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翔高
(湖南大學(xué)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張九成(1092-1159),字子韶,號無垢、橫浦,是南宋初的名臣,其清風(fēng)亮節(jié)常為后人稱嘆。他也是著名禪師大慧宗杲①宗杲(1089-1163),本姓奚,歷北宋哲宗、徽宗、欽宗、南宋高宗、孝宗五朝。十六歲出家,法名“宗杲”,又號“妙喜”,字“曇晦”,北宋欽宗賜號“佛日”,南宋孝宗賜號“大慧”及謚號“普覺”。宗杲嗣法于臨濟(jì)宗楊岐派圓悟克勤,他博學(xué)廣識,機(jī)鋒凌厲,很多士大夫都樂于與之來往、請問禪法,是宋朝最著名的禪師之一。在他及同時代其他禪師的活躍下,中國禪宗達(dá)到空前絕后的極盛。因此,宗杲不僅在當(dāng)時名重朝野,也為后世禪者所樂道,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資料亦為歷代禪師之冠。的士大夫弟子,進(jìn)而朱熹批評他“陽儒陰釋”,將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訓(xùn)解比作“洪水猛獸”②“凡張氏所論著,皆陽儒而陰釋?!保鬯危葜祆?,《雜學(xué)辨》,收于《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2,《朱子全書》,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冊24,頁3473?!奥労檫m在會稽盡取張子韶經(jīng)解板行,此禍甚酷,不在洪水夷狄猛獸之下,令人寒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2,《朱子全書》冊22,頁1924。,因此,后世儒者對他頗為疏斥。張九成究竟是儒還是釋,這個問題絕非三言兩語能說清,本文旨在呈現(xiàn)并分析他本人的佛法知見,為解讀張九成思想提供一些參考。
據(jù)禪門史籍記載,張九成在紹興十年(49歲),于宗杲座下發(fā)悟禪旨,感嘆:“九成了末后大事,實(shí)在徑山老人處,此瓣香不敢孤負(fù)他也!”③[宋]祖泳,《大慧普覺禪師年譜》,《嘉興大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7,頁801??梢娖鋵ψ陉綆煻鞯尿x。既然是在宗杲處得悟,他自然奉宗杲為師,成為一名徑山弟子。此后,或請升座講法,或隨堂同聽開示,或當(dāng)面、書信交流法義,或一同游覽名勝,情誼相當(dāng)深切。張九成在佛門中的言行記載比較豐富,而集中體現(xiàn)他佛禪觀的片段主要有五處,其中有他單獨(dú)的表述,也有與宗杲兩人的酬唱,時間應(yīng)該都在中晚年。
《橫浦心傳錄》是儒生于恕對舅舅張九成平日言談的收錄,內(nèi)容多為儒學(xué)問答,其中雖有涉及佛教的內(nèi)容,但多為回答其它問題時偶爾提及,純粹表達(dá)佛法知見的僅此一條:
視世間,無非幻。而人處幻中不覺,乃認(rèn)喜怒愛惡為真,不知喜怒愛惡從何而生。以為本有,則非物不形。以為本無,則不可責(zé)之于木石。其間號為自覺者,往往又是認(rèn)幻為覺。覺即幻也,無幻不覺,因覺知幻,則覺又可認(rèn)著,況喜怒愛惡乎?①[宋]張九成述、于恕編,《橫浦先生心傳錄》卷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冊83,山東濟(jì)南:齊魯書社,1995,頁206。
《釋氏稽古略》有類似的內(nèi)容,稱輯自宗杲弟子曉瑩的《羅湖野錄》,但不見于后者中,不知何故。與上文相比,文字上有一些差異,不像是上文的轉(zhuǎn)抄,可能是佛門內(nèi)的流傳:
世間無非幻。人處幻中,不知萬古紛紛、喜怒愛惡從何而起。以為本有,則物不形。以為本無,不可責(zé)之如木石。其間能自覺者,又是認(rèn)幻為覺。覺即幻也,無幻則不覺,因覺知幻,覺自不可著,況于喜怒愛惡之情乎?況于功名富貴之塵乎?②[元]覺岸,《釋氏稽古略》卷4,《大正藏》冊49,頁890。
這兩個版本,意義重大的差異有兩處(引文中有標(biāo)記),較小的也不少。此處試整理出一比較全面、合理的版本,原則采取小差異取合乎語言習(xí)慣者,大差異依語意及文脈作取舍:“非物不形”與“物不形”,取“非物不形”;“覺又可認(rèn)著”與“覺自不可著”,結(jié)合后句的“況喜怒愛惡乎”看,取“不可著”。新版本如下,下文的議論也依此版本展開:
視世間,無非幻。而人處幻中不覺,乃認(rèn)喜怒愛惡為真,不知萬古紛紛、喜怒愛惡從何而起。以為本有,則非物不形。以為本無,則不可責(zé)之如木石。其間號為自覺者,往往又是認(rèn)幻為覺。覺即幻也,無幻則不覺,因覺知幻,覺自不可著,況于喜怒愛惡之情乎?況于功名富貴之塵乎?
