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峰
(福建師范大學 福建 福州 350007)
近年來,高句麗與夫余建國神話的研究越來越引起學界的重視。建國神話雖然形式上是口頭流傳后記載于史籍或碑碣石刻之中,但其內(nèi)容卻能夠給我們在高句麗與夫余歷史的研究中提供一些新的線索。故筆者撰此文作為引玉之磚,以期學者們更深入的研究。
關于高句麗建國神話,史書中最早明確的記載為《魏書·高句麗傳》,其后《梁書》、《周書》、《北史》、《隋書》、《通典》、《通志》等史書也都有其記載,內(nèi)容有長有短,或詳或略。《魏書》為北齊魏收(公元506—572年)所著,其成書于北魏天寶五年,即公元554年。現(xiàn)將《魏書·高句麗傳》所載的高句麗建國神話援引如下:
“高句麗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為夫余王閉於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與豕,豕又不食;棄之于路,牛馬避之;后棄之野,眾鳥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余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將有異志,請除之,王不聽,命之養(yǎng)馬。朱蒙每私試,知有善惡。駿者減食令瘦,駑者善養(yǎng)令肥。夫余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給朱蒙。后狩于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雖矢少,殪獸甚多。夫余之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告朱蒙曰:‘國將害汝,以汝才略,宜遠適四方。’朱蒙乃與烏引、烏違等二人,棄夫余,東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濟無梁,夫余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濟?’於是魚鱉并浮,為之成橋。朱蒙得渡,魚鱉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見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納衣,一人著水藻衣,與朱蒙至紇升骨城,遂居焉,號曰高句麗,因以為氏焉?!盵1]
記載高句麗建國傳說最為詳盡的當數(shù)金富軾(公元1075—1151年)所撰的《三國史記》。《三國史記》成書于高麗王朝仁宗二十三年,即公元1145年。
“始祖東明圣王,姓高氏,諱朱蒙(一云鄒牟,一云眾解)。先是,扶馀王解夫婁老無子,祭山川求嗣。其所御馬至鯤淵,見大石相對流淚,王怪之。使人轉(zhuǎn)其石,有小兒,金色蛙形。王喜曰:‘此乃天賚我令胤乎!’乃收而養(yǎng)之,名曰金蛙。及其長,立為太子。后其相阿蘭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將使吾子孫立國於此,汝其避之?!瘱|海之濱有地,號曰迦葉原。土壤膏腴宜五谷,可都也。’阿蘭弗遂勸王,移都於彼,國號東扶馀。其舊都有人,不知所從來。自稱天帝子解慕漱,來都焉。及解夫婁薨,金蛙嗣位。於是時,得女子於太白山南優(yōu)渤水,問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與諸弟出游,時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誘我於熊心山下鴨綠邊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責我無媒而從人,遂謫居優(yōu)渤水?!鹜墚愔拈]於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而照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王棄之與犬豕,皆不食。又棄之路中,牛馬避之,后棄之野,鳥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兒破殼而出,骨表英奇。年甫七歲,嶷然異常,自作弓矢射之,百發(fā)百中。扶馀俗語,善射為朱蒙,故以名云。