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黎明

(商丘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河南商丘476000)

沈從文先生的小說向來以清新奇特的故事而著稱，在一個個一時一地的故事中成功展現(xiàn)了作者所處那個時代社會變遷場景下的具體社會形態(tài)。這樣的文章理應是屬于所謂“時文”的范疇，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但這些文章的價值，卻又超脫了具體歷史時代的限制，隨著歷史的流變，其現(xiàn)實意義會讓幾十年后的讀者讀起這些小說來依然有所會心，對小說中描述的那些現(xiàn)象與問題能夠產生自己的理解與思考。

“社會新陳代謝，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然而另外又似乎有些情形還是一成不變?！苯袊洑v了千年來前所未有的歷史、社會大變局，在這期間涌入的外來文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是深刻而久遠的。中華文化在接受西方文化強烈沖擊的同時，也折射出了許多歷久彌堅的中國文化的基本特質。而沈從文先生作為一名從小生長于中國最底層、最真實的文化中的“鄉(xiāng)下人”，其作品所反映出的社會轉型期的文化生活狀態(tài)，也超越了具體一時一地的限制，在文化變革期折射出中華文明的特質，成為了整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真實寫照和永恒經典。

一、理解之同情

沈從文在《習作選集代序》中說，“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似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的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悲痛也忽略了”［1］5。都市人在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更多的是出于某些獵奇與娛樂的心態(tài)，只是得到了身心愉悅，忽略了作者在作品中隱含的思考。其實在沈從文前期的文章里，在經歷都市生活的困苦而懷念故鄉(xiāng)之余，也是在自覺地探討“都市的西化文明”與“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文化”這兩種不同生活方式的優(yōu)劣。

雖然沈從文并不諱言，相對于“麻木不仁”的城市人，更欣賞自己家鄉(xiāng)的那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然而在他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的時候，通過使用詩意的筆法描寫出湘西人民自然純樸、重義輕利的浪漫生活的同時，也并沒有隱瞞農村生活那不可避免的悲哀之處:“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保?］163即使是《邊城》這種“與生活不相黏附的詩”，其中也隱隱透出了物質財富對于本應屬于純粹感性領域的愛情的巨大影響。同時，《邊城》本身故事的悲劇性也暗示著在如此曼妙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狀態(tài)中，在淳樸善良的人性之間，也總是存在著種種或多或少的“不湊巧”。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通過藝術的手段使這種相對原始、單純而愚昧的生存狀態(tài)中的某些悲劇性成分得以昭示在讀者的眼前。在闡發(fā)這些細致入微而又難以名狀非特別熟悉的人之外不可了解的“悲劇感”的時候，通過小說或散文的藝術筆法，會比直接的議論和說明起到更明了、更透徹的效果。

始終自認為是“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和別的同時代作家相比，最大的特點便是他特別能理解自己筆下的人物，他是一個對“農人與士兵，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的作家”［3］12。始終以平等的意識和態(tài)度把自己和他們放在同一個認知的層次上。比如在《蕭蕭》一文中，人們把“女學生”這一于鄉(xiāng)村中展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的窗口用為聊天和打趣的談資，卻把野蠻無理的童養(yǎng)媳制度視作是理所當然:這一切都暗示著這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距離文明與開化還有多么遙遠。然而作者的重點卻并不是在于控訴那個世界的不公與蒙昧，而是在于描述人性的健全與美好。他寧愿花筆墨去描寫蕭蕭編笠帽、“唱自編的四句頭山歌”，卻把“婆婆生來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一類的描寫給一筆帶過。這是因為唱山歌和受婆婆的約束，同屬蕭蕭生活中的一部分。作者看來，蕭蕭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子，她身上所具有的旺盛生命力與正直樸素的生活態(tài)度，是抵抗沈從文所認為的“現(xiàn)代文明的墮落趨勢”的希望之所在，同時也是城市人所缺少的重要素質。從“發(fā)展”而不是單純的批判與破壞的意義上說，描寫這種淳樸人性的美好甚至比控訴世界的不公更重要。

沈從文先生深深懂得愚昧無知并非無知者本人的罪惡，而是民智未開之過。他理解那些鄉(xiāng)民的生活狀態(tài)與處世邏輯，也深愛那些被掩埋在看似可笑的鄉(xiāng)下人的“迂腐”與“堅持”之下的善良與真誠。我們追隨作者的筆墨，很容易即可達到對作者筆下人物的所謂“理解之同情”。沈從文這位“鄉(xiāng)下人”深刻地理解生命存在形式之多樣，對各種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與方式，都帶著溫情友善的理解與同情。相比之下，許多“文明人”在接受了一些新式思想的概念之后所慣用的那種高高在上的眼光，將一切都歸咎于“無知”與“可憐”的簡單還原論思維方式就很難引起讀者深入的思考，更難理解這種種情事之所以發(fā)生的本源。正是這種“理解之同情”不需要任何預設的視角與范圍限定，反而能夠更接近于這個世界的本真，或許才正是思索、尋找、改變并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

《蕭蕭》最后沒有讓蕭蕭走上沉潭或發(fā)賣的“照例”的道路，也暗示了他對人民所具有的原初“白心”，充滿了相信與期待:“照習慣，沉潭多是讀過‘子曰’的組長愛面子才做出的蠢事，伯父不讀‘子曰’，不忍把蕭蕭當犧牲品，蕭蕭當然應當嫁人做‘二路親’了?！彪m然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民都不懂得什么天賦人權與自由平等，但丈夫一家的人情、人性的覺醒，卻也最終能戰(zhàn)勝鄉(xiāng)土社會中的陳規(guī)陋習。相比之下，“近二十年世紀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的庸俗人生觀”中所帶來的對“現(xiàn)代”概念的依附性，做人做事時對義利取舍是非辨別的人性泯沒，才是更可憂慮的。就今日中國的情勢看來，基礎教育的發(fā)達并不能彌補人文的失衡、文化的缺失，舊有的文化倫理道德被革命之后，并沒有一個被全社會所共同認同的新的文化道德倫理來對人的行為進行有效整合與約束。沈先生在幾十年前提出的“對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的憂慮與探索，直到今天，依然有著無比現(xiàn)實的意義。

