最多姿的一次展示。當(dāng)牡丹被拘癡癡地望著夜天,驀然,一聲馬的嘶鳴,裂天破云地閃過茫夜,清晰傳到牡丹的耳畔和心魂里。她豁然地跑出廟門,見到了她最想見的人歐陽豪,“他抱著她跨上馬,紅烈馬在浩瀚無涯的夜海里流星似的飛滑向夜的邊緣”……《野騷》最躁動騷動、最讓人心動的不是任何女人,而是這匹馬。正是這匹馬將男主人公歐陽豪照亮,將整個野狼嶺、陳村及整部《野騷》整個寂寞年代照亮。
寂寞年代的躁動與騷動大都是本能的、盲目的。陳村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花花草草祖祖輩輩就那樣本能地、盲目地、真實地、本質(zhì)地生活著。即便紅烈馬是不真實的,即便“紅烈馬若燃燒的風(fēng)……赴湯蹈火似的闖進(jìn)了北陽河,踐踏起一股一股跳躍的白浪,它若在水里游,若在飛迸著水腥味的陽光里游,身后簇涌著彩霓色韻的光斑和水珠溫馨而耀目”是不真實的,即便“在漫山遍野盛開著白粉粉的梨花的梨樹下青青蒼蒼層層疊疊的青巖崖,青巖崖上有眼細(xì)細(xì)瘦瘦的清水流出,蛇一樣地爬進(jìn)崖下的青草叢,又無聲無息地竄入北陽河里。石崖下的野草地的花兒如期開放,美麗而芬芳,倒映在清純的北陽河里,像波動在玻璃下的水彩畫,生動地鮮活了起來。蝴蝶悠然飛舞,蜻蜓若即若離地點破北陽河水面,瞬即消失”是不真實的,小陳村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花花草草祖祖輩輩都那樣本能地、盲目地、真實地、本質(zhì)地生活著。一場又一場或干癟或“轟轟烈烈”的性愛、性事,躁動與騷動潮水般過去了,一個又一個煌煌燦燦的春日潮水般過去了,小陳村還那樣寂寞著、混沌著,還那樣寂寞著、不幸著,還那樣萎縮著、猥瑣著。我想這就是小說的意義——并沒有改變什么,很多情形下只是發(fā)生、只是攫取、只是添加、只是永無窮盡,就像德里達(dá)說的那樣,只有我們“從某個蹤跡中攫取意義或求諸補充時,才偶然發(fā)生,或被添加上去。如此等等,永無窮盡。”文學(xué)就是寂寞年代的“如此等等”與“永無窮盡”,文學(xué)就是寂寞年代的“偶然發(fā)生”與“偶然添加”。直到有一天“我以她的名字/將這條街命名為/阿西亞拉西斯街/作為工程師/她讓這條街穿過作者”(本雅明)。寂寞年代,作家的“自處之道”只有一個,就是讓自己的文字穿過“整條街”,整個“村莊”,整個“空洞表情”與整個“肉體痛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