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淑丹[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昆明 650500]
理查德·賴特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土生子》被譽為黑人文學中的里程碑。賴特以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文筆告知世人在美國作為黑人意味著什么,然而作為具有雙重身份的黑人婦女意味著什么卻一直被忽視了。如果說,第三世界在第一世界的“被看”中發(fā)生了歷史變形的話,那么,第三世界婦女則在這“變形”中沉入了歷史地表之下?!霸趮D女與第三世界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之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相似性……正是這種相似性使本世紀后半葉蓬勃興起的女性主義與后殖民主義有了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币虼耍昂笾趁衽灾髁x”這一新的理論模式和文本闡釋策略應運而生。筆者將運用沃克的婦女主義和斯皮瓦克的屬下理論來分析《土生子》中的黑人女性所面臨的雙重生存困境,旨在證明該小說中黑人婦女與白人沆瀣一氣的表象之下隱藏的是后殖民主義與父權制思想合謀的權力話語。
左拉·赫斯頓曾這樣描述黑人婦女的地位:“那白人把包袱扔下,叫黑人撿了,因為他不得不這樣做,但是他并不背著它走,他遞給他家里的女人。就我理解的來看,那黑女人是這世界的驢子?!蓖旭R斯夫人就是這樣的“驢子”之一,靠洗衣服養(yǎng)家糊口之外還要為長子別格的無所作為操心,甚至為了他向道爾頓夫婦下跪求情。種族歧視的環(huán)境使別格對白人女性的盲目崇拜溢于言表,卻覺得妹妹維拉膽小如鼠,胸無大志。女友蓓西悲慘的遭遇則印證了沃克對黑人婦女的描述“她們盲目地,跌跌撞撞地生活著:生命力被濫用,身體遭殘損,痛苦使她們糊涂,迷亂。她們甚至認為自己不配懷有希望。在沒有自我的抽象狀態(tài)下,她們的身體變成了供男人使用的東西……”別格眼里的蓓西墮落且拜金,所以二者關系的實質只是各取所需的交易。沃克認為“在一方壓迫另一方的兩性關系中,受壓迫者因為自身被物化而無法體味人的快樂”,而別格卻在蓓西被物化的過程中不斷獲得“駕馭她”的滿足感。總之,小說中的三位黑人婦女不僅淪為男性欲望的對象或家務勞動的工具,還在反抗白人這一“有為”的行動中成為男性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絆腳石。
黑人婦女在受男性壓迫的同時,也和自己的種族一起受白人的壓迫。沃克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社會中的白人價值觀及其對黑人種族的統(tǒng)治和壓迫極大地增加了黑人婦女的精神和社會壓力,嚴重地阻礙了黑人婦女解放的進程”。首先,經濟地位的不平等加劇了黑人婦女的艱難處境。托馬斯夫人和維拉作為女性在白人的剝削下為昂貴的房租疲于奔命卻無法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蓓西一星期為白人工作七天,從房間到白人的廚房成了她最大的活動范圍。黑人婦女不僅是被剝削的廉價勞動力,也是被法律忽視的弱勢群體。別格深知自己只會為瑪麗的死而受到懲罰,而蓓西的死只是“證據”,因為“一個黑人姑娘的生命在法律的眼里不是跟一個白人姑娘的生命同樣重要”的想法被深深地根植在別格的腦海里。黑人婦女所遭遇的現(xiàn)實是:只要種族歧視還存在,她們就不能擺脫做奴隸的生活,不是男人的奴隸,就是白人的奴隸。
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將葛蘭西的“屬下”概念進行擴展并指出“婦女由于經濟和性別的從屬性而被雙重邊緣化”。“在屬下階級主體被抹去的行動路線內,性別差異的蹤跡被加倍地抹去了……在殖民生產的語境中,如果屬下沒有歷史、不能說話,那么作為女性的屬下就被更深地掩蓋了”。以托馬斯夫人、維拉和蓓西為代表的黑人婦女在男性主義和白人中心主義的雙重壓制中喪失了主體地位而淪為工具性客體,最終縮減為一個空洞的能指。
