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珊珊［華南理工大學， 廣州 511400］

蘇童在作品中散播著孤獨的種子，經(jīng)一番精雕細琢和南方氤氳的滋潤，結(jié)出豐厚的果實。只是，這些孤獨者不是桀驁不馴的獅，也不是自立自足的神，但其中偶爾有些保持著靜默與真誠、探尋生命終極意義的癡人。在楓楊樹故鄉(xiāng)，在馬橋鎮(zhèn)，在香椿樹街，在江南小宅院，甚至是在飄搖的駁船小舟中，都藏匿著孤獨者的身影。蘇童在小說中陳列了一具具鮮活而又可悲、可嘆、可笑、可恥的孤獨者的軀體，抑或我們還能從某個僵持的姿態(tài)中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可敬。

一、淪為棄兒

什么樣的人會被孤立？在不同的歷史時空和社會文化背景中，會得出不同的答案。蘇童在自己的小說中印證了兩種可能：低劣者和優(yōu)越者。被人群所遺棄排斥的孤獨者是可悲可憐的，孤獨提供給他們的不是獨處自省的機會，而是不被接納的痛苦。于棄兒而言，歸屬和愛是太過奢侈的需求。幸而，在現(xiàn)實世界遭受冷落和厭惡的棄兒，在人類的文學作品中卻總是能得到作家們的關(guān)照。

這里的低劣可以指道德的缺失、社會地位的低下，最直觀的莫過于外貌的丑陋。當丑陋者不能引起人同情時，就自然成為被嘲弄的對象，而蘇童小說中的群眾、旁觀者向來極少具有同情心?！厄T兵》中左林因羅圈腿而受盡嘲諷，只能在幻想中化身為騎兵，與馬相伴?！妒帧分行∥錆h是運尸工，一雙整日與尸體打交道的手讓人生厭、生懼。或許人們認為若無其事的開幾個玩笑也并不算十惡不赦，但他們在嘲笑丑的時候，將人性的美好也一并扼殺?！睹住肥翘K童作品中最為陰暗的一部，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五龍是如何在眾人的嫌棄鄙夷中沉淪。《巨嬰》則是以更為荒誕的手法，講述一個備受欺凌的女子產(chǎn)下復(fù)仇的巨嬰。人道主義作家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了一個丑陋的棄兒——加西莫多，但還是讓他博得了吉卜賽女郎的杯水之情，正是這一份情誼喚醒了一具丑陋軀殼下的至死不渝的愛。而蘇童沒有在小說中注入太多的浪漫情懷，反倒是將無情、自私置于放大鏡下，靈魂深處的污垢顯得觸目驚心。

嫉妒是人隱藏最深的情感。美麗的容顏、卓越的成就都能成為讓人嫉妒的因素。優(yōu)越者會感到孤獨，不僅僅是因為高處不勝寒，更因為人群對于優(yōu)越者的有意回避，甚至是排斥?！渡邽槭裁磿w》呈現(xiàn)出大眾對美的踐踏，人們樂于看到女孩由不可褻玩的水中蓮，變成可以隨手攀折的路邊花。嫉妒，作為心靈的敏感區(qū)，縱然在教化中被深埋，但稍不留神就能撩起一片烽火狼煙。在蘇童看來，要心平氣和地對待他人的榮光實屬不易，這是后天習來的美德，因此，在《像天使一樣美麗》中只有瘋子才能沒心沒肺地給予他人贊美。

二、避世幽居

蘇童筆下深居簡出人物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文人雅士，而是縮在墻角的普通人，決然不會被歷史銘記，甚至都不會引起鄰里過多的注意。他們或居于山林，或處身市朝，擔不起“小隱”“大隱”的雅號，不過是一群孤獨的幽居者。

