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水漩[暨南大學, 廣州 510632]
這是一部值得細細體味的電影,從影片大膽別致的開始直至悠長歌聲中落幕,將人帶入一種氛圍——如在探幽覽勝境遇間。
世間世事繁多,別離常是永恒,一次斷腸,絲絲入扣。共同的情感體驗,怎能不讓你進入沉淀的記憶河床,不管是寄托情思還是心理積淀的釋放,抑或是其他……總有緣由使你“耿耿于懷”,寸心無法靜若止水。別離縱然一次,款款心曲難消。
很少有像《一次別離》這樣如此大膽的以在光線忽暗忽明間游離,在音頻時斷時續(xù)間婆娑的畫面拉開序幕的影片,對追求畫面純美者而言是難受的開始、一種煎熬,然而恰是這樣的開始卻收到了奇效,因為這不同于傳統(tǒng)唯美而有些標新立異的意味未曾減弱觀影者的期待,這多半得歸功于呈現(xiàn)在畫面上的“誘餌”——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在伊朗或許不是如此稱呼),從本質(zhì)意義上而言,它們是人的一種歸屬,一種身份象征,對當下的人來說,不會不引起你注意。在持續(xù)的刺激中,好奇騷動的求知欲驅(qū)動下,你的思緒不由地游進影片匯成的汪洋中,在時空中與影片一起向前涌去……在消受這思潮拍岸的愉悅中,如絲般緩緩而來的話語——“以上原因都不足以使離婚成立”,就如“奧布隆斯基家里的一切都亂套了”,帶來極大的沖擊力。這句話包含的信息,足夠引你刨根究底,印象不謂不深刻(除非你說話違心),懸念由此迭生。
在期待懸念解開中,影片開始講述看似簡單的一個伊朗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不和故事——女主演之一——西敏為改善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要求移民,卻因為丈夫要照顧患癡呆癥的父親(拉瓦薩尼)沒同意她的要求因此要離婚,西敏負氣回娘家住,由此而引起一樁糾纏不清的官司。盡管整部影片,由瑣細的事情構成,卻不失精彩程度,處理的細膩令人驚嘆,細節(jié)布局堪稱精到,處處設下伏筆。片中許多看似簡單或是感覺可有可無的話語、細節(jié),實際卻是它們組成了影片的血肉,將影片前后銜接,融為一體。
影片中母女對白“兩個星期就用那么多”,預示了西敏并不是真正地要離婚,移民為孩子創(chuàng)造優(yōu)良學習氛圍和環(huán)境也只是一種借口,更重要的是一時鬧情緒而已,這在后面的對白或獨白、細節(jié)中不斷照應、強化這一事實——片中父女對話,“她真的要走了”,“她會回來的,寶貝”;母女間的對話,“‘我離開他有難過么…”“他知道你不會走的”;“他連‘你別走,別這樣,我不想離婚’這樣的話都沒說過,好像我們十四年來的生活什么都不算似的”;“……她會留下來的,她的東西都在車上,我都看見了”“如果你認為是我的錯,去把媽媽找回來”,所有這些都在表明西敏如所有的女性一樣具有那共有的天性——想看看丈夫到底有多么在乎自己,對自己愛得有多深。盡管,后來由于在官司中處理方式方面,兩人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多的摩擦,最終確實離婚了。
作為影片的主體部分——官司的關鍵——瑞茨(拉瓦薩尼家的女傭)的流產(chǎn)是否是拉瓦薩尼所致,在細節(jié)場面、證詞中,前后照應關系和伏筆的設置頗為精彩,致使官司案件發(fā)展環(huán)環(huán)相扣。影片中瑞茨在拉瓦薩尼家中擺放餐具時,幸福地微笑著叫女兒(索瑪耶)來身旁一起感受腹中胎兒的聲響,這引出了這一事實——瑞茨是孕婦,懷了孩子并已成形。因此而有了后來瑞茨與這對夫婦女兒(特梅)的家教(賈哈依夫人)有關腹中胎兒的交談,而這交談在案件中對判罰拉瓦薩尼是否有罪起著重要的作用,這種作用在整個劇情發(fā)展中得以體現(xiàn)出來;也因而有了瑞茨看似無緣由的落寞神情——女兒與拉瓦薩尼一家人在歡聲笑語中玩球,而瑞茨以水澆臉,神情黯然和瑞茨乘車時神情萎靡、眼神暗淡,幾乎暈厥的鏡頭。與交談有關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拉瓦薩尼是否聽見家教與瑞茨的交談內(nèi)容,它作為一個重要焦點在官司判決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影片也在官司判決中演進。影片是通過設置伏筆、構架照應關系解開這個謎團的——在法庭拉瓦薩尼與瑞茨夫婦對質(zhì)中,“要是我知道她懷孕的話,我是不會那么過分的……”“我不知道她懷孕”“我去了醫(yī)院才知道”“如果我知道她懷孕,我絕對不會雇她”;父女間的車上對話,“你不知道瑞茨懷孕么?”“不知道”…“那你問這個干什么?”“昨晚,媽媽說你知道”“她怎么清楚我知不知道?’‘媽媽說,那晚你在醫(yī)院知道瑞茨的孩子沒了之后,什么都沒說,你都沒問她懷孕了沒有,你一點都不驚訝,那種情況下,人們肯定會問‘她懷孕了?’除非你知道……”;電話給賈依哈夫人留言,向她要醫(yī)生的電話;輔導女兒作業(yè)時父女間的對話,“你真的不知道那個女人懷孕了?”