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孟君
(福建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社群主義是在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與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思想的頡頏批評中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成為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兩大主流之一,而自我觀即自我構成問題,通常被認為是新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之間的中心問題。新自由主義主張獨立于外在世界而存在的自我,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者們提倡一種自我優(yōu)先于群體的、原子式的自我,即主張個人權利之上。與之相反,社群主義主張另一種群體的、帶有種族特征的歷史背景中的“我”,這樣,社群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產(chǎn)生了分庭抗禮的局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查爾斯·泰勒提出“非原子式的自我”,桑德爾提倡“構成性自我”,麥金泰爾強調(diào)“敘事性自我”。
新自由主義的自我觀主張個人權利的至上性,新自由主義的代表羅爾斯認為,自我必然的先于目的和價值,即使是一種支配性的目的,自我也是在大量的可能性中選擇的。新自由主義這種抽象的自我觀,延續(xù)的是自笛卡爾以來近代西方哲學對自我的看法,其特征是先驗的抽象的孤立的自足的自我,并且自我與目的分離。泰勒將這種特征稱為“原子主義”。所謂“原子主義”,廣義上就是把個人放在首位,把個人權利作為評判社會行為的準則,而社會只是為了滿足先在的目的而發(fā)展起來的社會契約論主張,社會契約論的核心就是個人權利的至高性,主張自我天生就擁有無條件的絕對的自然權利,但自我對他人及社會所承擔的義務是有條件的。新自由主義的原子式自我的極端膨脹,就是建立在對個人權利的形而上學的承諾上。
泰勒完全與這種“權利優(yōu)先論”的觀點相抵牾,在他看來,權利必是伴隨著義務,沒有無條件的權利,個人權利實際上是與個人義務相一致的。自我的權利和能力只有在共同生活的社會語境中才能得到認可,如果偏離了社會的共同生活方式,個人的利益就會得到削弱,從而威脅政治共同體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自我的權利與義務也將崩潰。因此,泰勒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像諾齊克那樣把自我當作目的,社會視作工具的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并指出:“個人主義的陰暗面是把自我放在中心位置,這挫平和限制了我們的生活,使之缺少意義,并對他人和社會漠不關心?!保?](P4)這種陰暗面將使一個社會分裂,每個人也將越來越難以與他們生活其中的政治社會相認同,認同的缺失將可能導致原子式集合的社會的形成,于是泰勒設想,一旦原子式集合的社會形成,將使自由世界為此付出慘重代價,即社會生活的不安定和無限感,以及世界將帶有一些過分自重甚至自我陶醉且不承擔深刻或長期的義務。
因此,查爾斯·泰勒極為反對偏執(zhí)于原子式自我的新自由主義者,將個人視為解釋一切社會問題的起點和歸宿。人不僅是動物,還是一種更高級的動物,查爾斯·泰勒在《原子論》中指出:“人是一種社會政治動物,準確地說是一種政治動物,因為其個人不是自足的,在更重要的意義上,他在城邦之外不是自足的。”[2](P190)而且,個人的自由、人格的認同和權利的賦予,只有在“共同集體”和“公共討論”的文化背景下才能得以實現(xiàn)。認識到了這一點,就必然要求我們以與原子主義不同的方式賦予個體的自我去恢復、發(fā)展和完善社會的職責。