面臨生活中的矛盾、劫難，逃避遠比迎面對抗要容易。對蘇童筆下的諸多幽居者而言，“隱”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是為了躲避四面楚歌、八面來風、陰謀陷阱?！逗影丁分行〕菚泿煳能幨?quán)勢后終日蝸居在駁船里，《紅粉》中妓女秋儀愛情無果，便將尼姑庵當收容所，《罌粟之家》中地主家小姐劉素子被一場買賣婚姻奪去生機，與貓相伴。蘇童將世界描繪成一片苦海，掙扎是每個人的義務(wù)，幽居者渴望一處寧靜的港灣，但短暫的小憩后還是會被卷入風暴中。庫文軒得彌補自己大權(quán)在握時犯下的錯，秋儀走出尼姑庵嫁給了粗俗丑陋的老男人，劉素子被土匪和長工侮辱后結(jié)束生命。逃避也許不過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小說中將自己深藏的男男女女終究避不開塵世的紛擾。

有時候?qū)⒆约荷畈夭⒉皇翘岱烂鳂尠导?，只是為了捍衛(wèi)做人的基本私隱和尊嚴，更有一份不愿被俗世席卷而走的意志。蘇童坦言自己對?？思{的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欣賞及喜愛。艾米麗的孤獨是一種將高貴與腐爛糅合以后所散發(fā)的氣息。在蘇童的一些中短篇中，也散發(fā)著這樣的味道?！读硪环N婦女生活》中的簡氏姐妹與醬油鋪女子只有一層樓板之隔，但經(jīng)營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前者沉寂簡單，后者則每天上演著斗嘴、算計、調(diào)戲、偷情的鬧劇。簡少芬最終走出了醬油園閣樓，她不再是閣樓里避世避嫌的老姑娘，而是徹頭徹尾的潑辣婦人。如果回歸人群，孤獨癥就算是被治愈了，那么簡少芬應(yīng)該算一個被香椿樹街婦女所拯救的角色。但我們又分明看到她身上的美好與單純被破壞。隨著姐姐簡少貞的死亡，南方最后的一點謹慎高傲、內(nèi)斂自重也消失殆盡。

在《南方的墮落》中，茶客對茶館老板離群索居的原因做出了諸多假設(shè)，自卑、自負抑或其他。蘇童更樂意以神秘化的口吻將他描繪成一個生來的孤獨癥患者，并認為那“不死不活不合時宜的隱居者是時代的哲人”。無論是醬油園還是孔家花園，抑或梅家茶館，都帶著一絲舊式貴族氣而與小市民的文化背離，并在無盡孤獨中，滋生出了零零星星的思想與氣若游絲的高貴。

三、局外旁觀

與魯迅筆下那群愛看殺人砍頭的看客不同，蘇童所塑造的旁觀者非但沒有這種低劣的獵奇心，反倒是對生活中的林林總總都沒了興致。在他們彬彬有禮的外表下深藏著一顆石頭般的心，那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也絕不是一種謙和，而是對一切人、事的厭倦，甚至是對“生”的厭倦。

自加繆的《局外人》大獲成功后，“局外人”成為一類人的專有名詞。他不一定會生成一張冰冷的臉，但性格上的“冷漠”在他和人群、社會之間劃出一道天塹。平凡如你我，有朋友有家人，經(jīng)營著平淡的生活，不會有意避開人群，也不會做出驚世駭俗之舉，但深究其思想，卻與主流格格不入。他對身邊的一切都無動于衷，最容易被激起的情緒是“厭煩”。他認定一切都無意義，但堅持漫無目的地走下去。蘇童筆下的令豐、楊泊不是《局外人》中默爾索的復(fù)制品，但這些生活在不同歷史時空下的主人公卻有著諸多相似之處。

不同于隔岸觀火的自私，在這種不動感情，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可怕的理性。他們的行動不是從個人利益的角度出發(fā)，而是沿著自己的一套處世哲學進行?！峨x婚指南》中楊泊認為生育不過是一件無力違抗的自然之事?！秷@藝》中令豐對父親的出走抱以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這樣一種處世哲學卻往往與社會觀念相悖，為社會所不容?！毒滞馊恕穼⑴械拿^直指當時法國的司法機構(gòu)，蘇童的寫作立場則更為中立。在楊泊與妻子的沖突中，沒有人是過失方，悲劇產(chǎn)生于不同人生觀的不可調(diào)和性。