張九成對其幻化觀的表達(dá),以此處最為集中。首先,他點(diǎn)明自己的見地:“視世間,無非幻。”即世間萬物,皆是幻化。然后描述世人的狀態(tài),并作評論:世人一直處在幻中,卻鮮有察覺,以為萬物是真實(shí)的存在、自己的喜怒愛惡是確實(shí)的情感,卻不知其從何而生。若以為世間萬法一向都存在,萬法就應(yīng)該常住不壞,這顯然不符事實(shí)。若以為世間萬法并非真實(shí)的存在,了悟‘諸法空相’,那么諸法便同于木石,沒有執(zhí)取、責(zé)怪的必要了。有的人自稱已覺悟這個生處,但往往還是錯認(rèn)了幻法為覺。
這最后的議論“覺即幻也,無幻則不覺,因覺知幻,覺自不可著,況于喜怒愛惡之情乎?況于功名富貴之塵乎?”講了四層意思:第一,世間無非幻,覺悟本身也是,如《圓覺經(jīng)》言“依幻說覺,亦名為幻”③[唐]佛陀多羅譯,《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jīng)》卷1,《大正藏》冊17,頁914。;第二,然而如果不依幻法,就沒有覺悟可達(dá)成;第三,也正得益于覺悟,眾生才能知道世間萬物都是幻法;第四,由第三點(diǎn),可知對一直處在幻中而不自知的眾生而言,覺悟的意義相當(dāng)重大,但覺悟后,就知道這也是幻法,不可執(zhí)著。所以真正的覺悟者,了知心經(jīng)的“無智亦無得”境界,不會真覺得自己覺悟了。連覺都是這樣,喜怒愛惡、功名富貴這些就更沒有理由去執(zhí)著了。
可見,這里的“覺”即禪宗所謂的開悟,《華嚴(yán)經(jīng)》著名的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中也稱為“證得菩薩解脫”:
時童子、童女告善財言:“善男子!我等證得菩薩解脫,名為幻住。得此解脫,具足圓滿,以斯凈智,遍觀諸法,無非幻住、幻所成就?!缰T菩薩摩訶薩,善入無邊諸幻事網(wǎng),隨順了知幻所成智?!雹埽厶疲莅闳糇g,《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32,《大正藏》冊10,頁809。
這里童子、童女所說證得菩薩解脫后“遍觀諸法,無非幻住、幻所成就”,即張九成所言“世間無非幻”和“因覺知幻”;諸菩薩摩訶薩“隨順了知幻所成智”,說明這個“智”需用“幻法”來成就,即張九成的“無幻則不覺”。
張九成在這段話中表達(dá)了他的幻化觀“世間一切皆是幻”,并以此稍作展開,既闡述佛法義理,又勸化世人應(yīng)放舍對愛憎、功名、事業(yè)的執(zhí)著,某種意義來說,是深入淺出的議論。幻化觀頻繁出現(xiàn)在中晚年張九成的書信、詩文和著作中,如“萬事元一夢,古今復(fù)何有”⑤《讀東坡謫居三適輒次其韻·午窗坐睡》,載于張九成《橫浦集》卷3,《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冊31,頁19999。、“回首都無跡,人生真夢中”⑥《過報恩寺》,載于《橫浦集》卷4,《全宋詩》冊31,頁20004-20005。、“人生如夢,無一實(shí)法,婆娑嬉游,以卒余景”⑦[宋]張九成撰、郎曄編,《橫浦集》卷1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冊1138,頁320。等等。