所謂“占有性自我”,在新自由主義者與羅爾斯那里,是指每個人都是一個道德主體,每個道德主體都先驗地擁有一種作為其認同的“自我”,這個“自我”的本質(zhì)特點亦即“占有性(possessive)”?!白晕业恼加行浴币庵缸晕矣肋h先于并且獨立于目的和價值。在桑德爾看來,“自我優(yōu)先于目的”是理解羅爾斯的“占有性自我”的一個關鍵,羅爾斯所強調(diào)的正義及權利的優(yōu)先性,正是以“自我優(yōu)先性”為理論前提的。羅爾斯認為,自我是一個具有選擇能力的優(yōu)先于目的存在,即“自我優(yōu)先于其所贊同的目的,因為即使是一個主要的目標也必須在無數(shù)的可能性中進行選擇”[3](P560)。
針對羅爾斯這種“更廣泛”也“更精致”的“占有性的個人主義”,桑德爾做了釜底抽薪的批判,他還引用內(nèi)格爾的學說指出:“這種理論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個人主義偏見,而且為互無利益關涉的和毫無嫉妒的動機假設所進一步強化?!保?](P4)不僅如此,桑德爾認為羅爾斯的個人主義還有“更深層的意義”,羅爾斯式的自我不僅是一個占有的主體,而且是一個先在個體化的主體。并且總是與其所擁有的目的、利益具有某種距離,這種距離將自我置于超越經(jīng)驗極限的地位,這樣就一勞永逸地固定了主體的性質(zhì),使之變成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東西。然而,如此徹底獨立的自我排除了任何與構成意義上的占有緊密相連的善(或惡)的觀念,同時,它排除了任何依附(或迷戀)的可能性,也排除了一種公共生活的可能性,這種超越我們的價值和情感之外的身份本身,還排除了一種公共追求和目的能或多或少激發(fā)擴展性的自我理解,以至于在構成意義上桑德爾如此確定共同體的可能性。
也許,桑德爾從共同體的立場與羅爾斯這種頑強的以本體論自我為中心的極端個人主義觀念針鋒相對,是有他的理由的。他說:“貝爾在一個警句中總結了他的反對理由:‘個人已經(jīng)消失,只有屬性仍保留著?!诖?,羅爾斯試圖通過使自我擺脫世界來確保自我的自主,他對評判者說,他為了保留自我,卻最終消解了自我?!保?](P95)因此,自我都不存在了,其他一切也將煙消云散,更無法想象帶有個人主義傾向的個體,在選擇目標時能為他人的幸福而犧牲自我,即使有,也不具有任何必然性。所以,桑德爾指出,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共同體的核心理想以及伴隨的特征所構成的,只要我們的構成性自我理解并包含著比單純的個體更廣泛的主體,無論是家庭種族、階級還是國家和民族,那么,這種自我理解就規(guī)定了一種構成性意義上的共同體。在桑德爾看來,權利和善必然與自我所處的共同體相關,共同體是自我的構成性因素。所謂構成性的,就是自我的本質(zhì)是由他的社會屬性所構成的,自我是嵌入于(encumbered)他的社會群體及其環(huán)境的,即“嵌入式自我”。桑德爾進一步提出了黑格爾式的結論:任何個人,都不能脫離共同體,恰恰相反,個人所屬的社群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個人的自我認同。所以,只有“構成性自我”,才是對自我的真正理解。
在麥金泰爾看來,新自由主義塑造了一個“沒有歷史的自我”,這個“自我”能夠從任何情景中解放出來,并且,這個“自我”擔當著不與任何角色相關聯(lián)的道德責任,即自我可以不對任何階級的“角色”責任負責。這個“角色”其實就是麥金泰爾所說的前現(xiàn)代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的成員身份,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人們就是通過成員身份來認識自己的。而新自由主義“沒有歷史的自我”意在擺脫身份、等級和出身等封建傳統(tǒng)對個人的制約,意在扮演任何時候的任何角色,可以進行任何選擇。
在此基礎上,這種“非歷史自我”在為自身尋找一席之地時,忘記了由社會身份和被安排好的朝向既定目標的觀點所提供的那些傳統(tǒng)的規(guī)定。然而,在社群主義者看來,歷史的人們,是通過歷史既定的社會成員身份來識別自己和他人的。在麥金泰爾看來,人們在慶祝自己獲得了掙脫封建等級制約的歷史性勝利的同時,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什么,這種喪失便是人類傳統(tǒng)德性的根基喪失了。因為道德是歷史的產(chǎn)物,只有理解自我所處的文化背景才能理解自我所擁有的價值。所以,麥金泰爾批判地說,這種擺脫傳統(tǒng)對個人制約的非歷史的現(xiàn)代自我的出現(xiàn),并不是什么歷史的進步,對傳統(tǒng)德性的拒斥,必然導致現(xiàn)代性自我的同一性危機,而自我的同一性危機又必然導致現(xiàn)代性道德困境。在他看來對新自由主義者而言,個人的道德準則和立場是一種沒有以客觀為依據(jù)的主觀選擇,對以個人權利為中心的自我沒有任何約束力。于是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傳統(tǒng)德性日漸衰弱,使得德性的位置處于生活的邊緣或沒有位置。這引起了麥金泰爾所謂的“一個令人憂慮的聯(lián)想”,現(xiàn)代的自我變成極端自私的自我陶醉和對社會責任的放棄,并把社會理解為每個人為了捍衛(wèi)自身利益而隨機聯(lián)合起來的,而不是人們因共同文化、信仰和過往的風俗習慣結合起來的。
