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青島大學 師范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最恐怖的也是最后一部悲劇。男女主人公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作為反面人物出現(xiàn)在巨作中。幾百年來，麥克白夫人承受了太多褒貶不一的評價，有控訴指責,也有打抱不平。筆者認為，正是因為她雙性同體的性格，才成就了這一復(fù)雜、豐滿的圓形人物形象。本文借助“雙性同體”理論，分析麥克白夫人身上具備的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以及二者之間的斗爭。

“雙性同體”（androgyny）是由希臘詞根男（andro）和女（gyn）組合而成；在生物學上稱為“雌雄同體”，是雌雄兩性相混合的生理結(jié)構(gòu)；在醫(yī)學上被稱為“兩性畸形”。“雙性同體”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上，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雙性同體”都有著深厚的神話、醫(yī)學、文學以及人類學基礎(chǔ)?！半p性同體”是各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的中心主題?；浇獭妒ソ?jīng)》中認為上帝是雙性同體的，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人亞當也是雙性同體的，后來上帝用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塑造了夏娃，夏娃自然也是亞當身上的一部分。在中國文化里，盤古是混沌初開的大神，用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生機勃勃的大千世界，塑造了萬物之靈的人類。所以，盤古就不可避免地具備雙性同體的特征。柏拉圖關(guān)于人類最初樣子的神話也將人視為男女同體。

“雙性同體”在心理學上是指一個人同時具備男性特征如勇敢、剛毅、強悍，和女性特征如柔弱、細致、母愛。1910年，奧地利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達·芬奇畫傳——一個對童年的記憶》一書中，運用精神分析和傳記分析的方法，把自戀情結(jié)、同性戀和雙性戀聯(lián)系在一起研究達·芬奇的情感經(jīng)歷，進而提出了潛意識的雙性化特點。在此基礎(chǔ)上，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了著名的“阿尼姆斯和阿瑪尼”理論。榮格認為，自我的性別認同里一些不被文化所認可的物質(zhì)，甚至會被進一步擯除在陰影這個第二自我之外，進而凝聚成性別相宜的形象：女性心靈內(nèi)形成充滿男性氣概的形象，以及男性心靈里形成女性魅力的形象。

最先在文學領(lǐng)域提出“雙性同體”這一概念的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當她將這一概念運用到文學理論中時，寫道：“在我們每個人當中都有兩個力量在統(tǒng)轄著，一種是男性的，一種是女性的；在男人的頭腦里，男人勝過女人，在女人的頭腦里，女人勝過男人。正常而又舒適的存在狀態(tài)，就是這二者共同和諧的生活、從精神上進行合作之時……只有在這種融合產(chǎn)生之時，頭腦才能變得充分肥沃，并且使用其所有的功能……雌雄同體的腦子是能引起共鳴的、可滲透的，它能沒有障礙地轉(zhuǎn)達情感，它天生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光輝絢麗的、未被分開的”。伍爾夫的初衷是追求女性寫作的最佳狀態(tài)，正是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觀印證了榮格的“阿瑪尼”和“阿尼姆斯”理論，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雙性同體”文學的先河。

毋庸置疑，“雙性同體”對人的定義更完善更豐滿。這種雙性氣質(zhì)在麥克白夫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一、男性特質(zhì)——無毒不丈夫

正如馬爾康王子所說，麥克白夫人是一位“魔鬼一樣的皇后”。她兇狠毒辣，殘忍可怖。德國詩人海涅認為她簡直“是一只極其兇猛的野獸”。麥克白夫人心如蛇蝎，在其丈夫陰謀篡權(quán)的詭計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的慫恿和刺激造成了麥克白最終的悲劇，而麥克白夫人自己也成了悲劇的產(chǎn)物。

