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棟材
關(guān)于王廷相(1474—1544)的氣論思想,特別是其對“氣種之有定”的論述,仍然值得重視,它是未來研究的一個新論域。①而作為思想史上的人物,王廷相及其氣學(xué)往往被納入中國思想傳統(tǒng)中的氣論這一脈絡(luò)中來考察,此種研究的代表當(dāng)首推張岱年先生。②這些逐漸深入的研究,對認(rèn)識王廷相的氣論無疑是必要的。然而這些考察還不夠,或者說,還存在不足,因為對于“‘氣種說’是怎樣形成”、“‘氣種’說與‘氣種之有定’的關(guān)系如何”這些關(guān)鍵的問題,以往的研究似乎沒有給予足夠的論述和檢討。③職此之故,從王廷相思想文本出發(fā),吸取以往研究的有益方面,對他的“氣種說”特別是“氣種之有定”的思想作一番探討,就很有必要。
張岱年先生曾指出:“以氣為世界本原的哲學(xué)家,有的講元?dú)?,如柳宗?有的只講氣,不講元?dú)?,如張載、羅欽順、王夫之、戴震,都不用元?dú)獾拿~。惟王廷相既講氣,又講元?dú)?,兼用兩個概念。他所謂元?dú)庖灿袃蓪右饬x,與柳宗元近似?!雹芩€認(rèn)為,“元?dú)狻庇袃蓪右饬x:一是原始的氣,即天地未分以前的渾然的氣;二是總體的氣,即天地之間氣的總體。張先生對王廷相氣論思想雖未作系統(tǒng)闡發(fā),但他的觀察著實頗得要領(lǐng)。
例如,王廷相在《慎言》開篇就說:
道體不可言無,生有有無。天地未判,元?dú)饣旌?,清虛無間,造化之元機(jī)也。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所始,無所終之妙也。不可知其所至,故曰太極;不可以為象,故曰太虛,非曰陰陽之外有極有虛也。二氣感化,群象顯設(shè),天地萬物所由以生也,非實體乎?是故即其象,可稱曰有,及其化,可稱曰無,而造化之元機(jī),實未嘗泯。故曰道體不可言無,生有有無。⑤
在王廷相看來,道之根本或道之原本不能說是純粹的虛無,“有”和“無”都是因道所生所發(fā)而有的,存有(“有”)是道體之“有”,空虛(“無”)同樣是道體之有。天地未判之先并非虛無,此時的“氣”表現(xiàn)為“元?dú)饣旌?,清虛無間”,此中即已蘊(yùn)藏天地造化的根本動力與可能,即“元機(jī)”。所謂“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疑沿張載之說而來。⑥王廷相也認(rèn)為“元?dú)狻?“氣”)與“清虛”(“虛”)相即不離,此種相即不離“無所始,無所終”,充極宇宙時空。而在這一思想系統(tǒng)言說中的“太極”、“太虛”,都不過是“氣”、“虛”相即不離運(yùn)動所呈現(xiàn)的過程和顯設(shè)陳列而已。其所呈現(xiàn)的“群象”、“感化”即“有”和“無”,都是由陰陽二氣相感相應(yīng)造作生成,“而造化之元機(jī),實未嘗泯”,所以說道體不能認(rèn)為是虛無,它生“有”有“無”。
那么,既然王廷相在一般情況下兼言氣與元?dú)?,這是否意味著氣與元?dú)膺@兩個概念在他的思想中可以完全互換呢?恐怕并非如此。因此就需要指明,在什么情況這二者可以相互對換,什么情況下它們不能混淆。
如王廷相說:
元?dú)庹?,天地萬物之宗統(tǒng)。有元?dú)鈩t有生,有生則道顯。故氣也者,道之體也;道也者,氣之具也。以道能生氣者,虛實顛越,老、莊之繆談也。儒者襲其故智而不察,非昏罔則固蔽,烏足以識道!⑦
不難看出,此則材料中的“元?dú)狻?、“氣”二者就可以基本互換,因為在此處,王廷相已經(jīng)不僅專門將“元?dú)狻币曌鳌疤斓匚磁小?、“天地萬物未形”,而且說“元?dú)庹?,天地萬物之宗統(tǒng)”。故在這里,王廷相已經(jīng)將“天地萬物未形”與“天地萬物既形”相打通,均指以“元?dú)狻毖?,所以說,在這種情況下,元?dú)庵傅氖菤夂蜌庵w。
但有時就不是如此。比如:
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道寓其中矣。有形,生氣也;無形,元?dú)庖?。元?dú)鉄o息,故道亦無息。是故無形者,道之氐也;有形者,道之顯也。⑧
這里王廷相首先講有些無形同樣是氣,“道寓在其中”,然而又說“是故無形者,道之氐也;有形者,道之顯也”,仿佛道隨形的體態(tài)而有根本與顯設(shè)之分,道之根本寓藏在無形之氣中,道之顯設(shè)就寓藏在有形之氣中。如此一來,道便是被分隔的道,被橫切的道。這與他所謂“三者一物也,亦一道也”何其捍格不通??梢姡跬⑾嗨^的“元?dú)狻?,有時就可說是“氣”,但“氣”卻不能說完全就是“元?dú)狻薄?/p>
因此,作為“天地未形”意義上的“元?dú)狻焙妥鳛椤疤斓厝f物之宗統(tǒng)”意義上的“元?dú)狻?此時等同于“氣”)就應(yīng)該有所區(qū)隔。不然,面對王廷相氣論思想的文本,就會摸不著頭腦,造成理解上的混淆。⑨而王廷相之所以如此在氣的思想中強(qiáng)調(diào)“元?dú)狻?,就因為在他看來,“元?dú)狻敝詾椤霸獨(dú)狻?,乃因為其中有“元機(jī)”、“元神”,故“有元?dú)饧从猩?。這就形成了王廷相“氣種”思想觀念的內(nèi)在來源。
關(guān)于王廷相的“氣種說”,馮友蘭、葛榮晉、蒙培元、張學(xué)智、劉又銘、王俊彥等先生都已有論述。⑩他們的說法雖有所區(qū)別,但基本都認(rèn)為,在王廷相氣論思想中,氣化的“生生不容以息”與“氣種之有定”存在不相契之處。換句話說,也就是氣之生生義與氣之本根義存在割裂的傾向。然而不能否認(rèn)的是,這兩個部分都是王廷相氣論所內(nèi)具的。但它們是不是確實不存在一致之處,因而無法溝通,就需要探討王廷相自己是如何論述的。
王廷相主言“生之事”,他認(rèn)為真正的儒者應(yīng)該精務(wù)此“人事之實”。而天地之間不管是人還是物,在氣化之中,皆為“生生”。他稱:
兩儀未判,太虛固氣也;天地既生,中虛亦氣也,是天地萬物不越乎氣機(jī)聚散而已。是故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清通而不可為象也;太和氤氳,萬物化醇,生生而不容以息也,其性命之本原乎!(11)
天地之間,一氣生生,而常而變,萬有不齊,故氣一則理一,氣萬則理萬。世儒專言理一而遺萬,偏矣。天有天之理,地有地之理,人有人之理,物有物之理,幽有幽之理,明有明之理,各各差別。統(tǒng)而言之,皆氣之化。(12)
此兩則文本,倘若深加體會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王廷相講“生生不容以息也”,講“一氣生生”、“氣之化”,都主要是在“太和氤氳,萬物化醇”和“天地之間”的條件下來談?wù)摰?也就是說,王廷相認(rèn)為“氣化”、“生生”應(yīng)該多從天地萬物既形處來論述。這就是他主言的“生之事”,“人物之實”,而這種“事”與“實”又是有所“本”有所“原”的。王廷相說:
氣者造化之本,有渾渾者,有生生者,皆道之體也。生則有滅,故有始有終;渾然者充塞宇宙,無跡無執(zhí),不見其始,安知其終?世儒止知?dú)饣恢獨(dú)獗?,皆于道遠(yuǎn)。(13)
可見,“氣”乃萬物造化之“本”之“原”?!皽啘喺摺敝柑斓匚葱?、渾然未判的氣,而“生生者”指天地萬物既形,即“謂之形”條件下的氣。即此可知,王廷相強(qiáng)調(diào)既要知“氣化”,也要知“氣本”。何為“氣本”?照一般的理解,“氣本”主要指“氣之本來面貌或本然狀態(tài)”(如張載所言“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凝釋于水”(14)),然而在王廷相的思想中,“氣”之所以能返“本”,即“氣本”的落實處,“氣化”“生生”之所以可能,還在于“根”與“生”,即“種”本身就內(nèi)在于“氣”之中。質(zhì)而言之,就是說“氣本”與“氣化”,這種“生生”的開出與“本根”的落實,皆要求“氣”中有“種”。所以王廷相說:
理根于氣,不能獨(dú)存也,故曰“神與性皆氣所固有?!比粼弧皻飧诶矶?,不知理是何物?有何種子,便能生氣?不然,不幾于談虛駕空之論乎?(15)
這則材料表露出王廷相反對世儒“氣根于理而生”觀點(diǎn)的最為強(qiáng)力最為根本的原由。從其中可以得出兩個重要信息:其一,王廷相一貫堅持“氣一則理一,氣萬則理萬”(16),所以他極其懷疑理生氣的可能,當(dāng)然,他并沒有完全否定這種可能;其二,在王廷相看來,“生”的根本在于有“種子”,他之所以斥責(zé)世儒所言的“氣根于理而生”(17),歸根到底,在于他對“理”是否有“生”的種子表示懷疑。
在王廷相的氣論思想中,如上所論,氣有種子(“氣種”)是不言而明的。因此可以說,在確定氣有種子的前提下,理有否種子,成為王廷相質(zhì)疑、批判甚至是改造以往典范式的理氣觀(即“理生氣”)的一個關(guān)鍵。
接上而言,氣除了以上生生義的內(nèi)涵外,在王廷相氣種說中,尚有本根義的層面,這在王廷相思想文本中有不少例證,如他說:
有太虛之氣,則有陰陽,有陰陽,則萬物之種一本皆具。隨氣之美惡大小而受化,雖天之所得亦然也。陰陽之精,一化而為水火,再化而為土,萬物莫不藉之以生,而其種則本于元?dú)庵逃?,非水火土所得而專也。?8)
天地未形,惟有太空,空即太虛,沖然元?dú)?。氣不離虛,虛不離氣,天地日月形之種,皆備于內(nèi),一氣氤氳萌蘗而萬有成質(zhì)矣。(19)
王廷相認(rèn)為,“萬物之種”、“天地日月形之種”都是“一本皆具”,亦即皆備于“太虛之氣”、“沖然元?dú)狻敝?。由此可見,王廷相所謂的“種”其所藏所備具的“氣”主要是指“元?dú)狻?,即指天地萬物未形意義上的“氣”,這萬物之種都蘊(yùn)藏在此“元?dú)狻敝?,并隨之凝形成質(zhì),“一氣氤氳萌蘗而萬有成質(zhì)”。所以王廷相說:“是氣者形之種,形者氣之化?!保?0)萬物的形態(tài)和質(zhì)性都是由此“氣”而化成、顯設(shè)的。
由此可以推知,王廷相的氣種說,主要是指萬物凝形成質(zhì)的根本種子就在于天地未判的元?dú)庵?,簡言之,氣種是指氣化之種備具于元?dú)庵?。由此,王廷相在答?fù)其學(xué)友何瑭的言說中一再強(qiáng)調(diào):
愚嘗謂天地、水火、萬物皆從元?dú)舛?,蓋由元?dú)獗倔w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如氣中有蒸而能動者,即陽即火,有濕而能靜者,即陰即水,道體安得不謂之有?(21)
足見王廷相是確信“元?dú)狻敝械姆N子是化出天地、水火、萬物的,因為天地混涵未判之際,物物之形、氣、神在“元?dú)狻敝屑础耙槐窘跃摺?。在王廷相看來,“道體之有”、“人物之實”,其本源依據(jù)就在于元?dú)夥N子,亦即“氣種”之中。
因此便可以看到,王廷相的“氣種說”如果貫徹到底,那么很難避免產(chǎn)生這樣的情形:隨著氣化生生的過程,生化成萬物的種子就有可能與萬物未生化之前的種子不再同一。因此,“氣種說”需要保證種子在氣化的全體過程中的一貫性、同根性。王廷相對此有所論述,這個思考,在理論上就展現(xiàn)為“氣種之有定”,即“氣種有定說”。
在王廷相關(guān)于氣論的言說中,如以上所指明的,“氣”與“元?dú)狻边@兩個概念會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思想文本中,同樣,“氣種說”與“氣種之有定”的論述也往往是一并而在、緊密相連的,如王廷相說:
萬物巨細(xì)柔剛各異其材,聲色臭味各殊其性,閱千古而不變者,氣種之有定也。人不肖其父,則肖其母,數(shù)世之后,必有與祖同體貌者,氣種之復(fù)其本也。(22)
王廷相認(rèn)為,萬物之所以各各材性不同并且“閱千古而不變”,乃由于“氣種之有定”的緣故。他認(rèn)為即使是在人這一群體身上,這一點(diǎn)也是毋庸置疑,必然有效的。王廷相把家族內(nèi)部之間體貌相肖的情況解釋為“氣種之復(fù)其本也”,足見在他的“氣種說”中,“氣種之有定”似乎是必然的。這樣,“氣種之有定”在一定的意義上就可以理解為氣之“有?!?,而氣之化生萬物就可看做氣之“有不?!保缤跬⑾嗨赋龅?,“氣有常有不常,則道有變有不變”(23),如果只是偏執(zhí)于“一而不變”或“變而無一”,則都不是完備該具之論。