二、消失與重造

作為一名在外的游子，總會不自覺地將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進行某種美化與修飾。而在1934年與1938年兩次返鄉(xiāng)之后，故鄉(xiāng)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使沈從文開始思考時代的變局對故鄉(xiāng)以及對整個鄉(xiāng)土中國的影響，并開始嘗試對上文所提到的“對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這一問題進行思考與解答。其實中國近現(xiàn)代史本身就是一部西洋文明與中華文明互相碰撞交融的歷史，社會結構與人們思想上的深刻改變并非是從沈從文離家之后才開始的?！安蛔R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只是沈從文在時隔幾年重返故鄉(xiāng)之后，才將這種變化的趨勢看得特別清楚透徹。

《長河》的小說情節(jié)較為簡單，主要是通過全景式地描繪長河流域的風土人情來展現(xiàn)作者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莊嚴與認真?！堕L河》中繼續(xù)保留了湘西傳統(tǒng)的古典和樸素的人生樣式，但時局的艱難與環(huán)境的險惡已經使作者以前慣用的種種象征或暗示筆法顯得有些蒼白無力，書中人物對自身以及湘西命運的思考和有意識的抗爭精神，都是前一階段的作品中較少出現(xiàn)的。作者似乎已經不滿足于僅僅講一個生動有趣、引人深思的故事，而是希望通過描述一群人在這個特定時代中的生活狀態(tài)，來和讀者探討他們的生活與哀樂在時代的進程中如何發(fā)展與變化。這種“將常與變錯綜，寫出‘過去’、‘當前’與那個發(fā)展中的‘未來’”的寫法背后，更多的是作者對這一宏大命題的抽象思辨與探索。《湘西》的創(chuàng)作，據沈從文自己所言，是為了“減少旅行者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希望這本小書的讀者，在掩卷時，能對這邊鄙之地給予少許值得給予的同情”。在具體行文過程中，除了一般概括性介紹文字之外，還有大量地對各地歷史沿革的慨嘆與人情風俗的評議。沈先生特別著力于向人們介紹湘西的文化與人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而這樣的總結性文字，也暗合了沈從文遇到問題便喜歡寫自傳的“總結－發(fā)展”的思維習慣，實際上也是在為湘西如何抵抗“無處不在的墮落趨勢”尋找一個未來的出口。湘西雖然僅是中國很小的一塊區(qū)域，但卻也如沈從文所言，“雖然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說不定它正好與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4］66。而我們如果從整個近現(xiàn)代中國的大時代背景上來考慮，彼時的湘西也為彼時的中國提供了一個珍貴且真實的樣本，讓后代的人能夠了解當時一般鄉(xiāng)村中，到底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作者在行文中體現(xiàn)出內心的隱憂和對人類的關切，多年后他的學生汪曾祺仍感嘆先生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曾經多么不被理解。

《長河》讀起來并不像是一部小說，而是類似于某種結合了紀實性與介紹性的文章，讀起來的感覺甚至與《湘西》有些神似。歷史長河中瞬間泛起的一個漣漪或許并不會給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通過對長河中一個時間截面的了解，卻可以知道現(xiàn)在所處時代到底是從何而來，而又要到哪里去。歷史中的各種表象紛繁復雜，各種看似偶然的因素在“?！迸c“變”中的夾纏更讓希望從中理出一個脈絡來的我們惘然無措。但通過《長河》、《湘西》這種描述一個文明最底層的作品，我們似乎也可以得到一些真切的印象。而這種印象，比起歷史事件與時間的簡單羅列，要容易把握，也堪回味沉思許多。

從這點來說，《長河》與《湘西》便擁有了超越時代的現(xiàn)實意義和價值。不僅為當時的人們提供“對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這一命題的探索，也為后世的人們解答了“現(xiàn)代的中國究竟從何而來”的復雜問題，同時對于我們認識時至今日仍處于文化交融和社會轉型期的當代中國社會，仍有十分切合的“時代性”。

無論人們作出怎樣的選擇，歷史的長河總在滾滾向前。身處時代巨變的宏大背景之中，無法脫離時代影響的個人其實是很渺小的。從孔子的“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到沈從文的“從瘋狂到新生”，支撐他們的是對這塊土地、這個家園、這個文明的深沉熱愛。作為現(xiàn)代讀者的我們從沈從文的小說中讀到了這種熱愛，它是超越具體環(huán)境與時間的共同語言，可以無聲地溝通千萬美好的心靈，讓人們在辛勤努力之余得到“一點有會于心的快樂 ”。沈從文小說描寫的社會轉型期的種種情事，描寫的那個時代中的人民所處的具體生活狀態(tài)，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典型截面，其小說具有的鮮明的時代性和現(xiàn)實意義，對于我們了解當代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研究我們民族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具有良好的參考價值。沈從文一生的選擇與成就昭示了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所應有的堅持與擔當，無論是其為文還是其為人，都超越了時代的限制，為我們的民族留下一筆豐富的精神財富。

［1］張新穎.沈從文精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2］沈從文文集:第六卷［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

［3］沈從文.邊城題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4］沈從文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