當麥克白告訴夫人女巫的預(yù)言的時候，她的表現(xiàn)異于尋常女人。她不是為將要到來的富貴而歡欣，更不是為丈夫可怕的野心而焦慮擔憂，而是平靜而又堅定地贊同麥克白弒君篡位的邪念。她考慮到丈夫天性中“人情的乳臭”，不禁惡狠狠地說道，“但愿你當大人物，也并非沒有雄心，就可惜缺少了該伴隨他的狠心”（第一幕，第五場）。這一語點破了麥克白在這場陰謀背后的絆腳石。于是，麥克白夫人把陣陣毒惡的耳邊風，吹進丈夫蠢蠢欲動的心頭。麥克白在戰(zhàn)場上雖然叱咤風云、戰(zhàn)功赫赫，是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但是在謀殺之前的恐懼與猶豫，與往日的雷厲風行背道而馳。他掙扎在善與惡的邊緣，也深知“膽大是男子漢的特點，但是膽大妄為便成了獸性”（第一幕，第七場）。這也印證了他在經(jīng)受道德良知的譴責，弒君的重罪讓他徘徊不前。而每一次良心的覺醒，都被麥克白夫人刺耳的煽動性話語一一清除。在成敗的轉(zhuǎn)折點，麥克白夫人惡狠狠地刺激丈夫的內(nèi)心，挑戰(zhàn)他的極限，她挖苦、貶斥、質(zhì)疑麥克白男人的特性，“原先你敢于說出來，你倒是大丈夫；比你當時講心事更大膽，你就會更是個好漢。那時候時間地點還并不相宜，你倒是敢想敢說。如今機會真來了，時地相宜反使你畏縮了”（第一幕，第七場）。她要激起麥克白的所謂的男子氣，用內(nèi)心的貪婪、毒辣去喚醒丈夫的罪惡之靈。

男子氣是男人最不易跨越的心理底線，當麥克白的底線被觸動時，他勢必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為了進一步鼓動丈夫的蠢蠢欲動的心，麥克白夫人甚至拿自己來做比較，“我奶過孩子，也知道怎樣愛憐吸吮我乳汁的嬰兒。就在他朝我的臉上微笑的時際，我會從柔軟的嫩嘴里拔出奶頭，砸碎他的腦袋，如果我像你一樣發(fā)過誓”（第一幕，第七場）。這是多么狠毒的惡語，她用孩子來刺激麥克白，但凡是母親都會對這些話語感到不寒而栗。母愛是女性最偉大的特征，麥克白夫人早已喪盡母性，化身惡魔。甚至麥克白都自愧不如，“只生男孩吧，你的大無畏氣魄應(yīng)該是專門制造男性的材料”（第一幕，第七場）。當麥克白驚慌失措時，她果斷鎮(zhèn)定、力挽狂瀾，用她的意志力幫助麥克白擺脫了一個個“精神危機”。正是麥克白夫人奸惡的力量慫恿丈夫一步步將殺人的利劍伸向國王鄧肯，陰謀最終得以實施，在這場謀殺血案中，麥克白夫人扮演了軍師、謀臣、幕后指使者的重要角色。她是十足的惡人。

二、女人特質(zhì)——“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Frailty,thy name is woman!”這是莎士比亞對于女人的評價，“frailty”指的是女人的弱點，如，脆弱、軟弱。在《麥克白》這部悲劇中，天才的莎士比亞也沒有放過這個女人情感、意志柔弱的一面。女人終究是女人，她使用“舌尖上的銳氣”為麥克白掃除了陰謀背后的層層屏障?？墒?，這“銳氣”僅僅停留在“舌尖上”，內(nèi)心仍然擺脫不掉女人脆弱的本性。

犯罪前，為了增加自己的勇氣，擔當起丈夫堅強的思想后盾，麥克白夫人竟然發(fā)出這樣的請求，“都來吧，鼓勵殺機的兇神惡煞，解除我陰柔的女性，快把我自頂至踵滿滿地灌注了最毒的殘忍”（第一幕，第五場）。只有具備這種女性柔弱特性的人并且意識到這種柔弱是一種消極因素，才會發(fā)出這樣的請求，她想讓自己擁有十足的敢作敢為、毫無顧慮的男性特質(zhì)，同時也暴露了自己外強中干的特性。

謀殺案開始，麥克白夫人對丈夫說，“要不是他睡得像我的父親，我自己就干了”（第二幕，第二場）。她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陬^的狠毒卻征服不了內(nèi)心的孝道，戰(zhàn)勝不了女人本能上脆弱的一面。