金蛙有七子,常與朱蒙游戲,其伎能皆不及朱蒙。其長子帶素言於王曰:‘朱蒙非人所生,其為人也勇,若不早圖,恐有后患,請除之?!醪宦?,使之養(yǎng)馬。朱蒙知其駿者,而減食令瘦,駑者善養(yǎng)令肥。王以肥者自乘,瘦者給朱蒙。后獵于野,以朱蒙善射,與其矢小而朱蒙殪獸甚多。王子及諸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之,告曰:‘國人將害汝。以汝才略,何往而不可?與其遲留而受辱,不若遠適以有為?!烀赡伺c烏伊、摩離、陜父等三人為友,行至淹 水(一名蓋斯水,在今鴨綠東北)。欲渡無梁,恐為追兵所迫。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於是,魚鱉浮出成橋,朱蒙得渡,魚鱉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行至毛屯谷(《魏書》云:‘至普述水。’),遇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朱蒙問曰:‘子等何許人也,何姓何名乎?’麻衣者曰:‘名再思’,衲衣者曰:‘名武骨’,水藻衣者曰:‘名默居’,而不言姓。朱蒙賜再思姓克氏;武骨仲室氏;默居少室氏。乃告於眾曰:‘我方承景命,欲啟元基,而適遇此三賢,豈非天賜乎?’遂揆其能,各任以事,與之俱至卒本川(《魏書》云:‘至紇升骨城。’)。觀其土壤肥美,山河險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宮室,但結(jié)廬於沸流水上,居之。國號高句麗,因以高為氏。(一云:朱蒙至卒本扶馀,王無子,見朱蒙知非常人,以其女妻之,王薨,朱蒙嗣位。)時,朱蒙年二十二歲,是漢孝元帝建昭二年,新羅始祖赫居世二十一年甲申歲也?!盵2]
而在考古資料中最具代表性記錄莫過于好太王碑所刻高句麗建國內(nèi)容,類似的考古記載也見于冉牟墓志。好太王碑是高句麗長壽王為其亡父好太王所立,立于東晉義熙十年,即公元414年。
“惟昔始祖,鄒牟王之創(chuàng)基也,出自北夫馀,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世,生而有圣德?!酢酢酢酢酢C{巡幸南下,路由夫馀奄利大水。王臨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鄒牟王,為我連葭浮龜?!瘧暭礊檫B葭浮龜。然后造渡,於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3]
通過高句麗三個建國神話的引用,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首先好太王碑所刻神話是一則不完整的神話,其中沒有金蛙誕生與柳花傳說,但卻是高句麗建國傳說流傳至今的一個最早的版本。而《魏書·高句麗傳》所記是一個比較完整的建國神話,與好太王碑的版本似有同一來源。從其中“自言”二字來看,《魏書·高句麗傳》的神話應出于高句麗人之口,或可出自高句麗使臣之口。那么我們就可以推斷,好太王碑與《魏書·高句麗傳》所記的建國傳說都應在高句麗廣為流傳,為民間和政府所接受。其次《三國史記》所記高句麗建國傳說雖為最完整的版本,但其糅合了好太王碑、《魏書·高句麗傳》與其他史料的記載,[5]增加了金蛙和柳花的傳說,將高句麗建國傳說更加系統(tǒng)化。
夫余建國的傳說,史家一般均征引《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中的注解,即魚豢《魏略》的記載。其實,夫余建國傳說的最早記載不是《魏略》,而是東漢王充的《論衡·吉驗篇》。王充(公元27—97年),《論衡》大約作成于漢章帝元和三年,即公元86年。
“北夷橐離國王侍婢有娠,王欲殺之。婢對曰:‘有氣如大雞子,從天而下,我故有娠?!螽a(chǎn)子,捐于豬溷中,豬以口氣噓之,不死;復徙置馬欄中,欲使馬藉殺之,馬復以口氣噓之,不死。王疑以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東明,令牧牛馬。東明善射,王恐奪其國也,欲殺之。東明走,南至掩 水,以弓擊水,魚鱉浮為橋,東明得渡。魚鱉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故北夷有夫余國焉。東明之母初妊時,見氣從天下,及生,棄之,豬馬以氣吁之而生之。長大,王欲殺之,以弓擊水,魚鱉為橋。天命不當死,故有豬馬之救;命當都王夫余,故有魚鱉為橋之助也?!盵4]
