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振宇[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6032]
明代書法,崇尚帖學。明初帖學大家有“三宋”和“二沈”。但是在這些代表人物中,除宋克外,其余多為臺閣體濫觴。中原書家一度標榜趙孟 復古主義書風,形成千人一面,甜熟萎靡的局面,天順、成化年間,姜立綱又以臺閣體名于世,書法藝術(shù)眼看陷于窮途末路。就在此時,強調(diào)心性之學的陳白沙一掃時弊挽救了明代書法藝術(shù)。
在復古思潮之中,陳白沙一再強調(diào)“不要鐘王居我右”。其實這是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關(guān)的。理學家朱熹認為宋代書家擾亂了法的規(guī)則,他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蔡襄是宋四家里面最為保守的一個,始終謹守二王法度。朱熹不喜歡蘇軾、黃庭堅那種極具個性的書風,他是從儒者的立場來評價書法藝術(shù)的。儒者把寫字和做人看成一回事,書法風格要顯示儒者立身端正的風范來,這樣才能成為天下人的準則。①而朱元璋孫子周憲王朱有燉更是在其《東書堂集古法帖·凡例》中稱“予平生不樂宋人書”②。當時程朱理學占學術(shù)界統(tǒng)治地位,而朱熹等對于書法持“反宋”態(tài)度,可推知當時文藝界大部分都隨大流而舍棄宋代的尚意書風。同時由于帝王趨于雍容華貴的審美取向,自然使得一向甜美秀媚的趙氏風格大行其道,文藝界已全盤接受趙孟
對晉唐書法的闡釋,并視其為正宗。趙孟 是元代書法復古運動的領(lǐng)袖,他主張學書應(yīng)上溯魏晉,他力倡二王書風。他的書法作品處處可見二王的影子,自從在杭州奠定了他在書壇領(lǐng)軍人物的地位以后,其名聲大振,頗受眾人追崇,“趙書”幾乎成了二王書風的代名詞。甚至可以這樣說,此時所說的書宗“二王”,承接“魏晉”,事實上都是師法趙孟 。李應(yīng)楨曾教誨文徵明:“破卻功夫,何至隨人腳跟,就令學成王羲之,只是他人書耳。”③在此我認為陳白沙所說的“鐘王”與李應(yīng)楨所說“只是他人書耳”中的“他人”當指被趙孟 作了程式化詮釋的復古書風,而非真正意義上的鐘繇和二王?!扮娡酢保斒侵讣倜皶x唐旗號,實則不過是從臺閣體蛻變而來的、被稱作“奴書”的書風。④
陳獻章為了抵制和抗拒這股復古主義而刷新書壇,他妙造自然,以“熙熙穆穆”為書法上的畢生追求。而何謂“熙熙穆穆”呢?《廣東新語》載:“甘泉云。先生初年墨跡。已得晉人筆意。而超然不拘拘形似。如天馬行空。步驟不測。晚年造詣益自然。自謂吾書熙熙穆穆。有詩云。神往氣自隨。氤氳覺初沐。夫書而至熙熙穆穆。豈非超圣入神……”⑤可見,“熙熙穆穆”在這里指的是一種自然的境界,是一種唯其疏野才能達到的自然境界。
