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迪義
《紅樓夢》以其豐厚的內(nèi)涵贏得世人矚目。有人說,《紅樓夢》是一部替女性立傳的杰作。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女子處于“三綱五?!薄ⅰ叭龔乃牡隆敝刃蛑械膹膶俚匚?,“女性基本的生存權利和愿望幾乎被男權主義抹煞和替代”,而曹雪芹站在對女性的關懷這個角度,為女性婚姻自主和地位的平等而吶喊,呼喚和謳歌女性意識的覺醒?!都t樓夢》繼承了《西廂記》、《牡丹亭》中謳歌女性、謳歌愛情的主旨,但大大超越了它們,代表著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女性意識的最高峰。筆者擬從女性意識覺醒的角度來談談《紅樓夢》取得的成就以及在此方面對《西廂記》、《牡丹亭》的繼承與超越。
一
愛情婚姻是文學領域古往今來永恒的主題之一,代表著人類的最大幸福和美好未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寫愛情婚姻的可謂汗牛充棟?!段鲙洝贰ⅰ赌档ねぁ?、《紅樓夢》是寫愛情的文學杰作,作為愛情締造者的一方——女性都是重點刻畫的對象,描寫了她們愛情的幸福甜美,對愛情的主動追求及女性意識的不斷覺醒。
《西廂記》在愛情的追求上表現(xiàn)出女性意識的覺醒。崔鶯鶯帶著青春的郁悶上場,“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边@“花落水流紅”引起的“閑愁”是什么呢?是紅娘所說的“愿俺姐姐早尋一個姐夫”?不是。因為在第一折的楔子中,老夫人交代過:“老相公在日,曾許下老身之侄——乃鄭尚書之長子鄭恒——為妻,因俺孩兒父喪未滿,未得成合”。既然終身有主,為何“心中無限傷心事”?原來自己要嫁的丈夫鄭恒是個人品卑劣的人。從第五本第三折鄭恒爭婚的行為可以看出他純粹是一個無賴:既會造謠,憑空捏造張生中舉后做了王尚書家女婿,以騙娶鶯鶯;又會使野,要將鶯鶯“著二三十個伴當,抬上轎子,到下處脫了衣裳,趕將來還你一個婆娘?!柄L鶯是為自己將來嫁非其人而傷心發(fā)愁,她想追求兩情相悅的真正愛情。這是違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蔑視門第和權勢的。她在佛殿與張生邂逅相遇時,對這個陌生男子的注視,并沒有感到害羞或者躲避,而是“亸著香肩,只將花笑捻”,臨走還“回顧”、“覷末”。這與崔鶯鶯以前“往常但見了外人,氳的早嗔;但見個客人,厭的倒退;但見了那人(指張生),兜的便親”的表現(xiàn)很不一樣,她已經(jīng)感覺到對方磁石般的吸引力,對張生萌生了愛慕之情。她這一“回顧”與“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封建禮教箴規(guī)是相違背的。而且事情發(fā)生在佛寺六根清凈、修心養(yǎng)性的場所和自己的父親棺材尚未入土之時,這無疑是對封建禮教的無情嘲弄。如果說佛殿相逢是出于對張生外表的中意,那么后來的墻角吟詩、隔墻酬韻已是愛慕張生的文才了。此后鶯鶯墜入了愛河,毅然把自己“千金之軀”托給了不知底細的寒酸的白衣秀才。鶯鶯這么做,不在乎功名利祿,只在乎張生能忠貞不二,“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頂住母親的責難、親朋的鄙棄和社會輿論的無形壓力,把愛情看得高于一切,就是崔鶯鶯身上女性意識的覺醒,也正是這一藝術形象的意義和價值所在。不過,崔鶯鶯的愛情更多的是根基于人的自然本性,由對外表的中意到對文才的愛慕,是一種典型的“才子佳人”式一見鐘情的愛情。這與《紅樓夢》相比較,只是基于男女原本的性愛,不是生命之愛,即不會為愛去犧牲自己的生命。因為崔鶯鶯與張生缺乏長時間的相處和溝通,缺乏心靈上的共鳴,一旦出現(xiàn)過大的阻力,愛情就注定會毀滅。這一點在《西廂記》中是很明顯的。張生計退賊兵后,由于應允他們婚姻的老婦人突然賴婚,崔鶯鶯無法可施,只是“粉頸低垂,蛾眉頻蹙,芳心無那”,未能在母親面前有反抗的表示。倘若她母親再堅持一些,不讓他們結合,又會怎樣?鶯鶯會為愛情而死?不會。從她與張生“非法”同居后對張生說的一段話可以看出:“妾千金之軀,一旦棄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嘆?!彼哉f,《西廂記》中鶯鶯的女性意識還只是一種初步的覺醒。
