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潼[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莫言在談及作品《檀香刑》時稱:“《檀香刑》里的人物,我在寫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容貌,臉上的一顆痣,什么樣的胡須,形象很明確?!彼谏虾N乃嚦霭嫔?008年版《檀香刑》之代序言《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中提到:“站在高一點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壞人,都是可憐的人?!憋@然,莫言對《檀香刑》中的人物塑造得很用心,因此我?guī)е鴮θ宋锏钠诖哌M作品。在閱讀中,形形色色的角色終于因“檀香刑”匯聚起來,在我面前漸次呈現。本文將他們分為“耽于舊夢的統(tǒng)治者”“處于夾縫的中間者”和“敢為岳飛的反抗者”三類,對其中的典型形象進行分析。
“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是趙甲對于自己“劊子手”職業(yè)身份的獨特詮釋。作為劊子手的趙甲,身負其本身難以覺察的奴性。他自詡為朝廷的高級護法,對本土統(tǒng)治者持有絕對的崇拜與敬畏,當與兒媳眉娘談起慈禧時,他是“驕傲的”“虔誠的”“感恩戴德的”。這種絕對的崇拜必然帶來絕對的服從——“咱家知道,樹高高不過天,人高高不過山,奴才再大也得聽主子調遣”。正因為這樣的服從心,趙甲將刑罰視為一種可以證明自己非凡實力的技藝,在其崗位上精益求精,終于由“外甥”(初級劊子手)一步步做到“姥姥”(終極劊子手),成為刑罰藝術家。
他熱衷于創(chuàng)造和實施刑罰,并能從中獲取美感體驗。初次接觸到趙甲這一形象讓我想到了古時解牛的庖丁,庖丁每在解牛結束后“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葉朗先生對此評論說“這是因為創(chuàng)造產生的愉悅……這種精神愉悅、精神享受,實質上是審美的愉悅、審美的享受”。聯系趙甲每次施罷大刑時的得意之色,不難發(fā)現趙甲本身已將“殺人”與“殺?!钡慕缦弈:?。于他而言,處決罪犯——尤其是使用復雜的、自己精心設計的刑罰處決罪犯,可使他獲得“審美上的愉悅與享受”,即使這是病態(tài)的。與此同時,他也不客氣地自詡為“藝術家”,認為自己是像余姥姥一樣的“高手的樂師”,并以此為傲。
在執(zhí)刑時他具備非凡的心理素質:“他恍惚覺得,在執(zhí)刑的過程中,自己的靈魂在最冷最深的石頭縫里安眠著;活動著的,只是一架沒有熱度和情感的殺人機器”——盡管事實上“劊子手不是天性喜歡殺人”,但他卻能成功地運用“感情封閉”的心理技巧——將主觀感情封閉,進而無阻礙地完成客觀的殺人行動,實現執(zhí)刑時靈與肉的剝離。
作品中有一處細節(jié)提到袁世凱年少時曾有過化妝為劊子手執(zhí)刑的經歷。同為執(zhí)刑,袁世凱的執(zhí)刑相比趙甲而言,是摻入了主觀感情的,是具備與奴性相對的主宰意識的。這與為“撈一口食兒”而操刀的劊子手們有極大不同。想要鍛煉膽氣,分明是受封建時期法家霸術的影響。及至后來操練新兵,他僅僅更換了先進裝備,卻保留著腐朽的思想,仍是終日做著皇帝夢,難改封建時期野心家的心理特性。他“手握重兵,靜觀待變,把握著進退自如的主動權”——仍儼然是中國古代擁兵自重的篡權者形象?!八粗鴩矣们f兩銀子馴養(yǎng)的精銳部隊”,不去保衛(wèi)首都、殺賊勤王,反與列強一起鎮(zhèn)壓民眾——對于民眾,他表現得實在太涼薄。作為野心家,獲得權力、主宰天下是其人生終極向往。為實現這一向往,他將隔岸觀火、賣友求榮看做理所當然。從這一切上溯到二十三年前的那次化妝執(zhí)刑——那時的他內心早已堅硬如鐵,又哪里是必須依靠“感情封閉”的心理技巧才能完成執(zhí)刑的劊子手趙甲能比!
故事發(fā)展到后來,劊子手這一身份將被廢除,而末日的封建王朝也是重病纏身,趙甲、袁世凱卻仍在封建舊夢中威風八面、洋洋自得地生活著,這于我們看來,不是可恨、可笑又可憐的嗎?