陳獻章又有詩云:“神往氣自隨,氤氳覺初沐。圣賢一切無。此理何由矚?調(diào)性古所聞,熙熙兼穆穆。恥獨不恥獨,茅鋒萬莖禿?!薄拔跷跄履隆笔顷惏咨车淖非竽繕?,熙熙者,溫和歡快也。穆穆者,端莊廣大也。二者相兼既端莊而又溫和,亦是儒家“中和”美的象征。⑥這正是與其“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剛而能柔,形立而勢奔焉”相得益彰。其作品《自春》詩前半部分行筆較快,行距較密。后半部分行筆減緩,行距加大,線條變粗,表現(xiàn)出“熙熙穆穆”的平和氣象。
“熙熙穆穆”源自《詩經(jīng)·大雅·文王》:“文王穆穆,于輯熙敬止。”熙:光明。穆:形容儀表端莊肅穆的樣子。⑦湛若水云:“氤氳若初沐者,乃古人調(diào)性之學,所以有熙熙而光明,穆穆而和敬者?!雹嚓惏咨硶ㄒ詺W陽詢?yōu)榛?,得其端莊公謹。輔以蘇黃筆法,其中《筮仕示張詡》《新年稿》等作品參差錯落、風流爛漫與蘇軾《黃州寒食詩》有神似之處。⑨這些作品都有光明正大、雄強端莊的風范。
陳白沙是明代前期心學的創(chuàng)始者,是一個偉大的哲人,同時精于詩文又是一位詩人。明初理學基本未離朱熹思想的格局。陳獻章倡導涵養(yǎng)心性、靜養(yǎng)“端倪”之說。陳獻章因此被堪稱為明代哲學發(fā)展史上的分水嶺。⑩他的書學與他的哲學詩學互為表里,其哲學詩學觀溢于翰墨之間。白沙先生書學的形成其實正是他哲學詩學觀于書法實踐上的映射。
(一)以道為本,淡泊名利,刷新書壇陳獻章曾說:“道大也,天小也,軒冕金玉又小”。他認為,道為天地之本,天地雖大,在道看來人更小于天地,人世間的功名利祿就更微不足道了。?陳獻章是吳與弼的弟子。吳與弼究其一生都在習靜,他說:“靜觀萬物生生意,契我虛靈無事心”(《仙游山》)。又說:“殘書破硯貧中樂,虛閣明窗靜里心”(《偶成》)。吳與弼主張靜中讀書研理。陳獻章可謂得吳師真?zhèn)?,純以主靜為功夫,厭煩主敬之嚴格,翻越藩籬,直指心性,自成一家。?作為“江門心學”一代宗師,陳獻章以靜坐養(yǎng)出端倪的心學要旨,與佛教靜坐禪定以明心見性的修養(yǎng)方法有相同之處,都包含了無欲思靜、止息雜念,專注心境的意思。?明初皇室加強封建體制,無論是公文還是舉子試帖,均以臺閣體為范本。故要考取功名利祿就必修“臺閣體”一課。陳白沙從哲學的高度認識到功名利祿之小,獨自以書法“游于藝”,將書學作為“正心”“陶情”“調(diào)性”的功課,一心鉆研心學。故以“茅君”之雄逸疏野一掃當時呆板拘謹?shù)呐_閣書風。
(二)宗法自然,自制茅龍筆學宗自然是指心靈的自由,不受外物的限制。明人黃淳指出:“先生(陳獻章)之學,心學也。”陳獻章以心說理,“心”是他哲學體系中的最高范疇。他認為:“心”與天地萬物、主體和客體之間是一種決定和被決定的關(guān)系。?“心”與天地萬物的關(guān)系,實質(zhì)是形與神的關(guān)系,亦物質(zhì)和精神、存在和意識的關(guān)系。陳獻章肯定了“心”和精神的先導作用,那么他對于物質(zhì)條件固然是一種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加之陳白沙住在鄉(xiāng)間,毛筆供應(yīng)不上,而新會山野多長茅草,于是陳白沙自覺就地取材,以茅代毛作茅龍筆。這一大膽的嘗試表現(xiàn)出他輕視成規(guī),是一種以本心為上的觀念的反映。
神往氣自隨,氤氳覺初沐。
圣賢一切無,此理何由矚?