不過,這段話中,張九成雖提出“世人不知萬古紛紛、喜怒愛惡從何而生”,卻并未作明確的回答,不知是有所保留,還是收錄時被略去。
張九成曾頌黃龍三關(guān)道:
我手何似佛手,天下衲僧無口,縱饒撩起便行,也是鬼窟里走,諱不得。
我腳何似驢腳,又被黐膠黏著,翻身直上兜率天,已是遭他老鼠藥,吐不出。
人人有個生緣處,鐵圍山下幾千年,三災(zāi)直到四禪天,這驢猶自在旁邊,煞得工夫。①[宋]普濟(jì),《五燈會元》卷20,《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38,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94,頁804。此頌載于《嘉泰普燈錄》卷23、《聯(lián)燈會要》卷18與《五燈會元》卷20,個別字有異,暫依《五燈會元》版。
黃龍三關(guān)是黃龍慧南禪師的機(jī)鋒示問,分為三句:“人人有個生緣,你生緣在什么處”、“我手何似佛手”和“我腳何似驢腳”,他三十年中常以此三問考問學(xué)人,叢林間稱為“黃龍三關(guān)”,后人亦常作發(fā)揮頌古。張九成這里的頌,也是依禪門俏皮而又隱晦的風(fēng)格而作,此處不多作解讀,只是,頌中的“人人有個生緣處”,雖然是九成借引古德之言,也可以反映他的見地,而這正好對應(yīng)前段的“世人不知萬古紛紛、喜怒愛惡從何而生”。
很明顯,張九成所說的生處即是佛門所言的“自性清凈心”(也常稱“真如心”、“法性”、“實(shí)相”、“佛性”等別名),由此心現(xiàn)生的世間萬法皆是虛妄的幻法,而此心是常住的實(shí)法。在為文殊心道②文殊心道,又名正導(dǎo),佛鑒惠勤法嗣,與宗杲同為臨濟(jì)宗楊岐下第四世,卒于建炎年間。禪師禪話的跋語中,九成曾寫道:
夫愛生畏死,人之常情。惟至人悟其本不生,雖生而無所愛;達(dá)其未嘗滅,雖死而無所畏。故能臨死生禍患之際,而不移其所守。③[宋]凈善重編,《禪林寶訓(xùn)》卷4,《大正藏》冊48,頁1036。
不難看出,這個“悟其本不生……達(dá)其未嘗滅”,即指證悟不生不滅的常住心,從而認(rèn)識到由其現(xiàn)出的五蘊(yùn)身生死只是夢幻泡影,達(dá)到“雖生而無所愛……雖死而無所畏”的境界。不難看出,九成表述的佛法知見,都基于對實(shí)、幻二法的親證之上,正如其詩云:
百事皆已余,一心正吾本。
人欲如火聚,急避勿繾綣。
超然領(lǐng)斯會,故鄉(xiāng)今已返。④《次陳一鶚韻》,載于《橫浦集》卷2,《全宋詩》冊31,頁19993。
紹興二十六年閏十月,張九成辭去溫州守職,在歸鄉(xiāng)途中特意繞道,拜訪當(dāng)時住持明州(今浙江寧波)阿育王寺的宗杲,到達(dá)時可能已是第二年初。當(dāng)時的登山問道者多達(dá)一萬二千人,育王寺雖然是大道場,但一向受地高無水之苦。為了保證大眾的飲水,宗杲又開鑿了兩口新泉,分別命名為“妙喜泉”和“蒙泉”。三月初一⑤依銘文后張九成自注“紹興丁丑三月丙寅”。《大慧年譜》雖未明確時間,從下文看,也應(yīng)在六月之前?!都翁┢諢翡洝肪?3記為“丁丑秋,匃祠。枉道訪慧于育王,作妙喜泉記”,恐將丙子誤作丁丑。,張九成為妙喜泉作銘:
心外無泉,泉外無心。是心即泉,是泉即心。
或者疑之,以問居士:“心在妙喜,泉是育王。云何不察,合而為一?”
居士曰:
“來!汝其聽取:
妙喜未來,泉在何處?
妙喜來止,泉即發(fā)生。
心非泉乎?泉非心乎?