如果只是為了塑造一些無情冷漠的角色，蘇童的作品就缺少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啟示意義。事實上，透過旁觀者的眼睛，我們能看到一些更多的東西?；蛘哒f他們提供了另外一種看世界的角度。加繆曾為自己筆下的默爾索申辯：他遠非麻木不仁，他懷有一種執(zhí)著而深沉的激情，對于絕對和真實的激情。①王晟認為：《河岸》這部表面上體現(xiàn)了道家虛無主義色彩的小說，暗地里卻充滿了無名的激情。②旁觀的孤獨者對生活的“厭倦”源自于對生活的質(zhì)疑，以及對生活真相地發(fā)現(xiàn)。愛情是短暫易逝的幻景，理想總是碰壁，自由和平等淪為空談，現(xiàn)實中隨處可見的是不公平。他們還驚訝的發(fā)現(xiàn)，所謂平淡的正常的生活就是像西西弗斯一樣周而復(fù)始地推著石頭，至死方休。普希金樂觀地認為：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旁觀者卻認為：快樂是短暫的，生活終究是一場騙局。在這一場騙局中，他們努力保持著自己的真，拒絕謊言、騙局、花招和情感上的任何矯飾，這是他唯一的堅持。

四、顛覆常情

80年代末，蘇童以先鋒的姿態(tài)進入人們的視野。其作品無論是在藝術(shù)形式上，還是創(chuàng)作原則上都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糜X和夢成了小說中的常客，小說人物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色彩強烈的反叛者。

《穿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中所塑造的幺叔，是一個家族逆子。幺叔生于南方鄉(xiāng)村楓楊樹，但并不融于鄉(xiāng)村文明。幺叔喜歡戴遮陽帽，穿黑膠鞋，作城里人打扮，但最終沒跳上逃往城里的船。幺叔的靈魂沒有被捆綁在祠堂靈牌上，而是在楓楊樹游蕩，自然天地是他的游樂場和最終棲息地。逆子、野狗、瘋女人、罌粟，一并構(gòu)成了一幅野性、蒙昧、凄迷的圖。每個時代都會有一些這樣的反叛者，在打破常情與常規(guī)之后，新的秩序才得以建立，世界本就是伴隨著毀滅與破壞而前進。蘇童沒有歌詠這種“反傳統(tǒng)”的行徑，但從他的作品中也分明能感受到一種帶著野性和破壞性的美。美則美矣，文中的幺叔是全然孤獨的，鄉(xiāng)親認為他是神鬼投胎，父親責罵他是畜生鬼伢。只有敘事者“我”對幺叔抱以同情和理解。蘇童在文中呈現(xiàn)出人的反傳統(tǒng)、甚至是野性的一面，不是要以此去對抗傳統(tǒng)理性或現(xiàn)代文明，而是希冀著二者能夠和諧共存，人們能用更為客觀包容的眼光去對待身邊的異類。

“追逐自由，標榜個性”往往是反叛者的旗號。但自由并不等同于隨心所欲、任性妄為，個人的自由不能侵犯他人的權(quán)益。若是缺少了理性與信仰的約束，自由很容易就變成決堤的水，帶來的不是滋養(yǎng)，而是破壞。蘇童小說中的諸多反叛者最終淪為了一味的破壞者。他們的行動受欲念的支配，沖動是性格里的主要元素。如《向日葵》里像向日葵一樣灼熱的女孩項微微《美人失蹤》里特立獨行的珠兒，以及短篇小說集《少年血》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躁動不安的少年，都太過任性跋扈。成長的過程是自我意識不斷清醒的過程。世界以一種新的面貌展開，他們渴望獨立自主、擺脫管制，對于成長即排斥又渴望。他們對“性”好奇而渴望，但在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壓制中變得扭曲，于是有了《城北地帶》《傘》中少年犯下強奸罪的悲劇。他們對現(xiàn)狀不滿，卻也不清楚自己要一個什么樣的未來，于是暴力成了情感宣泄的出口，香椿樹街經(jīng)常爆發(fā)血腥的械斗。

反叛者所有的財富就是生命的狂熱與沖動，缺少理智與信仰的支撐，其精神實質(zhì)仍是虛弱的，這種狂熱也終究會成為一把烈火，迅速燃燒殆盡。就如克爾凱郭爾所言：如果一個人沒有永恒的意識，如果潛藏在一切之下的僅僅是狂野不羈的強力，在陰暗的激情中產(chǎn)生一切有意義或無意義事物的強力，如果無邊無際、不可遏制的空虛藏匿于一切事物之后，那么除了絕望之外生活還有什么呢？③

