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忠強
古代的皇帝和大臣,他們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呢?史書記載的唐太宗想看個人“檔案”一事,讓人頗覺意味深長。唐貞觀十六年(公元639年)四月,某一天,唐太宗對諫議大夫褚遂良問道:“你近來又主持《起居注》,里面記了些什么呢,我可以拿來看看么?”
“起居注”是史官中的一種官職,其職能是專門負責記錄本朝皇帝言行。這些載有“帝王言行”的史書,也叫《起居注》,堪稱皇帝的“絕密”檔案,連皇帝本人也是不能看的。正因為不能看,皇帝大都放心不下,生怕將來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所以對自己的行動就有所顧忌。如今唐太宗雖說創(chuàng)建了號稱 “貞觀之治”的盛世大業(yè),但他還是擔心自己有什么不良言行被載入史冊,壞了一世英名。所以,他很想看看這本《起居注》,但又不好硬性地以 “皇命”行事,于是不惜向兼任起居注的褚大夫屈尊以求。
可褚遂良不給這個面子,婉言勸阻說:“現(xiàn)在的《起居注》,就像古代史官記錄君主的言行一樣,就是希望君主不做非法的事。還沒聽說過君主可以自己隨便拿去看的!”褚大夫不卑不亢,話語柔中有剛。唐太宗聽出這人正氣凜然,禁不住又問道:“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意思是說,我有不好的言行,你也要記下來嗎?話中隱隱透出自己的擔憂和不安,同時又似乎是在以君臨天下的皇權(quán)來考驗對方。
這無異于給褚遂良出了道難題,可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毖韵轮馐牵枷虏皇遣恢矣诨噬?,但盡忠不如守職,職責所系,焉敢因為是皇上就可以一筆抹掉?他的應答從容而又干脆,可謂擲地有聲,一點也不含糊。
這時,黃門侍郎劉洎插進一句話:“借使(即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皇帝有過失,就像日食月食一樣,每個人都看得見,即使史官不記,天下的人也都記下來了。以君主權(quán)威,如果硬要看《起居注》,甚至要篡改,那是容易辦到的,但歷史是篡改不了的。在“民心公論”和“歷史道義”面前,即使貴如帝王者,又豈奈之何?唐太宗終于幡然醒悟,立刻打消了看《起居注》的念頭,不得不承認:事實的確如此啊。
據(jù)吳兢《貞觀政要·文史第二十八》記載,這件事之后,唐太宗有一次看本朝國史“太宗實錄”,看到武德末年(公元626年)六月四日發(fā)生的“玄武門”事件,史官記載“語多微文”,文辭很多隱晦不明,就對負責編修國史的大臣房玄齡說:“從前,周公討平了管叔、蔡叔的叛亂,使周朝得以安定,季友毒死了叔牙而魯國太平。我做的事,大義與這些事相同,是為了安定國家,以利萬民。史官執(zhí)筆,何須隱晦?應當立即刪除虛飾多余的文字,直截了當?shù)匕堰@件事的真相寫出來?!?/p>
“玄武門之變”,是王朝內(nèi)部兄弟間為爭奪中央領(lǐng)導權(quán)的一次軍事政變,在這場權(quán)力博弈中李世民雖然是勝者,但畢竟對兄弟開了殺戒(殺掉了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使龍椅寶座染上了腥紅的血色。對這個最關(guān)鍵最敏感的事實,對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唐太宗毫不回避,而是坦然面對,開誠布公,要求史臣以公正嚴謹?shù)膽B(tài)度,“改削浮詞,直書其事”,不能不說,他的責任心與道德,他的胸襟氣度和求實精神,遠遠超過了常人的見識,不愧為真正的勇者、智者和強者。
看《起居注》,看國史“實錄”這兩件事,都表現(xiàn)了唐太宗對歷史的尊重和敬畏。然而,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算得上一個明君,卻認為司徒崔浩主持編寫的《國史》,“暴揚”了“國惡”,使皇家面子很不光彩,一怒之下,竟然冤殺了崔浩。東晉中葉,史官孫盛作晉代史書《晉陽秋》,如實記下了桓溫北伐前燕,在枋頭遭到慘敗的經(jīng)過,大司馬恒溫看了后惱羞成怒,竟以“滅門之禍”相威脅,要他刪改這段史實,但孫盛始終不為所屈。唐中宗時的史官吳兢撰寫了《則天實錄》,其中涉及到宰相張說的不光彩事,張說暗地里祈求吳兢改動幾個字,吳兢就是不肯,說:“若徇公請,則此史不為直筆,何以取信于后!”
能否善待歷史,實事求是,鑒往知今,是檢驗人們有沒有正確歷史觀的一個重要標志。僅僅對歷史“有所畏”,遠遠不夠,這只是被動的一面;還必須對現(xiàn)實“有所為”,這才是主動的一面。惟恐自己在歷史上留下人生的敗筆,又能按美好的道德做人做事,因怕惡而向善,才是對歷史最好的敬畏和忠誠?
毫無疑義,任何權(quán)力強勢、投機取巧,都遮不住正義的光芒??纯礃淞⒘恕笆⑻曝S碑”的唐太宗和他的臣屬,他們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難道不該作為今人的一面鏡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