這樣一來,上述提到的王廷相“氣種說”中氣化與氣本之間就有溝通的前提與可能,但是它們之間的張力并不因此就消除,因為在氣化的過程中,稟受同一氣種的事物也可能呈現(xiàn)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形貌。因此需要關(guān)切的是,面對氣化與氣種形成的張力,王廷相思想自身是如何作出回應(yīng)的。
王廷相的做法是,力圖通過在“氣種說”中攝入“氣種之有定”的思想,以期既使得氣化貫徹于有形未形之間,使得氣化之種保持自身的一致,又同時能夠解釋由氣種生化出萬物各各不同形貌的現(xiàn)實。還是通過王廷相自身的文本來揭橥此一思想事實。關(guān)于“氣種”何以言“定”,王廷相說道:
雪之始,雨也,下遇寒氣乃結(jié)?;ū亓?,何也?氣種之自然也。草木枝干花葉,人耳目口鼻,物蹄角羽毛,胡為而然耶?氣各正其性命,不得已而然爾。應(yīng)陰數(shù),有諸?曰:傅會之?dāng)M矣!孰主宰為之?花萼亦有然者矣,四出、五出、六出同時而成,又奚應(yīng)哉?(24)
王廷相指出,“花必六出”這種必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是由于“氣種之自然”而已。就自然之物事來看,其必然就是其自然,只不過王廷相說的“氣種之自然”即化生出此一物事的氣種自然而然的面貌罷了,他并沒有明確將這一必然的原則貫徹到人倫實事之自然中,只是強(qiáng)調(diào)“氣各正其性命,不得已而然爾”。簡言之就是,“性命之自然,是其必然也”。王廷相這種將“氣種之有定”看作“氣種之自然”的思想,在后來的學(xué)者特別是戴震那里得到發(fā)展,也更為顯豁和嚴(yán)縝。(25)而在王廷相這里,還主要是就自然物事或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來論說“氣種之有定”的,所謂“草木之枝干花葉,各有定形,以有定種故也”,所謂“水在下,地在上,若浮乘然。氣激于虛,泉涌而上,即地下之水,非別有生化者。人之脈,出自涌泉,而升于百會,可推矣。陰乘乎陽,云升而雨,即地水之氣,非別有種子者”(26)。自然而然的物事之所以如此,就是其化生的種子有如此之“定”,所以才會必然而又自然地如此顯設(shè)出來。
需要討論的是,不管是自然物事還是人倫實事,這樣的“定”是如何造成的。不弄清這個問題,則王廷相“氣種有定說”還是無法探出究竟。王廷相稱:
陰不離于陽,陽不離于陰,曰道。故陰陽之合,有賓主偏勝之義,而偏勝者恒主之,無非道之形體也。日陽精,星陽余,風(fēng)陽激,雷陽奮,電陽洩,云陽乘;月陰精,辰陰余,雨陰施,雪如之,露陰結(jié),霜如之,皆性之不得已而然也。故造化之道,陽不足,陰有余,而陰恒宗陽,陽一陰二,而陰恒含陽。(27)
王廷相認(rèn)為,日月風(fēng)雷云電雨雪霜露這些顯設(shè)之物之所以呈現(xiàn)出它們各自的體狀,皆由其“性之不得已而然也”。它們這些必然之性,是由陰陽不離即二者相合形成的陰陽偏勝所造成的。王廷相又認(rèn)為,“偏勝者恒主之”,在氣化之物事中,陰陽偏勝的狀況是永遠(yuǎn)存在的,不可能出現(xiàn)獨(dú)陽缺陰或有陰少陽的情況,因為陰陽二氣是恒在的,而陰陽二氣又是交感的,所以王廷相說:“是故太虛真陽之氣感于太虛真陰之氣,一化而為日星雷電,一化而為月云雨露,則水火之種具矣?!保?8)太虛之氣由太虛真陽之氣和太虛真陰之氣共同構(gòu)成,而太虛之氣是先于天地、氣化而有的(29),此太虛之氣,無非指渾然未判之元?dú)狻?/p>