五、最后的堅守

蘇童慣于將南方描繪得太過墮落，但細讀下來，我們還是能抓到一絲明媚。無論是在戰(zhàn)火橫飛的亂世，還是物欲橫流的工業(yè)社會里，抑或瑣屑的日常生活中，蘇童都保留了守望者的形象。他們在孤獨者的陣營中占據(jù)了至高地位，呵護著自己的理想，堅守心中的道德法則，希冀著目光能穿透滾滾紅塵，看清人世的貪嗔癡，領(lǐng)悟生與死的奧秘，更有一份守候人間真情的執(zhí)著。《十八相送》為人講訴不老的愛情傳說，《三盞燈》呼喚著人性的真善美，《一片云》是為逐夢者抒寫的挽歌，《白沙》則是關(guān)于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思考。

對于這些守望者，我們說他們孤獨，僅就他們與人群的關(guān)系來界定。其本人倒是處于自滿的狀態(tài)。臺灣學者蔣勛認為：孤獨沒什么不好，使孤獨變得不好，是因為你害怕的緣故。④蘇童小說中的守望者能夠在孤獨中處之泰然，他們不懼怕自己與人群的疏離，并樂于在寧靜中與自己對話，與信仰交流，孤獨成為美麗的饋贈?！侗膛分袧M面塵灰的碧奴，面對人市婦女的指指點點，并不覺得羞愧，長途跋涉中磨破了衣裙，但一雙眼睛仍灼灼生輝。人們往往喜歡許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但行事則信奉“大難當頭各自飛”這樣一條準則。相依相伴本該是愛情的常態(tài)，卻成了道德倫理的高線。于是這樣的守望者成了難能可貴的范本，同樣也成了屹立人群的孤影。

蘇童一方面在他們身上寄予希望與光明，一方面又為他們鋪設(shè)一條毀滅之路?！度K燈》中戰(zhàn)爭的火球?qū)⒄麄€村莊燃盡，名叫小碗的女孩在槍林彈雨中還要固執(zhí)地在船頭燃起三盞燈，等待父親歸來。也許等戰(zhàn)爭將舊世界徹底摧毀，新的世界應(yīng)該從那艘小船上展開。但作者最終掐滅了希望，燈滅了，小女孩死了。但縱然是毀滅，也飽含高潔。

每個人都會在生命中的某一刻產(chǎn)生孤獨感，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成為終生的孤獨者。而孤獨也絕非生命所應(yīng)保持的常態(tài)，畢竟它與不安、恐懼、悲傷為伴，但很少與幸福為伍。如果說孤獨能提供正能量，那么也只有守望者能做出最好的闡釋。無論是棄兒還是幽居者，在人生的道路上都處于太過卑微、被動的地位。旁觀者認為生活的真相不過是一場虛空，守望者則努力在“無”中生“有”，尋求價值、意義、目的、理想，或只是編織一個夢。反叛者做出乖張和怪誕的行徑，以彰顯自我，守望者對自身的存在或價值卻從不曾疑慮。他們深知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在這無限天地間，微如白沙，輕若浮云，但并沒有被這種微不足道感壓垮。他們領(lǐng)略到每一個個體的獨特性，將自己從群體中抽離，劃出“我”與“非我”的界限，保持著生命的圓潤與完整。而這種精神力量不應(yīng)該只成為文藝作品中綴飾，日常生活中也正需要這樣一層光暈。

① [法]加繆：《局外人》（序言），柳鳴九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頁。

②王晟：《河流的秘語——對話〈河岸〉作者蘇童》，見《江南·長篇小說月報》2009年4月刊，第3頁。

③ [丹麥]克爾凱郭爾：《恐懼與顫栗》，劉繼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頁。

④ 蔣勛：《孤獨六講》，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

[1][美]埃里?！じヂ迥?逃避自由[M].劉林海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2007.

[2] 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J].社會科學，2003(2).

[3] 蘇童，張學昕.回憶·想象·敘述·寫作的發(fā)生[J].當代作家評論，2005(6).

[4] 洪治綱.論蘇童短篇小說的“中和之美”[J].文學評論，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