謂余未然,妙喜其決之!”⑥[明]郭子章,《明州阿育王山志》卷4上,《中國佛寺史志匯刊》,臺北:明文書局,1980,第1輯冊11,頁225-226。
張九成說的“心外無泉,泉外無心。是心即泉,是泉即心”,是將佛教“三界萬法皆是自心所現(xiàn),無二無別”的法義具體發(fā)揮到泉上。當(dāng)時身邊有門外漢不解,問:“起心鑿泉的是妙喜,泉是育王山的泉,心跟泉是兩碼事,怎么能合說為一?”九成以反問回答:“妙喜沒來育王時,泉在哪里?他來后,就有了泉。心難道不是泉嗎?泉難道不是心嗎?如果你覺得我說得不好,可以請妙喜來作評。”其實(shí),這個回答也是對外行人一時的權(quán)宜方便,基本沒有涉及佛法義理,張九成心里也知道,所以想聽宗杲會怎樣來回答。
宗杲于是重說一偈:
謂泉即心,謂心即泉。無垢居士,作一丳穿。
有出有入,有正有偏。居士恁么,妙喜不然。
徐六擔(dān)板,各見一邊。泉即是泉,難喚作心。
心即是心,決定非泉。是義不正,亦復(fù)不偏。
泉乎心乎,亦非棄捐。擬議思量,十萬八千。⑦同上注,頁226-227。
宗杲先點(diǎn)評九成的偈:“說泉即是心,是把泉和心穿作一串,還是有出有入、有正有偏。張居士他這么說,換作我則不然。”“徐六擔(dān)板”是禪門歇后語,下半句原本是“只見一邊”,意指將事理的外相認(rèn)為實(shí)有、不變,剛才門外漢“心在妙喜,泉是育王”的認(rèn)知正是一例。但這里宗杲卻反過來說“徐六擔(dān)板,各見一邊”,并順著意思講“泉就是泉,不能喚作心;心就是心,肯定不是泉。這么說才是不正不偏”,好像是在肯定門外漢、否定張九成,但他馬上又說“擬議思量,十萬八千”,意指只要思量分別“此是心,彼是泉”,就離開了無相無別的真如境界。
其實(shí),這里旁人的問話、張九成和宗杲的題偈,正好可以用青原惟信禪師著名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①[宋]正受,《嘉泰普燈錄》卷6,《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37,頁116。來理解:第一階段“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相當(dāng)于門外漢的“心在妙喜,泉是育王。云何不察,合而為一?”;第二階段“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是契悟了三界萬法都是自心所生,相當(dāng)于張九成的“泉即心,心即泉”;第三階段“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是知道三界萬法與自性清凈心畢竟性質(zhì)不同,前者是依他而生的功能差別相,后者是生起萬法的唯一真實(shí)法,相當(dāng)于宗杲的“泉即是泉,難喚作心。心即是心,決定非泉”。
可見,這兩首偈,恰好體現(xiàn)了“見山見水”的三階段,末尾又歸向真如境界,非常精彩??赡苷?yàn)槿绱?,《妙喜泉銘》和《宗杲重說偈》被合刻于一碑,以示后人。這塊碑后來沒于水中,至明朝中期被打撈上來②見[明]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14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284,頁115。,郭子章錄文于《明州阿育王山志》,之后似乎又仆地許久,至清乾隆二年冬得以重豎于庭殿③見[清]畹荃,《明州阿育王山續(xù)志》正續(xù)合刊本卷16,《中國佛寺史志匯刊》第1輯冊12,頁912。。
《橫浦先生心傳錄》記載,張九成讀杜甫詩“野色更無山隔斷,山光直與水相通”時,感嘆道:“這首詩描述的境界,并非只適用于山光野色,凡是將道理悟至透徹,往往都如此?!雹堋稒M浦先生心傳錄》卷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冊83,頁168。此處先稍微澄清一下,這首詩其實(shí)是北宋詩人滕元發(fā)(原名滕甫)所作,原詩后半句為“天光直與水相連”。⑤[宋]周紫芝,《竹坡詩話》卷2:“如滕元發(fā)《月波樓詩》‘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連’?!薄秴矔沙蹙帯び^林詩話及其他三種》,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竹坡詩話》部分頁21。