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松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字學2011級博士研究生)
《開元天寶遺事》一書多敘述玄宗朝故事,為五代王仁裕所撰,據(jù)其自序,本書乃作者行經關隴時,采摭傳聞編成,此書保存了一些正史所未載的唐代社會史料。中華書局2006年出有曾貽芬先生點校本(《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本),是書以明代建業(yè)張氏銅活字本為底本,參校了日本寬永十六年刻本、《顧氏文房小說》本、《歷代小史》本、《四庫全書》本四種版本。曾先生用力之劬勤,開卷可曉,此本優(yōu)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山東大學丁如明輯校 《〈開元天寶遺事〉十種》中的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應該是目前最可靠的本子。學界能有這樣便利的版本,曾先生功莫大焉。筆者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中華書局本還有少許漏校和不足之處,為便于該書的整理研究,現(xiàn)在選擇其中有礙于文意理解者,以俟方家之教。
筆者所參考的版本除曾氏所用《顧氏文房小說》本、《歷代小史》本、《四庫全書》本外,主要尚有《說郛》本??赡苁且驗榇藭绦。墩f郛》卷五十二上全篇盡錄,所以等同于另外得到一種版本。另外,《類說》卷二十一《開元天寶遺事》、《紺珠集》卷一《開元天寶遺事》也節(jié)引此書不少條目,雖然文字未必盡同,但可以作為補充證據(jù)。
我們首先來看幾條中華本失校之處,讀古書難解原因之一便是文字可能有誤,筆者遇到不解之處,查對其他版本,有時有中華書局本未出校語而又能文從字順的異文,而且往往是其他版本都一致,唯有中華書局本及其底本有誤。
1.(申王)以龍?zhí)茨镜癯蔂T發(fā)童子,衣以緑衣袍,系之束帶,使執(zhí)畫燭列立于宴席之側,目為“燭奴”。諸宮貴戚之家皆效之。 (卷上《燭奴》,第23頁)
按:“燭發(fā)”不可理解,木雕童子豈有以燭為發(fā)者,如果僅僅是以蠟燭雕成頭發(fā),那么又怎么能稱之為“燭奴”呢?當從四庫本①、《說郛》本作“燭跋”。燭跋,指豎立蠟燭的底坐?!抖Y記·曲禮上》:“燭不見跋。 ”孔穎達疏:“《小爾雅》云:‘跋,本也。’本,把處也?!?/p>
2.明皇遭祿山之亂,鑾輿西幸,禁林中枯松復生,枝葉蔥倩,宛若新植者。(卷上《枯松再生》,第7頁)
按:“蔥倩”,當從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四庫本、《說郛》本作“蔥蒨”。蒨,形容草木青蔥貌,《玉篇·艸部》:“蒨,青蔥之皃?!薄百弧弊钟靡孕稳葜θ~,未為合適,且也未見與“蒨”通用。
3.岐王有玉鞍一面,每至冬月則用之,雖天氣嚴寒,則此鞍在坐上如溫火之氣。(卷下《暖玉鞍》,第57頁)
按:末句不可理解,此處疑當從《說郛》本作“取此鞍在上坐,如溫火之氣”,《紺珠集》卷一(四庫本,第872冊第293頁。)省作“岐王有玉鞍,坐之如溫火氣”。“則”可能是“取”之誤,“坐上”二字則是倒乙,原校亦云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四庫本、和刻本皆作“上坐”。 “溫”讀作“蕰”,“蕰火”指不見光焰的火,是說坐在這個玉鞍上很暖和,就像下面有暗火。
4.明皇召諸學士宴于便殿,因酒酣,顧謂李白曰:“與天后之朝何如?”白曰:“天后朝政出多門,國由奸幸,任人之道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惟揀肥大者。我朝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泵骰市υ唬骸皩W士果有所飾。”(卷下《任人如市瓜》,第58頁)
按:唐明皇問李白的話不易理解,“與天后”之上顧氏本、四庫本、《說郛》本有“我朝”二字,宜據(jù)補,明皇酒酣之余,得意地問李白自己治國與武則天相比如何。不補上“我朝”二字,就會顯得太過突兀,前面又缺乏相關語境。此條之末明皇話中的“果有”更是使人疑竇叢生,不知所云,筆者認為當從顧氏本、四庫本、《說郛》本作“過有”,此乃明皇自謙之辭,推言李白的贊譽夸大修飾過度。《歷代小史》本查無此條,而曾先生的??庇泤s提及此本,是一種疏忽。
綜觀全書校勘記,可知曾先生的底本張氏本獨異于眾本之處甚多,曾先生已經有一些校改,竊以為還有一些地方文字捍格,應依據(jù)其他版本,且舉數(shù)例如下:
5.八月十五夜,于禁中直宿諸學士玩月,備文字之酒宴。時長天無云,月色如晝,蘇曰:“清光可愛,何用燈燭!”遂使撤去。 (卷下《撤去燈燭》,第36頁)
