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紅
(星海音樂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自我中心主義是一種心靈病疾,使人無法正視自我與世界之間的真實關(guān)聯(lián),是造成人際緊張、沖突的重要根源。在自我中心主義極為泛濫并已造成很大危害的現(xiàn)代社會,深入挖掘先秦儒家思想中蘊含的治療資源具有重要意義。
他者是人在世間不可避免的 “共在”者,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guān)系具有 “不可逃遁于天地間”的客觀實在性。依馬丁·布伯 (Martin Buber)之見,“我”與世界其它存在者的關(guān)系,不外乎兩種: “我-它”關(guān)系和 “我-你”關(guān)系。在 “我-它”關(guān)系中,我總是以對象、客體的眼光看待周遭世界,其它存在者都是與我隔離的客體,是滿足我利益、需求的工具。而在 “我-你”關(guān)系中,我以“發(fā)自本心的意志和慈悲情懷主宰自己”[1]21,其它存在者在我眼中不再是對象、客體,而是一種自在的生命存在。自我中心主義作為一種處理自我與他人關(guān)系的特定方式,顯然屬于前者。自我中心主義,顧名思義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在這種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里,自我絕對地凌駕于其它存在者之上,是其它存在者唯一和普遍的價值鑒定者,其它的一切存在者都只具有相對于自我目的而言的從屬價值。
自我中心主義最典型的表現(xiàn)便是利己主義,即通常所謂的 “自私”。自私就是排斥他人的利益欲求,把利益、好處圈占起來,使之為自己所獨享。弗洛姆 (Erich Fromn)曾對 “自私”有精彩描述:“自私者只關(guān)心自己,他所取得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在給予中他毫無快樂,只有在獲取中方覺享受。他只依自己能從中獲取什么的立場來看待外部世界;對他人的需要他全無興趣,也不尊重他人的尊嚴(yán)與完整。除了自己,他一無所見,他從對他是否有用的角度來判斷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保?]130自私者 “全神貫注”于一己私欲的滿足,完全罔顧他人的欲望、利益,勢必造成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緊張,正如程子所言:
理者天下之至公,利者眾人所同欲。茍公其心,不失其正理,則與眾同利;無侵于人,人亦欲與之。若切于好利,蔽于自私,求自益以損于人,則人亦與之力爭,故莫肯益之而有擊奪之者矣[3]917-918。
自己的欲求受到他人牽制而不能實現(xiàn)時,便出現(xiàn)心態(tài)失衡,對人充滿怨憤。為了滿足一己之欲而不惜對他人的欲望、利益進行壓制與侵犯時,又必然引起他人的報復(fù)和怨憤,正所謂 “放于利而行,多怨”[4]72。
強烈的自我優(yōu)越感即自傲是自我中心主義的另一典型特征。自我中心主義者常常在與他人的比較中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自我優(yōu)越感,認為自己擁有他人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或能力,因而在存在價值上絕對地優(yōu)于他人。在強烈的優(yōu)越感驅(qū)使下,自我中心主義者理所當(dāng)然地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形成了一種唯我獨尊的性格,對周遭的世界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支配欲和控制欲,總喜歡把自己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強加到他人身上,并認為他的意志是不能違背的,世界就應(yīng)該像他所設(shè)想的那樣運行。他常常醉心于別人的夸贊與附和,任何相左的意見或批評都會被他解讀為對自己權(quán)威和尊嚴(yán)的挑釁而變得無法容忍。同時,自我中心主義者 “不能忍受別人占有他本人所缺乏的地位、財富與聲譽”[5]11,一旦感覺到自己處于比他人低下的位置,便會有種相形見絀的痛苦感覺,便會對優(yōu)勢者采取仇恨和敵視的態(tài)度,“這時,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以為別人及其財產(chǎn)是我們 (痛苦萬分的)一無所有的原因”[6]408。在自我中心主義者身上,我們時??梢园l(fā)現(xiàn)委屈、怨恨、嫉妒者的影子。
自我中心主義實際上是一個由病態(tài)的自愛和自尊編織的幻覺牢籠。自我中心主義者陷溺在這個牢籠中不可自拔,因而無法正視自我與世界之間的真實關(guān)聯(lián)?!氨换糜X所控制并產(chǎn)生幻覺的人已不再擁有正常的世界圖景,在正常的世界圖景里一切實在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并處在與存在及存在的結(jié)構(gòu)一致的關(guān)系之中。在幻覺的世界里,一切實在都改變了自己的位置并相互混淆,都被歪曲,存在的結(jié)構(gòu)遭到破壞,一切都成了被各種欲望所控制的自我中心主義的存在物”[7]121。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勢必導(dǎo)致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緊張和沖突,是人際失和的重要根源。