“怎么?”“你說你沒有聽見賈哈依夫人和瑞茨的談話”“是呀”“那你怎么知道賈哈依夫人給了她醫(yī)生的電話呢?她難道不是在談話的時候說的么?”“好吧…是的,我知道,你媽媽說的是事實,我在廚房聽得一清二楚……”因而,影片中出現(xiàn)的表明瑞茨是孕婦的那個畫面對后來劇情發(fā)展是有所承載的,作了很好的鋪墊。影片中瑞茨神情疲乏無力、萎靡黯然的鏡頭,看似顯得突兀,然而,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道出了其中緣由——瑞茨因為尋找跑到街上的拉瓦薩尼時被車撞了,當晚肚子劇烈疼痛,預感失去孩子。因被車撞導致胎死腹中,這既讓官司判決中另一焦點即胎死腹中原因(是否是拉瓦薩尼推倒瑞茨造成的)的整個爭論得到了照應,也為瑞茨向西敏道出心中疑慮并要求她不能給她丈夫(哈德特)和解費做了鋪墊,官司由此突轉(zhuǎn),達成和解再起波瀾,最終官司出現(xiàn)那樣結局也在意料之中。拉瓦薩尼辯詞與證人(卡拉尼夫人)的偽證也呼應了鏡頭。再如,影片在離婚裁決的開始,也在離婚裁決中結束。上述引用的影片片段、畫面、細節(jié)、鏡頭等,在影片中不乏其數(shù),充分展示了這部影片的獨具匠心,對影片細節(jié)銜接等的處理頗為細膩與精細,觀影者充分享受著伏筆叢生、懸念迭起的快感與刺激。
對特梅眼神的特寫也是影片一大亮點,它對影片的故事推進起著獨特的作用,對拉瓦薩尼這一人物的塑造有著特殊的意味。片中特梅在窗口看著母親拖拉著行李離去,眼神中充滿著失望之情,和對母親的埋怨,而加油站那一幕,女孩眼神中洋溢著幸福,跟父親搶著上樓梯、歡聲笑語,特梅覺得父親是完美的。這種完美形象、好父親角色在拉瓦薩尼保釋出獄后父女的對話中開始動搖,這種動搖通過特梅充滿渴求、焦慮難安的眼神傳達出來,要父親發(fā)誓保證與媽媽和解的細節(jié),凸顯了不再絕對信任父親。接著,與父親前去她姥姥家接爺爺回家的路途中對話時,特梅眼神閃爍,在說出“你會跟她談么”后,眼神充滿重重疑慮,不安之情溢于表,當只見父親攙扶爺爺從姥姥家出來卻未見母親時,期待中焦灼不安的眼神變成了落寞與失望,心寒地低下了頭,這不僅是對愿望落空的失望,更是對父親不能信守承諾與誓言的失望,至此,父親的形象在特梅的心中出現(xiàn)了裂痕。這對說出“你媽媽想把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毀掉”“難道我要以主之名發(fā)誓么?”“不信,主就是為你這樣的人存在的”來說更像是一個諷刺。在法院為父親作了偽證之后,受良心的拷問,車上淚眼婆娑、淚水泛泛的特梅眼神中表現(xiàn)出對父親的痛心。這些特梅眼神的特寫,使拉瓦薩尼這一形象變得豐滿,各個側(cè)面得以展現(xiàn),這貫穿在影片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中。
總體上而言,《一次別離》是一部灰色調(diào)的影片。影片開始拉開序幕,就以一種灰暗的色調(diào)給我們的視覺捎來見面禮,在相當程度上奠定了整部影片的基調(diào),營造了略顯冷峻的氛圍,讓人感到絲絲的蒼涼意味,給人一種壓抑之感覺。然而,《一次別離》之所以擁有這么如此大的魅力,吸引不論是業(yè)內(nèi)人士還是普通觀眾的眼球——斬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與其他眾多電影殊榮,在全球影迷中擁有極高的評價——依賴的是影片自身巨大的敘事張力即對這種基調(diào)的反駁與突圍。在看與被看的模式下,影片開始逐步鋪設層層沖突與糾葛。在影片撥開沖突與糾葛的云霧中,通過特梅與索瑪耶這兩雙充滿童性富含靈性且明澈銳利的眼睛來觀看更加確切地說是審視這一切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在這兩雙明眸注視中,成人世界的一切言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和荒誕不經(jīng),成人世界的許多倫理與信仰被藝術性地加以諷刺與質(zhì)疑。在追隨她們倆的眼光里,我們略覽她們眼角所到之處,感受到新一代對上一代、人世環(huán)境的銳利省視和質(zhì)疑。而在她們審視的眼光與其樂融融的相處中,給人以希望,傳遞著暖意,使整部彌漫著濃濃灰色基調(diào)中洋溢著一股令人不至于絕望的力量,對明天、對未來寄寓著美好的愿景。這新一代是真正的主角,承載著導演的寄托與希冀。在看與被看的貫穿中,影片的敘事張力得以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而出,劃破灰色基調(diào)編織成的影片氛圍,給人帶來細水長流般卻不乏力量與希望的暖意,影片的持久魅力也由此噴涌而出,如魔力般使我們迷醉其中。
影片以特梅的選擇在悠長的意猶未盡的片尾曲中結束,蘊意幽深,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