《牡丹亭》在女性意識的覺醒上較《西廂記》明顯。杜麗娘所處的環(huán)境比崔鶯鶯更為嚴酷。已到了少女懷春花季年齡的杜麗娘被鎖在閨房,與外界隔絕,并受《四書》思想的禁錮。但是在這樣一位千金小姐身上,卻有對美與愛的潛在意識。她在衣裙上繡上成雙結對的花鳥,認為《關雎》并不是歌詠后妃之德,而是對自由相愛的鳥兒、浪漫相親的君子淑女的禮贊。這種潛意識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迸發(fā)出來。一次偶然,小丫頭春香把發(fā)現(xiàn)后花園的事告訴杜麗娘。杜麗娘聽說之后欣然游園,為了游園賞春,事先經(jīng)過精心準備,仔細梳妝,悉心打扮,儼然新娘出嫁時的盛妝場面。見到美好春光,發(fā)出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和“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淚介)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的嘆息。杜麗娘大膽表露了自己的心聲,而《西廂記》中的崔鶯鶯面對“花落水流紅”,還只是“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一切想法埋在心底。不僅如此,杜麗娘在誘人春光的感召下,得到了夢中情人的及時撫愛。這夢境寄托著她全身心的憧憬和追求,說明她追求的是現(xiàn)實中的理想人物。此后,杜麗娘能夠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說明這不是她的一時心理沖動,而是凝聚著生命中對這一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與崔鶯鶯見到張生就一見傾心是不同的。所以說,杜麗娘追求愛情的大膽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女性意識。
固然,《牡丹亭》在以情反理,崇尚個性解放,突破禁欲主義等方面功莫大焉,不過,仍未能從根本上跳出“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tǒng)思路。杜麗娘生還后,柳夢梅迫不及待地要與她交歡,她說:“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边@分明是亮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黃牌,說明杜麗娘身上受封建禮教束縛而揮之不去的陰影的存在。其他如科考及第、皇上恩準等也都說明后半部戲在總體上回歸到遵理復禮的常套。這與《紅樓夢》否定封建婚姻制度和否定“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價值觀和人生觀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紅樓夢》在這方面繼承了《西廂記》和《牡丹亭》,但在程度上遠遠超過了它們。在愛情婚姻的追求上,林黛玉具有比崔鶯鶯、杜麗娘更強烈的女性意識。林黛玉的愛情觀與崔鶯鶯、杜麗娘有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崔鶯鶯、杜麗娘的愛情是一種“男才女貌”式的一見鐘情或者追求肌膚交歡的愛情,都含有一種性的沖動。林黛玉追求的是一種以敢于違背傳統(tǒng)倫理觀念為共同思想基礎的愛情,一種志同道合的愛情,摒棄了崔、杜二人一見鐘情或者追求肌膚交歡的愛情,把愛情的追求引向注重精神共鳴的全新境界,從而把對女性個體生命存在意義的重視推向了更深的層面。寶、黛愛情不是閃電式的,而是諸多條件下經(jīng)過長期醞釀而成的。我們以為,至少有三個條件:林黛玉的獨特個性;在叛逆上與她相近的賈寶玉對她的認可;大觀園的特殊環(huán)境。林黛玉早年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孤苦伶仃,寄居于賈府門下。這種“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情況不由地林黛玉不處處留心和多愁善感,再加上林黛玉任情率性和孤高自許,用尖刻的話語揭露虛偽和庸俗,自然知心人就很少。唯一能夠成為知音的就只有賈寶玉。賈寶玉本被認為是賈府興旺的希望所在,應該走一條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娶一個“德言工貌”的妻子,然而他“最不肯務正”,“不肯念書”,不愿走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對于賈府來說,是一個完全的叛逆者。黛玉在他面前從未提過“仕途經(jīng)濟”的大道理,因而博得他的好感。在大觀園這個特殊環(huán)境里,林黛玉與賈寶玉每天“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于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經(jīng)過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拌嘴吵架、互訴肺腑,終于達成心靈上的默契、思想上的共識,愛情萌發(fā)了。他們的相愛正是源于兩顆純潔高尚的“心”的相互碰撞、溝通和彼此認同。寶玉挨打送帕子給黛玉,黛玉在帕上題詩后,他們再也未發(fā)生爭吵,在共同反對封建主義人生道路的基礎上建立起了真正的愛情。然而,這種愛情不符合封建家長的觀點。賈母在清虛觀打醮時曾公開為寶玉擇偶的兩條標準:一是模樣兒,二是性格。對于黛玉來說,模樣超群;而性格,賈母有評價“提起姊妹,……(黛玉)全不如寶丫頭?!背送?,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條件,那就是林家家道中落。因為在封建社會,婚姻是服從政治需要的,首先考慮的是家世利益而不是婚姻雙方有沒有感情。恩格斯指出過:“對于騎士或男爵,以及對于王公本身,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愿?!笨梢妼汍鞇矍槭亲⒍ㄒ舱鄣?。最終賈家在確定寶二奶奶人選的重要時刻,撕去溫情的面紗,用薛寶釵代替了黛玉。不知情的林黛玉以為是賈寶玉辜負了愛情,為了維護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愛情,毅然與之同歸于盡?!盀榍槎馈笔恰都t樓夢》對《牡丹亭》的繼承。但《牡丹亭》是為尋找愛情而死,《紅樓夢》是為捍衛(wèi)愛情而死。這是繼承中的發(fā)展。