關于夫余的建國傳說還見于《后漢書·東夷傳·夫余國》、《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夫余傳》注引《魏略》。其內(nèi)容大致相同,不同之處是對于“橐離”和“掩 水”的記載?!伴译x”,《后漢書》記為“索離”,《魏略》作“ 離”;“掩 水”,《魏略》記為“施掩水”。而在古代漢語中橐、索、 是相同的,這一點相關學者已做了大量的研究,這里就不再贅述。
通過本文第一部分的敘述,我們對高句麗與夫余的建國傳說有了大致的了解。下面筆者將對其建國神話進行幾個方面的比對。
通過閱讀兩者的建國傳說,其共同的內(nèi)容都有卵生、諸動物保護、善射、國王猜忌、出逃南走、途經(jīng)大水、魚鱉架橋等內(nèi)容。而兩者建國傳說有著一定的差別。第一,夫余建國神話中的橐離國王變?yōu)樘斓圩咏饽绞?,其侍婢變?yōu)楹硬?。第二,夫余建國神話中是“有氣大如雞子,從天而下我,故有娠”,高句麗傳說則是“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而照之,因而有孕”。夫余人的神話只提到“后產(chǎn)子”,而高句麗人的傳說則是“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第三,一為出逃建立了夫余國,一為出逃建立了高句麗國。
另外,魏存成先生在談及這一問題是認為:“夫余和高句麗的族源傳說的最大區(qū)別,是族源故地和立都稱王之地不同,建立政權(quán)不同。說明夫余和高句麗各自的創(chuàng)建過程在歷史上確實是兩回事,二者不能劃一?!窃谑甲婷Q和降生經(jīng)過、出走的方向和途經(jīng)大水等方面又都基本一致,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其中一個借用了另一個傳說。”[6]
而在東漢時期高句麗與夫余的政權(quán)都已建立,從其建國神話中看,故可以認為兩者有著某種密切的關系。眾所周知,高句麗王出于夫余,《論衡·吉驗篇》中所述夫余王出于“橐離”。從中我們可以得知高句麗的建國傳說應在夫余的建國傳說的基礎上而來,并在后世的流傳中不斷擴充與發(fā)展,而夫余的建國神話應早于高句麗的建國神話。
因而從上文的對比中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高句麗與夫余都有著對鳥的崇拜,而卵生、鳥圖騰為東北少數(shù)民族所共有的神話特點,故高句麗與夫余兩族均為我國古代東北少數(shù)民族這一論斷是沒有絲毫疑問的。耿鐵華先生認為:“高句麗同我國北方其他民族一樣,其建國傳說是以開國之王為中心展開的—即朱蒙或鄒牟降世立國為主要內(nèi)容。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好太王碑、冉牟墓志,都是剖卵降世,渡水稱王,是為典型的東夷民族神話傳說,其本源來自炎黃氏族的漢文化系統(tǒng)?!盵7]
至于橐離、夫余與高句麗的王族的關系,干志耿先生在其《古代橐離研究》中認為“北夫余或橐離,是夫余系統(tǒng)諸王族的祖源,因為所有夫余系統(tǒng)的王族都承認它是自己的老祖宗。夫余系統(tǒng)諸族以夫余為名號者有北夫余、夫余、東夫余、卒本夫余、南夫余等?!白C北夫余即橐離,為祖源。夫余系橐離衍出。東夫余是北夫余遷至迎葉原之地后改稱的。卒本夫余是朱蒙自東夫余分離后遷至卒本川立國的名號。其中夫余和東夫余直至被高句驪滅亡前,迄未改變名號,而卒本夫余后改稱高句驪?!盵8]筆者基本上同意此觀點。
建國神話因其年代久遠、多含虛夸之詞而被史家所忽略,但從高句麗與夫余的建國神話中我們可以找出與歷史相吻合的事情頗多。如高句麗建國神話中所述朱蒙、鄒牟,是歷史上真實存在人物,為高句麗第一代王。而其建國于紇升骨城一事,也經(jīng)考古發(fā)掘所證實。無論紇升骨城是遼寧桓仁下骨城子古城,還是五女山城,其建國于桓仁是不容否定的。
因而我們今天的東北史研究應當充分重視東北各少數(shù)民族的神話所包含的史料線索。下面僅就高句麗與夫余的建國神話,筆者談一點自己對的看法。
1.神話是人類最早的口頭散文作品,是人類童年時期的產(chǎn)物,文學的先河。神話產(chǎn)生的基礎是遠古時代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和人們?yōu)闋幦∩?、提高生產(chǎn)能力而產(chǎn)生的認識自然、支配自然的積極要求。因此神話中必然有其真實和合理的因子。在高句麗與夫余的建國神話中,我們應當充分發(fā)掘和分析其中隱含的真實歷史,在當今史料不足的情況下可以利用神話的真實因素來研究和考慮問題。