調(diào)性古所聞,熙熙兼穆穆。
恥獨不恥獨,茅鋒萬莖禿。
陳獻章不為世人以獨為恥的思想所束縛,而是獨來獨往、靜悟自得,在書學上一心追求熙熙穆穆的自然境界。
(三)論詩以寓書“然吾輩作詩,并非只喜跌宕而已,跌宕中又要穩(wěn)實,乃佳耳?!钡粗杏忠€(wěn)實,雖然論詩,其實是書風的寫照。正如其論書:“予書每于動上求靜,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動也,得志弗驚。厄而不憂,此吾所以保乎靜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剛而能柔,形立而勢奔焉,意足而奇溢焉”。動中求靜,法而不囿,肆而不流,都是矛盾的對立面,能將其統(tǒng)一于筆墨之中,這正是儒家傳統(tǒng)的“中庸”之道。這些又是與他在詩歌中強調(diào)的跌宕中又要穩(wěn)實是一脈相承的。
陳獻章對書法工具的改造開創(chuàng)了后世自創(chuàng)毛筆的先河。他以“茅君”疏野、生辣枯峭的特殊效果自成一家,陳獻章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清初的彭睿 的草書和陳恭尹的隸書中得到了繼承。受陳白沙自制筆的影響的有明末成鷲以竹為筆,清宋湘以蔗渣、竹葉為筆。茅龍一直流傳在廣東,為不少書家喜愛。
弘揚哲人書法,作草書以寓學。陳白沙云:“神往氣自隨,氫氫覺初沐。圣賢一切無,此理何由矚?調(diào)性古所聞,熙熙兼穆穆。恥獨不恥獨,茅鋒萬莖禿?!闭渴献⑨屧?“神,謂心之神,即志也。志者,氣之帥,故神往則氣隨而往。神氣相得,氤氳太和,如初沐之時。此先生作草書以寓學也。如明道作字時甚敬,即此是學之意。于是又言文字皆道之所寓,若圣賢一切絕去文字,則何由見此道理?故云:‘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圣人之道或幾乎息矣?!盅?‘氤氳若初沐者,乃古人調(diào)性之學,所以有熙熙而光明,穆穆而和敬者。然此我之所恥獨能者,故茅鋒萬莖皆禿也。能書非先生所獨,而書中之學,氤氳熙穆者,則先生之所獨,人莫能之,所以恥也?!毕耜惈I章這樣將其學問寓于草書中的做法是極為甚少的。如果說陳獻章很多時候是借助詩賦、書札來傳播他的學說的,那么,茅筆書便是其強化學說的有效載體。陳獻章敲響浪漫主義書風先聲。明中期興起個性解放思潮,強調(diào)“本心”、“童心”,浪漫主義書風應(yīng)運而生。陳獻章在書法史上以發(fā)明“以茅代筆”作書而著稱,他的“茅筆書”黑處松動,白處醒豁,用筆簡練,風格鮮明。更為重要的是他以茅代筆“求新”、“求奇”的做法,代表了在摹古風氣籠罩下部分有識之士對書法藝術(shù)產(chǎn)生的另一種需求——變法新奇,表現(xiàn)激情,這在書法史上不乏典型意義。他們在書法上的創(chuàng)新為明代中后期浪漫主義書風的盛行做了先期的探索和鋪墊。?陳白沙提倡“本心”、重視性情及個性的理論為浪漫主義書風提供了豐富的哲學、美學依據(jù)。
陳白沙雖然名氣不如董其昌、趙孟 ,但是他能夠以一個哲人的角度去詮釋書法藝術(shù),他首創(chuàng)“茅龍”是書法史上的一個奇葩,更是一名正義的衛(wèi)士,用疏野之筆墨一掃時弊,他在明代中期的書法變革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挽救了書法藝術(shù),避免了中國書法走向甜熟萎靡的局面,是一位令人崇敬和難忘的書法家。
① 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翰圃積跬(理論編)——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師生論文集》,文物出版社2006年3月第1版,第112頁。
② 黃 :《中國書法史·元明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第3版,第176頁。
③ 朱友舟:《論白沙茅龍書》,《書法世界》2004年第9期。
④ 葉其峰:《文物鑒定與研究》,文物出版社2002年10月底1版,第54頁。
⑤ 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三,中華書局1985年4月第1版,第364頁。
⑥ 張金梁:《白沙論》,林亞杰、朱萬章:《嶺南書學研究》(論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147頁。
⑦ 褚斌杰:《詩經(jīng)全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7月第1版,第305頁。
⑧ 孫通海:《陳獻章集》,中華書局1987年7月第1版,第763頁,第302頁。
⑨ 陳志平:《陳獻章書跡研究》,文物出版社2009年11月第1版,第57頁。
⑩ 李書增:《中國明代哲學》,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20頁。
? 黃明同:《陳獻章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67頁。
? 鄒建鋒:《明代理學向心學的轉(zhuǎn)型——吳與弼和嵩仁學派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版,第93頁。
?? 李書增:《中國明代哲學》,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22頁,第330頁。
? 徐利明:《中國書法通論》,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