賴特筆下的黑人女性似乎還充當了帝國主義的幫兇,正如托馬斯夫人,作為母親她沒有深入了解別格的需要以及其行動的意義,反而責備他是“最沒出息的男人”。妹妹維拉也充當起大人角色,對別格進行諄諄教導。女友蓓西也對別格的行為一直充滿質疑和恐懼。種種跡象表明,黑人婦女總是“通過敦促自己的男人遵守白人規(guī)定的行為準則而無意識地與白人合謀,加劇了黑人男性生存的艱辛”。然而,這些假象背后隱藏著“黑人婦女受到雙重掩蓋”的事實。麥克斯曾說把別格乘以一千二百萬,就得到了黑人民族的心理,而這種心理不負責任地抹去了某種差異性,因為黑人女性是屬下中的“屬下”,她們被打上了父權制和殖民化過程的烙印和標記,從而在男性意識形態(tài)和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建構下,成為非真實的虛構性和想象性的“他者”。
斯皮瓦克認為,屬下的聲音要通過非屬下的中介才能被聽到,而在《土生子》中,夢想、反抗和發(fā)言似乎成了男性的專利。別格沒有意識到母親的愚昧無知其實是白人對黑人進行文化同化的惡果,而維拉的唯唯諾諾和蓓西的借酒消愁也是讀者通過別格的眼睛看到的間接形象。斯皮瓦克強調,作為主體的他者的屬下是掌握話語權的知識分子所接觸不到的。黑人婦女被剝奪了與白人直接“對話”的權利,因為她們被囊括在“黑人”這一籠統(tǒng)的稱呼里并被黑人男性和白人抹去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聲音。再者,她們在白人的教化下甚至失去了對現(xiàn)實進行反省的意識,即使獲得機會,也不一定能夠表達真實自我主體的欲望與需求。總之,黑人婦女在雙重壓迫下要么成為啞言主體,要么所說之話被帝國與男性話語進行重新編碼,以加工處理過的成品模樣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斯皮瓦克認為第三世界婦女的“命名”和“發(fā)言”對于未來世界的和諧發(fā)展關系重大,而《土生子》中的黑人女性卻在男性和白人中心話語的夾縫中成為“空白”和“不確定”。別格曾質疑“為什么在他和這個世界之間存在這條黑色的鴻溝?”如果說黑人男性與美國社會因為這條鴻溝而無法融為一體,那么黑人女性與美國社會之間則存在著雙倍的距離。
那些渾身浸透著愛的女性,往往因為愛而將男性的世界當做自己的世界,她們喪失了自我,卻無法在這個男女不平等的社會中得到相等的回報。托馬斯夫人為別格向道爾頓太太下跪求情,她說:“求求您,太太!別讓他們殺死我的孩子!他從來不曾有過機會……我這輩子剩下的日子都替您干活!”由此可見,這位黑人母親對孩子的夢想和現(xiàn)狀并不是一無所知,而別格卻因此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甚至“為他母親感到的羞恥都上升到了仇恨的程度”。蓓西和別格之間也無法擁有正常的愛情。經濟和政治上的劣等地位徹底扭曲了他們的靈魂,因此“沒有共同的理想把他們的心結合在一起,沒有共同的希望指引他們的腳步走共同的道路”。別格的悲劇確實撼動人心,然而更大的悲劇在于黑人男性和女性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心靈鴻溝。
因此,黑人婦女的解放是整個黑人民族解放的前提。沃克指出,婦女所受的壓迫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婦女的解放也不只是經濟上的解放,婦女解放還應有文化上的內涵。然而,在《土生子》中,作者對黑人婦女的描寫已帶有濃重的性別主義傾向,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追尋便無從談起。斯皮瓦克認為,只有文學批評家才可能通過文學的獨特的個性表達方式,去發(fā)現(xiàn)那些被壓抑著的精神和肉體的“沉默”,尋繹到那“能指”背后的歷史意義的“所指”。只有當男性更客觀地看待女性并意識到建立新型男女關系的重要性時,黑人民族才會擁有最大形式的凝聚力。
“女人,似乎只是一個悠遠而美麗的傳說。在神與人、夢幻與真實混雜的世界——文學領域,留下了女人生存和活動的印跡”。在賴特的《土生子》中,生活著一群成為“歷史盲點”的邊緣女性,讀者聽不到她們的夢想和對命運反抗的聲音。利用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來揭露殖民主義和男性中心的權利話語對黑人女性的遮蔽和歪曲是幫助這些消失在歷史地平線之下的婦女確立其歷史坐標所邁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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