滕元發(fā),原名甫,字達(dá)道。據(jù)《宋史》載,他九歲能賦詩,范仲淹為之稱奇,進(jìn)士及第后在神宗、哲宗朝中有仕任。張九成的這句感嘆,也是從佛法的立場而發(fā):世間萬法,沒有一法不是真如心現(xiàn)生的幻相,完全沒有差別、障礙,將這個道理解悟通透,就會離開“取相分別”的妄念,將萬法等視同一。佛教經(jīng)論中,常用不同的語詞和譬喻來描述這種境界,如《大乘起信論》所說:“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以心本性不生不滅相。一切諸法皆由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妄念則無境界差別之相?!雹蓿厶疲輰?shí)叉難陀譯,《大乘起信論》卷1,《大正藏》冊32,頁584。又如《大寶積經(jīng)》:“菩薩亦復(fù)如是,善觀法界,了一切法入于一相?!雹撸厶疲萜刑崃髦咀g,《大寶積經(jīng)》卷83,《大正藏》冊11,頁483。這句詩展現(xiàn)的境界有類似之處,想必由此而引發(fā)張九成的共鳴。
有趣的是,此二句在張九成的同時代開始為禪者所用,宗杲座下的學(xué)僧曾舉問:“恁么則野色更無山隔斷,月光直與水相通?”⑧[宋]蘊(yùn)聞,《大慧普覺禪師普說》卷1,《卍正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59,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0,頁832。與宗杲情誼深厚的天童正覺禪師,也在說法中借以示眾。張九成的讀詩感嘆,不像是聽他人引用后而發(fā),所以,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但最先將其引入禪門的,至少在南宋這邊很可能就是張九成⑨金朝中的圓通善、萬松行秀等禪師也曾運(yùn)用。金與南宋之間在禪宗典籍上保持著一定的交流,但史料有限,具體的時間和書籍難以知曉。雖然可以肯定較晚的萬松行秀讀過宏智正覺的語錄,但較早的圓通善就無從得知了,故此處無法確定是否所有的金朝禪師都是受南宋禪師的影響而運(yùn)用。。此后,亦有不少禪師在講法中加以運(yùn)用,除稍晚時期南宋的淮海原肇、金朝的圓通善,還有宋(或金)元之交的古林清茂、了庵清欲、萬松行秀、林泉從倫、龍?jiān)唇榍?、希叟紹曇和曇芳守忠,以及元代的了堂惟一、楚石梵琦,明清時期也有不下十位。在具體的運(yùn)用上,既有作為機(jī)鋒的顯示,也有作為教理的說法,如楚石梵琦言:“拈諸山,疏江南北、浙西東,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會么?若也不會,看取下面注腳。”⑩[元]景瓛等,《楚石梵琦禪師語錄》卷6,《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24,頁122。楚石禪師,嗣法于元叟行端,為大慧宗杲第五傳弟子。表達(dá)了與張九成一致的理趣。
依于同樣的知見,張九成又有詩云:
大目試環(huán)顧,四海等一芥。
誰能于其間,清濁分涇渭。?《讀書》,載于《橫浦集》卷1,《全宋詩》冊31,頁19990。
“芥”是芥子,在佛經(jīng)中代表極微小之物。此詩中,將四海等為“一芥”,也是 “了一切法入于一相”的又一譬喻。“誰能于其間,清濁分涇渭”,比“野色更無山隔斷,山光直與水相通”二句更徹底地表達(dá)了萬法無礙無別的境界。“一芥”的譬喻,其他禪師也常有發(fā)揮,此處列舉六例,可與九成此詩相互映照:
(1)頓悟天龍一指頭,河沙佛祖便同儔。饒他鹙子懸河辯,百億須彌一芥收。①圓通道旻禪師作。[宋]法應(yīng)集、[元]普會續(xù)集,《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23,《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15,頁284。
(2)證實(shí)相無人法,不用尺刀并寸甲。魔軍盡總證菩提,大地須彌一芥納。②[宋]佚名,《普庵印肅禪師語錄》卷2,《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20,頁608。
(3)含法界,大地須彌藏一芥。外道聲聞永不傳,究竟不如心自解。③同上注,頁625。