按:原校云“文字之酒宴”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四庫本、和刻本皆作“文酒之宴”,《說郛》本亦同于諸本,應從之。“文字之酒宴”語甚奇兀,哪有文字的酒宴呢?疑張氏本“之”字上移,“酒之”二字互乙,有人認為語句不順,又加一“字”。
6.因寒所結檐溜,皆為冰條,妃子使侍兒敲下二條看玩?!有Χ鹪唬骸版嬲弑h也?!钡壑^左右曰:“妃子聰惠,比眾可愛也。 ”(卷下《冰筯》,第42頁)
按:“比眾可愛”值得懷疑,“比眾”,原校云顧氏、《歷代小史》本作“比象”,四庫本、《說郛》亦作“此象”,和刻本作“如此”,作“比象”是。“比象”意為譬喻、比喻,典出《左傳·桓公二年》,《漢語大詞典》此義項下正引用了《開元天寶遺事》此條。此處是唐明皇夸贊楊貴妃聰明,所作比喻非??蓯矍‘?,如果是夸她比大家可愛,未免輕薄淺顯。
7.一日,明皇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奏琵琶,妃子立于局前觀之。上欲輸次,妃子將康國猧子放之,令放局上亂其輸贏,上甚悅焉。(卷下《猧子亂局》,第53頁)
按:“令放”,原校云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四庫本、和刻本皆作“令于”,當據(jù)改。上文已云“妃子將康國猧子放之”,楊貴妃抱著小狗放下,讓它在棋盤上攪亂輸贏,上面已有“放之”,楊貴妃恃寵倚嬌,在唐明皇下棋將輸之時放小狗擾亂棋子,其他人沒有這樣的膽量,因此不會是使喚他人放寵物狗,上文已有“放之”,不當再放?!墩f郛》本亦作“令于”??赡苁恰坝凇雹?、“放”形近而誤。
8.李白恃酒,不拘小節(jié),然沈酣中所撰文章未嘗錯誤,而與不醉之人相對議事,皆不出太白所見,時人呼為“醉圣”。(卷下《醉圣》,第56頁)
按:“恃酒”,原校云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四庫本、和刻本皆作“嗜酒”。 《說郛》本、《類說》③、《紺珠集》④亦作“嗜酒”,此處并非云李白恃酒使氣、放誕妄舉,乃言其醉而文思不亂,觀文意可知張氏本當誤。
除有不少應改之處未改外,中華本也有個別不必要的校改,如:
9.逸人王休,居太白山下,日與僧道異人往還。每至冬時,取溪冰敲其晶瑩者煮建茗,共賓客飲之。(卷上《敲冰煮茗》,第36頁)
按:??庇浽唬骸啊А鳌?,據(jù)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四庫本、和刻本改”。 按,“精瑩”同“晶瑩”,不必改。 顧氏本、《歷代小史》本實亦作“精瑩”,曾先生查對不周。另外,《說郛》本、《類說》⑤、《白孔六帖》卷三《冰二》⑥、《天中記》卷四四《敲冰煮茗》所引⑦,皆作“精瑩”,因此“精瑩”不僅不誤,而且較之“晶瑩”有更多版本依據(jù)。又卷上《七寶硯爐》條,“七寶硯爐”張氏本原本作“七寶研爐”,“研”同“硯”,古書中是經常通用的,不必改字。
另外,點校者也沒有充分利用前人成果??娫氏壬蜕虾9偶霭嫔缢龅摹堕_元天寶遺事十種》著有《〈開元天寶遺事〉校點商榷》(《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4期),提出了幾條意見,中華書局本在其后問世,然而有些問題卻依然存在。如卷下《斗花》“王士安”當作“士女”,卷下《竹義》“諸勖王”當作“諸親王”,中華本皆未出校,即使不同意繆先生的校改,至少也應出校。
比較諸本異同之后,筆者以為張氏本獨異于諸本之處甚多,雖不能說都是錯訛,但多數(shù)文氣不順,應不如顧氏本、歷代小史本、《說郛》本,曾先生應該是因為此書有何焯、黃丕烈跋而特別看重。
注釋:
①《顧氏文房小說》本簡稱顧氏本,《四庫全書》本簡稱四庫本,日本刻本簡稱和刻本,曾先生所用底本張氏本稱為張氏本.筆者參校的顧氏本出《叢書集成初編》,《歷代小史》本出《中國野史集成》,《說郛》本載于上海古籍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8冊.
②“于”又作“於”,和“放”字形相近.
③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376.
④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93.
⑤版本同上.四庫全書,第873冊第372頁.
⑥版本同上.四庫全書,第891冊第41頁.
⑦(明)陳耀文.天中記.廣陵書社2007:1463.
[1]周勛初.唐代筆記小說敘錄.鳳凰出版社,2008.
[2]繆元朗.〈開元天寶遺事〉校點商榷.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4).
[3]蒲向明.開元天寶遺事.諸問題探討,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