因此,麥金泰爾闡發(fā)了他的敘事性的自我觀。在他看來,自我的認同依賴于社群,如果沒有在相互聯(lián)結的社會關系中的某種獨特的位置,那么,他就什么也不是,或者至少是一個陌生人或被放逐者?,F(xiàn)代的我所擁有的東西,是對特定過去的繼承,并且自我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無論我是否喜歡它、承認它,我都是一個歷史的承載者。即使我們要了解別人正在做什么,我們也總是“要把一個特殊事件置于一些敘事的歷史背景條件中,這歷史既有個人所涉及的歷史,也有個人在其中活動和所經(jīng)歷的環(huán)境的歷史”[5](P266)。簡單地說,要想了解自我,就必須將“我”置于關于我的歷史及我所生活的傳統(tǒng)社會敘事中,這就是敘事性自我。它包含自我不是片段式的而是連續(xù)的,是特定歷史的一部分,且與傳統(tǒng)的道德文化相結合,也包含“我”不僅對自己來說可以解釋,對他人來說也是可以解釋的,因為共同體的同一性決定著自我的同一性??傊?,在麥金泰爾看來,個人在他的行為和實踐的本質(zhì)上都是一個“說故事的動物”,也即“敘事的動物(a storytelling animal)”。
我們應該承認,社群主義者提倡的社群中的“我”對于現(xiàn)代人以“個人主義”為中心起到“以集體觀念審視自我,以歷史正視自我”的作用。但是,社群主義者只強調(diào)社會的決定作用,它的自我是抽象的存在,這樣的自我在現(xiàn)代社會是站不住腳的。雖然他們和馬克思主義者一樣提倡在社會和歷史的背景中考察人,但卻忘了把“我”還給歷史和社會,因為,作為生命個體存在的自我既是一個獨特的個體,又是社會關系中的整體的一部分,就像馬克思所說的:“人是一個獨特的個體,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為一個個體,成為一個現(xiàn)實的、單個的社會存在物,同樣,他也是總體,觀念的總體,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會的自為的主體存在,正如他在現(xiàn)實中既作為對社會存在的直觀和現(xiàn)實享受而存在,又作為人的生命表現(xiàn)的總體而存在一樣?!保?](P123)人和社會是辯證統(tǒng)一的,脫離社會的人是抽象的,脫離人的社會是毫無意義的。自我不僅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也是“對象性的存在物”。同樣的,人與歷史也是辯證的生成與再生成的過程,而不僅僅是“敘事的動物”,也不是概念上的抽象的歷史的“我”。這個“我”是通過社會生產(chǎn)實踐活動,與社會聯(lián)系起來的,是真真切切的“有血有肉的人”,并且,生產(chǎn)實踐活動千絲萬縷地聯(lián)系著“我”與群體、社會,而不是像社群主義者那樣僅僅用描述性的語言把人安放在社會的和歷史的背景中的抽象的“我”。
[1]Charles,Taylor.The Ethics of Authenticity[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
[2]Charles,Taylor.Philosophy and Human Science:philosophical papers 2.Cambridge,1985.
[3]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Press,1971.
[4][美]邁克·桑德爾.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M].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5][美]麥金泰爾.德性之后[M].龔群,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