二
《紅樓夢》女性意識還表現(xiàn)在女性的地位、才干、個性、人格等各個方面。黛玉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但她時時處處維護著自己的人格尊嚴,從不向世俗和理法低下高貴的頭。即使對真心愛她的賈寶玉,她也從不會貶低自己來牽就、順從、博取對方的歡心。如若冒犯她的人格尊嚴,那更是不行的。寶、黛共讀《西廂記》暢談閱讀感受,寶玉樂極忘情,脫口說出“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時,讓黛玉大為生氣。黛玉雖寄人籬下并沒有為了爭取婚姻的成功而屈服于環(huán)境,為適應家長的需要去勸告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這既體現(xiàn)出她人格尊嚴,又表現(xiàn)出她的個性——敢于蔑視禮教規(guī)范的個性。其詩作《五美吟》就是這個方面的集中反映。這首詩一反傳統(tǒng)理念,認為西施雖然貌美卻甘心成為被男權社會政治斗爭利用的犧牲品,缺乏女性獨立人格,而對效顰之東施、不賄賂畫工之昭君所具有的個性精神,給予肯定與頌揚。史湘云和黛玉一樣,敢于沖破禮教對女性言行的約束。她對“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的禮教規(guī)范置若罔聞,隨情適性,我行我素。她喝酒、劃拳、穿男裝,一切盡由心定,這種灑脫在當時是有許多男子無法企及的。光天化日之下枕著花瓣醉臥芍藥,蘆雪庵中圍著火爐烤著鹿肉吃酒作詩,更有魏晉遺風,用她自己的話講,就是“真名士自風流”。最可貴的是她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具有近代人權平等思想的意識。她身為侯門小姐,卻經(jīng)常同丫鬟們頑笑、逗趣,得了絳紋指親自送給賈府的四大丫鬟;對待曾經(jīng)侍候過她的丫鬟襲人,更是情同姐妹,經(jīng)常主動探視。這種超越等級之平等、真誠待人之行為,在貴族階層中是不多見的。
三
文學來源于社會生活,又高于現(xiàn)實生活。元明清時期女性意識的覺醒與當時的社會狀況是有密切聯(lián)系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僅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寶黛婚姻無法實現(xiàn),《西廂記》、《牡丹亭》中的婚姻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但是這并不能阻礙作家們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怨恨和期盼,對為爭取自主愛情婚姻而付出努力的弱勢群體的同情。正是由于作者們把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怨恨和期盼熔鑄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才使作品具有濃厚的思想情感和時代特色。
王實甫、湯顯祖、曹雪芹在時代的感召下,都能洞察到當下的社會問題和表現(xiàn)進步的時代精神。相比之下,王、湯的思想仍不能完全擺脫封建傳統(tǒng)意識的羈絆,因此他們筆下的人物仍不同程度地受到傳統(tǒng)觀念的局限,曹雪芹不但繼承了王實甫、湯顯祖作品中謳歌女性意識的先進理念,而且大大發(fā)展了它,在更高、更廣的層面上展現(xiàn)了女性意識的較全面覺醒,代表了中國古代文學反映女性意識的最高峰,為“五四”后新文學在女性主義上的發(fā)展起了很好的鋪墊作用。
[1]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藩籬[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
[2]恩格斯.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76.
[3]湯顯祖.湯顯祖全集[M].徐朔方箋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1290.
[4]湯顯祖.牡丹亭[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