因此就看到,王廷相雖然能通過“元?dú)狻被颉疤撝畾狻敝嘘庩柶珓龠@一義來論述“氣種”之有“定”,即說明“氣種”之“定”何以可能,但存在于他氣種思想中的張力仍然沒有得到合適的緩解,或換而言之,當(dāng)他作出上述說明時,他思想中氣化與氣本之間的裂痕再次暴露出來,并有漸趨加劇之勢。因為如他上述所論,既然太虛之氣由太虛真陽之氣和太虛真陰之氣構(gòu)成,水火等萬物之種皆由此二氣交感化出,那么這就難免與他所說的“故陰陽之合,有賓主偏勝之義,而偏勝者恒主之”、“故造化之道,陽不足,陰有余,而陰恒宗陽,陽一陰二,而陰恒含陽”存在沖突。(30)
何以在“太虛之氣”中還是真陽之氣、真陰之氣,而造化后卻變成了陰陽偏勝?王廷相并沒有給予清楚的說明。這前后兩者要么堅持前者,則后者的出現(xiàn)難以解釋;要么維持后者,則前者可能并非實有。唯一可以解決這種不一致的方案,就是在兩者間劃出恰當(dāng)?shù)慕缇€?!皻夥N之有定”似乎就是這樣一個思想界線。因此,在王廷相氣論思想中,“氣種有定說”扮演這樣的角色和地位:事實上,為了緩解氣化與氣本的張力,它本身應(yīng)該通融二者;但如上述所言,理論上,它又應(yīng)該作為二者之間的界線而存在。這可能就是王廷相”氣種說”難以避免的困難和癥結(jié)所在。
透過對“氣種之有定”思想形成歷程的考察,王廷相“氣種說”的形成與思想基本變得明晰,其理論局限與重要貢獻(xiàn)也能被進(jìn)一步認(rèn)識。王廷相氣論思想尤其是他的”氣種說”之所以能在思想史上有其地位,“氣種之有定”可以說是一個重要原因;無論從思想史的橫向還是縱向看,它既是王廷相與世儒分庭而立的理據(jù),又是“儒學(xué)的氣論傳統(tǒng)”(31)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因此可以說,不深入探討“氣種說”,就無法對“氣種之有定”予以盡可能恰當(dāng)?shù)脑u判與定位;而不透析“氣種之有定”的思想,則對“氣種說”的認(rèn)識也只能流于表面。王廷相在論“氣”或“元?dú)狻币潦?,就決定了他提出的“氣種說”必定內(nèi)含“氣種之有定”的內(nèi)容??梢哉f,在一定意義上,“氣種說”與“氣種有定說”所指基本相同。這也可能就是王廷相為何不需說明“陰陽”何以如此“偏盛”的原初根由,因為在他看來,陰陽氣化本身就是如此,而非其他;但眾所周知,必然并非全然否棄偶然,氣本與氣化不能只偏重于一面,這可能就是王廷相思想不甚精微,有待提升的地方。
總而言之,王廷相這種在氣論思想的視域下對天道、人性之自然與必然的討論,是他在思想史上的一個貢獻(xiàn),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氣種說”根本特質(zhì)與內(nèi)在沖突。(32)作為“屬于氣的哲學(xué)系列的思想”(33)中有特色的一個,王廷相的“氣種說”無疑為氣論哲學(xué)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思想生長點(diǎn)和理論開展空間。這就是王廷相“氣種說”的理論意義所在。
注釋
①蕭萐父、李錦全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下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7頁。②張岱年:《中國哲學(xué)大綱》,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74—85頁。③侯外廬等主編《宋明理學(xué)史》,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98頁。④程宜山:《中國古代元?dú)鈱W(xué)說》,湖北人民出版社 ,1986 年,序 ,第 1 —2 頁 。 ⑤ ⑦ ⑧ (11) (12) (13) (15) (18) (19) (20) (21) (22) (23) (24) (26) (27) (28) (29)王廷相著,王孝魚點(diǎn)校:《王廷相集》(三),中華書局,1989 年,第 751、809、751、758、848、755、603、752、849、963、974、754、848、757、853、756、752、752 頁。