《檀香刑》第十二章“夾縫”,是專門描寫作為“中間者”的知識官員——錢丁的章節(jié)。用“夾縫”一詞來概括錢?。ǜ呙苤h)所處的尷尬境地再合適不過。作為處于中間級的知識分子,面對高層時他表現出不可避免的軟弱性和妥協(xié)性,面對底層時又時常表現出可團結性。當高層與底層發(fā)生不可調和的沖突時,錢丁“既不敢抗上也不忍辱下”,故時而處于“夾縫”之中。錢丁是搖擺的、不堅定的。這源于其心中對封建王朝的希望,經歷種種之后逐漸轉為失望,然希望的火種又未燃盡。他迷茫又困惑,面對“……大清王朝啊,余是棄你啊還是殉你”的選擇時,對自己原本深信的價值觀也是時而篤定時而懷疑。
錢丁充滿自省意識,因此變得清醒,盡管為這清醒他付出了無盡的精神痛苦。精神刑罰過后,清醒的痛苦一度使其選擇自盡,當被夫人救活后,卻再度無奈地選擇自我麻痹,封閉起內心,繼續(xù)做那個“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諛言諂笑的、媚上欺下的小人”。用錢丁自己的話便是:自己“有時壯懷激烈,有時首鼠兩端”是一個“瞻前顧后的銀樣 槍頭”。我想這角色是可悲又可憐的,卻又是有一定進步意義、蘊含著無盡希望的。
孫丙與錢雄飛同為《檀香刑》中的反抗者形象。作品中有一細節(jié)是孫丙學義和拳后頂用岳飛身份——我們知道,歷史上的岳飛字鵬舉,而錢雄飛的字碰巧也是鵬舉,我想作者也許是有意在作品中設置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岳飛(反抗者)吧。
孫丙是“民間岳飛”,其現實身份是貓腔戲班主,他時刻保持著旺盛的表演欲,這決定了他的反抗也充斥著民間色彩。演習義和拳后,他自言岳飛附身,刀槍不入,卻仍穿著“破破爛爛的戲裝”,騎著“農家劣馬”,用錢丁的話說,“還是鄉(xiāng)村野戲臺子上那點玩意兒”。
后來,錢丁經過與孫丙的交鋒,竟逐漸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承認孫丙“在軍事上富有才干”——“知縣通過博覽群書得到的知識,孫丙通過戲文也全部掌握了,不僅僅是理論上的明白,而且還卓有成效地付諸了實踐”。錢丁認為被孫丙改頭換面地加以運用的傳統(tǒng)土法,是充滿了惡作劇精神的富有特色的中國戰(zhàn)術,“他的許多做法完全是兒童式的,但往往能出人意料,發(fā)人深思,而且十分管用”。然而通過閱讀不難發(fā)現孫丙的“軍事大才”卻是切切實實植根于貓腔藝術、植根于民間的?!岸旰蟊蝗司幊蓱蛭难莩菜闶前偈懒鞣肌笔瞧湟恢钡膲粝?,孫丙盼望成名,對因戲文激發(fā)的英雄情結深以為傲。也正是這樣的表演欲和英雄情結,給予了他不可撼動的勇氣身赴檀香刑。
錢雄飛的故事發(fā)生在孫丙之前,同為岳飛,這個“知識岳飛”也許是“民間岳飛”的先行官。錢雄飛“身材頎長,濃眉大眼,牙齒整齊潔白。他不吸煙,不飲酒,不賭博,不嫖娼,律己甚嚴。他為人機警,槍法絕倫……”,是一個完美化甚至是象征性的人物,他的出現連接了趙甲(其執(zhí)刑人)、錢丁(其堂兄)甚至孫丙(二人同為“岳飛”)幾個人物,為故事拉開了一條副線。
自稱是冷漠的殺人機器的趙甲在處置完一個“不上品級的騎兵衛(wèi)隊長(錢雄飛)”之后竟“添了一個雙手動輒灼熱如被火燒的怪癥候”,這反映出“知識岳飛”具有不同尋常的撼動力;他與堂兄錢丁爭論“是走科舉還是出外留洋”的道路問題時主張尋新法救國家,則展現出“知識岳飛”具有超前性的覺醒意識;他為戊戌六君子報仇,不僅是為康有為對自己的知遇之恩,而更因對康有為見解和主張道路的認同,這則體現了“知識岳飛”人格的完美、思想的豐富。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幾成象征化的人物最終慘遭凌遲……也許當真說明彼時末日王朝的頹勢,單憑一人(無論是完美的“知識岳飛”還是富有表現欲、英雄情結的“民間岳飛”)之反抗是無法撼動的罷!
作品的末尾,三組人物在“檀香刑場”上湊到一起。面對袁世凱“讓孫丙經歷五天痛苦活到膠濟鐵路通車再死去”的命令時,三組人物各自表現出典型的特征:趙甲精心呵護孫丙,卻不是為親情,而是為證明自己高超的殺人技藝;錢丁為是否讓孫丙繼續(xù)痛苦而深深困擾,一方面不忍孫丙受苦,想要早早結束這場淪喪了人性的酷刑,另一方面又懼怕高層怪罪殃及自身;而孫丙真是個好演員,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壯烈有辱名節(jié),竟不愿提早結束痛苦……檀香刑是場大戲,有熙熙攘攘的觀眾、悲壯稱職的表演者和哀傷慟人的氣氛。當觀眾沉浸于這大悲痛戲碼中無法自拔時,錢丁又一次清醒過來,認識到檀香刑不僅是大戲,還是大誘餌!只可惜為時已晚,血流成河……而此時故事有了突破:錢丁,一個自稱是“瞻前顧后”“銀樣 槍頭”的人,一個最不可能成為反抗者的知識分子,決然拿起了尖利的匕首刺向了這場罪惡、殘忍、無人道的刑罰……最后,觀眾死了,主角死了,“戲演完了……”——我想,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1]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
[2]孔范今等.莫言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3]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