謀殺后，麥克白夫人的日漸憔悴、焦慮，她的脆弱與麥克白登上王位后日益膨脹的野心相比更是顯而易見。麥克白深陷罪惡的泥沼，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完全喪失了天理良心，血腥地暗殺班柯父子，將麥克德夫滿門抄斬，手段狡猾、態(tài)度堅決，儼然已經(jīng)成為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麥克白夫人已經(jīng)享受了榮華富貴，當一切都歸于平靜，她曾經(jīng)堅定支持的丈夫和她疏遠，她發(fā)現(xiàn)當初狠心得到的王后寶座，竟如同浮云一般虛無縹緲，更沒有一絲的歡愉價值。她內(nèi)心的脆弱漸漸地獨占鰲頭。積毒堵塞胸懷，重壓在心頭。她開始抱怨“什么都落空，盡管費盡了心機，愿望是實現(xiàn)了，卻并不稱心如意。與其毀人享受不穩(wěn)的空歡，還不如被毀而從此入土為安”（第三幕，第二場）。犯罪的記憶在她的腦海里一遍遍地上演，麥克白夫人患上了夢游癥，在不安的睡眠中，她感覺自己雙手沾滿血跡，血腥氣逼人，她不斷地洗手，實則是在洗刷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罪責。此時的她是孤獨寂寞的，無人分擔痛苦，無人傾吐內(nèi)心的郁結(jié)，內(nèi)心受重重的妄想的困擾，得不到安寧。終于麥克白夫人精神崩潰，在夢游中自殺身亡。麥克白夫人終究沒有解除陰柔的女性，她的瘋狂是脆弱的真實體現(xiàn)，死亡是脆弱的代價。

三、“雙性同體”的成因

雖然“雙性同體”體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并不是所有人的雙性氣質(zhì)都是顯性的，也不能排除外界環(huán)境對顯性“雙性同體”性格的塑造。顯性的“雙性同體”和同性戀的成因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拉德克里夫·霍爾的小說《孤寂深淵》的主人公斯蒂芬是一位天生的“性倒錯”患者，一位高貴的中性人，同時擁有“雙性同體”創(chuàng)作思想的天才藝術(shù)家。而麥克白夫人的“雙性同體”氣質(zhì)，除了與生俱來的隱性雙性氣質(zhì)，她所生活的環(huán)境，更喚醒了心理上的男性特質(zhì)。在麥克白夫人的時代里，男權(quán)思想統(tǒng)治著社會，女性就應(yīng)該是“家庭天使”，被束縛在家庭和婚姻中，所以她要反抗這種壓抑。麥克白夫人并不甘心作男人的附屬品而存在，而是作為麥克白唯一的同盟者，去把握自己的命運。另外，《麥克白》的背景處于英國社會劇變的時期，封建勢力瓦解，資產(chǎn)階級開始興起，資產(chǎn)階級以個人為中心的世界觀日益深得人心，同時也培養(yǎng)了婦女的資產(chǎn)階級性格。他們身上散發(fā)著強烈自私、奸詐的惡臭。麥克白夫人正是當時利欲熏心之下人類丑惡面目的真實寫照。所以說她性格中男性的特質(zhì)——狠毒，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下的產(chǎn)物。

麥克白夫人是誤入歧途的悲劇人物，在復(fù)雜的生存環(huán)境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雙性同體”的道路。“雙性同體”并不是意味著兩性意識各占一定的比例，而是強調(diào)兩性思維的不斷斗爭而又不斷和諧的過程。在麥克白夫人身上，兩性意識斗爭激烈卻沒有達到和諧。她并沒有擺脫自身女性特質(zhì)——脆弱的束縛，她只是在話語上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反叛，而內(nèi)心里卻是對女性角色的屈服。作為女人，她機智勇敢、膽識過人、謹慎小心，只可惜她將自己投身于罪惡的事情上，成了一位“偉大的罪人”。

[1][英]莎士比亞.卞之琳譯.莎士比亞悲劇四種[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2][英]弗吉尼亞·伍爾夫.王還譯.伍爾夫隨筆全集[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9：578.

[3][英]瑪麗·伊格爾頓.女權(quán)主義文學理論[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

[4]張沖.莎士比亞專題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5]亢西民.莎士比亞戲劇詞典[M].山西教育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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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洋.麥克白夫人的人物分析[J].武漢：科教導(dǎo)刊，2010（11）.

[9]何康山，華燕.麥克白夫人的“雙性同體”性[J].濟南：時代文學，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