⑥ (14)張載著,章錫琛點(diǎn)校:《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7、8頁。⑨如張學(xué)智先生在解讀“有形,生氣也;無形,元?dú)庖病睍r就說:“他(指王廷相)把氣分為元?dú)夂蜕鷼鈨蓚€階段,元?dú)庵肝葱纬晌矬w而處于太虛狀態(tài)下的氣,生氣則處于有形之物生化不息狀態(tài)下的元?dú)狻!币姀垖W(xué)智:《明代哲學(xué)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44頁。筆者以為,這種解讀似乎存在前后的不一致。⑩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五冊,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48頁;葛榮晉:《王廷相與明代氣學(xué)》,中華書局,1990年,第104—108頁;蒙培元:《理學(xué)的演變——從朱熹到王夫之戴震》,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98頁;張學(xué)智:《明代哲學(xué)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46頁;王俊彥:《王廷相與明代氣學(xué)》,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臺北),2005年,第48—58頁。 (16)黃宗羲著,沈芝盈點(diǎn)校:《明儒學(xué)案》(修訂本),中華書局,2008 年,第1173—1174 頁。 (17)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一),文津出版社(臺北),1986年,第236頁。 (25)戴震在其思想代表作《孟子字義疏證》中反復(fù)申說“自然歸于必然”、“必然適完其自然”的思想,這一思想是對王廷相思想的發(fā)展,從一定層面講,戴震的確可稱得上是氣論哲學(xué)的完成者。此論可參見小野澤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和人的觀念的發(fā)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52—458頁;楊儒賓:《儒家身體觀》,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臺北),1996年,第382—405頁;劉又銘:《理在氣中——羅欽順、王廷相、顧炎武、戴震氣本論研究》,五南圖書出版公司(臺北),2000年,第57—60、141—142頁。 (30)如王廷相又言:“仆嘗謂天地未判之前,只有一氣而已。一氣中即有陰陽,如能動蕩處便是陽,其蔥蒼叆叆之可象處便是陰,二者離之不可得。以造化之始,物尚不可離如此,則其余為造化之所生者,如天地,如萬物之屬,不得離可知矣?!眳⒁姟锻跬⑾嗉?二),中華書局,1989年,第490頁。 (31)黃俊杰主編,楊儒賓、祝平次編:《儒學(xué)的氣論與工夫論》,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導(dǎo)論,第2頁。 (32)葛榮晉:《王廷相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的地位》,《中州學(xué)刊》1991年第5期。 (33)小野澤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和人的觀念的發(fā)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