儒家津津樂道的仁者與自我中心主義者是兩種截然對立的人格。仁者總是能夠意識到自己之外的他者存在,并與他人痛癢相關(guān);而自我中心主義者則總是執(zhí)著于一己私欲的滿足,對他人的痛癢漠不關(guān)心。當(dāng)一個人為仁心所充滿、所鼓舞時,他就必然能夠掙脫自我中心主義的牢籠。在這個意義上,忠恕之道作為夫子 “一以貫之”、“終身行之”的 “仁之方”就對自我中心主義具有了治療的意義。忠恕之道包含了 “忠”和 “恕”兩個相互貫通、不可分割的層面?!爸摇鄙婕暗氖侨绾螌Υ约?,“恕”涉及的是如何對待他人。
“忠”實際上由 “中”派生而來,與三代以來的尚 “中”精神一脈相承,意味著主體心靈對“中”的瞄準(zhǔn)與持守。蕭兵先生指出: “設(shè) ‘中’于心,就構(gòu)成 ‘忠’的意象?!保?]820董仲舒亦說:“心止于一中者,謂之忠。”[9]346姜亮夫先生曾撰文指出:“‘中’又孽乳為 ‘忠’。《周禮·大司徒》:‘知仁圣義忠和?!液图粗泻鸵病!保?0]儒家 “忠恕之道”的 “忠”就是要求人們的思想、言行時刻奉 “中”為圭臬。 “中”不是一個單純的空間概念,更不是無原則、無立場的調(diào)和、折中, “中”的基本內(nèi)涵是 “中正、合宜、無偏無頗、恰到好處”。 《說文》: “中,內(nèi)也?!倍斡癫米ⅲ?“中者,別于外之辭也,別于偏之辭也,亦合宜之辭也。”[11]20程子說:“不偏之謂中?!敝熳诱f:“中者,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之名?!痹谌寮铱磥?,“中”根基于宇宙本體之 “道”,是萬物的本然狀態(tài),從“中”是從 “道”的內(nèi)在要求,誠如荀子所言:“道之所善,中則可從,畸則不可為?!保?2]318因此,儒家忠恕之道中的 “忠”本質(zhì)上強調(diào)的是主體對自己內(nèi)在本性的效忠,是主體心靈通過 “執(zhí)中”、“正己”的精神修煉,不斷克服偏私而形成的對自己真實生命根源—— “中道”的堅守,即所謂“盡己成性”。
“恕”就是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具有積極和消極兩種表述形式:積極的表述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4]92;消極的表述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4]166。前者要求人們把對自我欲求的關(guān)切推及到他人,像關(guān)切自己欲求一樣關(guān)切他人的欲求,并努力幫助他人實現(xiàn)欲求,即儒家所謂的 “成人之美”。后者則要求人們避免以自己不愿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他人,正所謂 “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4]78,“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13]23?!八鶒河谏?,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14]10。 “恕”的出發(fā)點在己心,始終強調(diào)以自己的心理感受為參照點來理解、推知他人的心理感受。然而,這絕不意味著某種自我中心主義的心態(tài),相反,“恕”本質(zhì)上是對自我中心主義的克服。與自我中心主義者執(zhí)著于一己私欲的滿足不同,“恕”不是將自己的感受和意愿武斷、粗暴地強加于人,而是力圖通過設(shè)身處地的推知方式來突破一己之私,從而同情地理解他人?!八 卑l(fā)自 “仁”的要求,始終強調(diào)對自我之外的他人予以充分的關(guān)愛和尊重。在 “恕”的觀念中, “己”并不具有價值論上的優(yōu)越感和絕對性,“己”主要是由于具有認識論意義上理解、溝通他人方面的獨特功能而被強調(diào)。
“忠”意味著破除由私欲和偏狹編織的 “虛妄的自我”圖景,使人走向 “真實的自我”。 “恕”意味著破除病態(tài)的自愛心理,使人由 “封閉的自我”走向 “開放的自我”。顯然, “忠”是 “恕”之體,“恕”是 “忠”之用。只有擺脫了私欲和偏頗困擾的心靈才能真正 “體諒”、“體會”、“體察”他人的感受。依儒家之見, “忠恕違道不遠”,只有既正確對待自己,又正確對待別人,我們才能守護自我與世界的真實關(guān)聯(lián),才能克服自我中心主義,從而實現(xiàn)人際和諧。
自我中心主義者在人際沖突中,總是習(xí)慣于“自是人非”,把過錯和責(zé)任歸咎于他人,并以受傷者和正義者自居,對他人橫加指責(zé)與攻擊。這無疑是激化人際矛盾,招致人際怨恨的導(dǎo)火索。有見于此,先秦儒家主張在人際交往中嚴(yán)格要求自己,寬容與敬畏他人,發(fā)生人際沖突、矛盾的時候,要以自我的反省和批判代替對他人單方面的埋怨和指責(zé)。
“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是先秦儒家處理人我關(guān)系的基本法則?!墩撜Z·衛(wèi)靈公》謂:“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則遠怨矣!”又謂: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薄墩撜Z·顏淵》謂:“攻其惡,無攻人之惡?!?《中庸》有言: “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釉唬骸溆兴坪蹙?,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fā);發(fā)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保?5]239君子或仁人在與人相處時,總是想著端正自己而不是一味去責(zé)求他人。多責(zé)己,少責(zé)人,就能減少人際摩擦與矛盾,使自己、使他人遠離無謂的怨尤。