2.高句麗與夫余的建國神話中都包含南下建國的過程,從中可以看出高句麗與夫余的先人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從一部族中分離出來遷徙建國的過程。
3.在高句麗的建國神話中,提及了朱蒙與烏引、烏違或與烏伊、摩離、陜父等幾人逃跑,而路中又遇三人而一同前往紇升骨城建國一事。這一記錄似乎可以和高句麗五部的研究相聯(lián)系。對此,李大龍先生認為:“朱蒙僅僅依靠五人或六人的力量來達到征服其他部落,進而建立高句麗國的可能性幾乎是不存在的……烏引、烏違應該是朱蒙在夫余時屬民的首領,而途中遇到的分著麻衣、衲衣、水藻衣的三人分別是指朱蒙在南下過程中先后征服的三個部落。也就是說,朱蒙統(tǒng)率下的以烏引、烏違為首的屬部是構(gòu)成高句麗王族的主體,也是形成桂婁部的主要部分,而途中遇到的以再思、武骨、默居為首的三部分則分別構(gòu)成了絕奴部、順奴部、灌奴部的主體,涓奴部則應該是高句麗縣境內(nèi)原有的部落。”[9]
4.從高句麗與夫余的建國神話中我們還能看出兩者在民族形成早期都有對天的崇拜。在夫余神話中記“有氣如大雞子,從天而下,我故有娠。”而高句麗神話中自稱天帝之子??梢钥闯龈呔潲惻c夫余早期崇拜天的一面。夫余人有著天神崇拜的宗教觀?!度龂尽の簳|夷傳》:“以殷正月祭天”,《后漢書·東夷傳》:“以臘月祭天”,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高句麗更是如此。高句麗王常?!耙匀氯諘C樂浪之丘,獲豬鹿,祭天及山川?!薄度龂酚洝じ呔潲惐炯o》也多次記載了高句麗王祭天的史事。另外,高句麗每年十月還召開“祭天大會,名曰‘東盟’”。高句麗與夫余的這些記載完全和其建國神話互相印證。
5.從二者的建國神話中還講述了高句麗與夫余有著共同的祖先崇拜——東明,東明、朱蒙、鄒牟均為音轉(zhuǎn),實為一人。金毓黻先生認為:“《魏略》、《后漢書·東夷傳》及《論衡》記夫余國先祖東明之事,正與《魏書·外國傳》記朱蒙事同,東明音近朱蒙,當為一事”。[10]夫余人在其建國傳說中稱自己的始祖為東明,而《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載:大朱留王三年(公元20年)“春三月,立東明王廟?!贝撕蟾呔潲愅趺磕甓家獊泶思腊萜渥嫦取R虼朔蛴嗯c高句麗應有共同的祖先崇拜。
高句麗與夫余是我國東北兩個古老的民族,都曾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文化。而其歷史卻還有諸多問題有待今天的學者們細致認真的去挖掘,這就要求我們繼續(xù)拓寬視野、梳理史料、理清思路,這也正是我輩學仁肩負的重任。正因如此,筆者認為在當今的東北史研究中,我們不能忽視各少數(shù)民族的建國神話與傳說,雖然其中有很多夸張與虛構(gòu)的成分,但其內(nèi)容中包含了一定的合理因素,這也正是我們研究中有必要提取和吸收的成分。
[1]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孫文范.三國史記校勘本[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
[3]耿鐵華.好太王碑新考[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
[4]袁華忠,方家常.論衡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
[5]《東文粹》卷一《進三國史記表》中金富軾自言有《古記》的敘事.
[6]魏存成.夫余、高句麗族源傳說考[J].高句麗渤海研究集成(二)[C].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7,6-7.
[7]耿鐵華.高句麗神話解析[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05,(3).
[8]干志耿.《古代橐離研究》[J],民族研究,1984,(2).
[9]李大龍.關于高句麗早期歷史的幾個問題[J].東北史地,2006,(4).
[10]金毓黻.東北通史[M].長春:社會科學戰(zhàn)線雜志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