(4)盡大地撮來,如一芥子許。于一芥子中,容受三萬二千師子寶座而不迫隘。④[宋]修義等,《西巖了慧禪師語錄》卷1,《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22,頁349。
(5)壯哉天地一芥子,廓落孤身等太空。⑤[明]明凡錄、丁元公、祁駿佳編,《湛然圓澄禪師語錄》卷8,《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26,頁302。
(6)道人一室如一芥,大小輪圍無不在。中有百億須彌盧,圍繞無邊香水海。一室既爾百室同,千差萬別俱圓融。⑥[元]汝現(xiàn)等,《了庵清欲禪師語錄》卷6,《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23,頁733。
張九成踐行菩薩六度⑦六度,也稱六波羅蜜多,包括布施、忍辱、持戒、精進(jìn)、禪定和智慧,是大乘佛法中菩薩的主要修行法門。,在布施上,曾每天兩次以飲食供養(yǎng)《華嚴(yán)經(jīng)》中的佛菩薩等善知識,并常常飯僧。有一次,他供養(yǎng)十六大天護(hù)法神⑧十六大天,為《大圣妙吉祥菩薩秘密八字陀羅尼修行曼荼羅次第儀軌法》所載四面八方的十六位護(hù)法天神。,各茶杯中的茶水都變成了乳,九成借此事寫偈闡發(fā)佛理:
稽首十方佛法僧,稽首一切護(hù)法天。
我今供養(yǎng)三寶天,如海一滴牛一毛,
有何妙術(shù)能感格?試借意識為汝說:
我心與佛天無異,一塵才起大地隔。
儻或塵銷覺圓凈,是故佛天來降臨。
我欲供佛佛即現(xiàn),我欲供天天亦現(xiàn)。
佛子若或生狐疑,試問此乳何處來。
狐疑即塵塵即疑,終與佛天不相似。
我今為汝掃狐疑,如湯沃雪火消冰。
汝今微有疑與惑,鷂子便到新羅國。⑨《嘉泰普燈錄》卷23,《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37,頁325。
“我心與佛、天無異,一塵才起大地隔”,仍是指自性清凈心現(xiàn)生萬法,圓融無礙,人如果稍有分別取著,就與這個境界不相應(yīng)。前半句的表達(dá)和義理,也類似《華嚴(yán)經(jīng)》所言“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諸佛悉了知,一切從心轉(zhuǎn)”⑩[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10,《大正藏》冊9,頁465-466。;依于同樣的道理,窺基曾引《大智度論》言“三界所有,皆心所作,以隨心所念,皆悉得見”?[唐]窺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幽贊》卷1,《大正藏》冊33,頁526。,與這里九成的“我欲供佛佛即現(xiàn),我欲供天天亦現(xiàn)”理趣相同。九成繼續(xù)說,如果不知道這個道理,自然會對茶水變?nèi)榈暮刹恍?,這個疑就是使人與心的圓覺境界不相應(yīng)的塵,所以他作這一偈,以顯示道理、接引后學(xué)?!苞_子便到新羅國”,鷂子是一種小型猛禽,這句話是形容沒有理解真意或錯過了機(jī)鋒,類似的用法還有:五代時的大隨法真禪師,一次,某僧指著烏龜問他“一切眾生都是皮裹骨,為什么這個眾生是骨裹皮呢?”法真拿起草鞋,蓋在烏龜背上,僧無言。南宋的無準(zhǔn)師范禪師評頌這樁公案道:“骨裹皮兮皮裹骨,大隨放出遼天鶻。東西南北謾抬眸,不知已過新羅國?!?《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22,《卍續(xù)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15,頁276。
以上是對張九成表述佛法知見文字的分析。不難看出,他的見解,既與大乘經(jīng)論相符,也契合于諸禪師的論道,卓然深刻。也正由此,宗杲稱贊他的禪風(fēng)是“神臂弓一發(fā),透過千重甲”?《大慧普覺禪師年譜》卷1,《嘉興大藏經(jīng)·新文豐版》冊1,頁801。,當(dāng)時及后世的諸禪師也都肯定他的證境。而這兩點(diǎn),不是一般親近禪宗的士大夫通過淺聞經(jīng)法、隨性交游就能達(dá)到的,所以,佛法在張九成心中的地位及對其思想的影響,可以說占有相當(dāng)?shù)某潭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