厚責(zé)于己就是不斷地反省與自檢。省, 《說文》曰 “視也”,《爾雅》曰 “察也”。反省就是將自己同時置于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角色,對自己的思想、言行進行客觀的審察,這一點在儒家思想中十分強調(diào)??鬃诱f:“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4]73曾子說: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4]48孟子說:“君子所以異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zé)o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保?5]298又說: “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則天下歸之?!保?5]278《荀子·勸學(xué)》亦說: “君子博學(xué)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薄責(zé)于人”不是對他人的過失視而不見,甚至姑息遷就。 “薄責(zé)于人”意味著主動承擔(dān)的精神,它要求人們面對沖突、挫折時克服 “自是人非”的自我中心偏執(zhí),多反省與檢討自己,而不是一味地責(zé)怪他人。當(dāng)然,儒家并不是要人對他人的是非對錯不置可否,“薄責(zé)于人”畢竟不等于不責(zé)人。正如朱熹所說:“自有 《六經(jīng)》以來,不曾說:不責(zé)人是恕。若 《中庸》,也只是說 ‘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而已,何嘗說不責(zé)人?!不成只取我好,別人不好,更不管他?!”[16]701然而儒家責(zé)人的根本動機是要讓人改過遷善,而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某種道德優(yōu)越感,因而主張以寬容平和而非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去對待他人的過失。這與其說是遷就或縱容,不如說是要給犯下過失者留下一個改過自新的空間。在儒家看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人人都可能犯錯,即便圣賢君子亦不能免過,惟在能改不能改。圣賢君子的可貴之處不在于無過,而在于能隨時察見己過而改之。正因為如此,儒家對于犯錯之人始終抱有一種 “改過遷善”的信念和期待,故而反對人們以正義自居對他人的過錯進行過分苛責(zé)。
儒家 “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的主張,無疑是治療自我中心主義的一劑良藥。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和處世態(tài)度本質(zhì)上建立在一種絕對自我的觀念基礎(chǔ)上。自我中心主義者總是一切唯我獨尊,把自我視為衡量他人價值的絕對尺度,因此一旦事情不如 “我”愿,便對相關(guān)人、事產(chǎn)生怨尤之心。而先秦儒家所倡導(dǎo)的自我反省與批評是以打破自我的絕對性,承認自我的有限性為基礎(chǔ)的。在儒家看來,盡管經(jīng)過艱難而漫長的修身之旅,我可以像圣人一樣臻至完美的境地,但在現(xiàn)實性上,自我則是有限的,自我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人性中某些與生俱來的欠缺甚至邪惡。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儒家既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同時又具有深刻的 “幽暗意識”②?!肮院穸∝?zé)于人”不應(yīng)單純地理解為一種以忍讓、退守換得人際和諧的交往謀略,而應(yīng)被看作是基于自我有限性的清醒察覺和自我完善的內(nèi)在要求。通過持續(xù)不斷地自我反省與批評,我們就能對自我中的幽暗部分常存戒慎恐懼之心,從而有效地抑制自我的無限膨脹與擴張。
面對人際沖突和矛盾,儒家除了強調(diào) “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的基本原則外,還給我們指出了“以直報怨”的具體行為方式。所謂報怨,就是對人際矛盾沖突的回應(yīng)性行為。
“以怨報怨”和 “以德報怨”是兩種最常見的報怨方式?!耙栽箞笤埂笔菍γ軟_突的本能性反應(yīng),它奉行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報復(fù)原則?!耙缘聢笤埂眲t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情形:盡管你的不恰當(dāng)行為曾經(jīng)給我?guī)砹藗蛽p失,我不僅不計怨仇,反而對你施以恩德,盡可能關(guān)心你,幫助你。
在先秦儒家看來,無論是 “以怨報怨”還是“以德報怨”都不值得提倡。 “以怨報怨”符合樸素的公平邏輯,能夠滿足被侵害者一時的復(fù)仇心理,并對作惡者構(gòu)成一定的威懾和懲戒力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孔子說:“以怨報怨,則民有所懲?!保?7]1471然而,由于受一種非理性的復(fù)仇情緒主導(dǎo),“以怨報怨”不但不能從根本上化解人際間的矛盾紛爭,相反會進一步激化矛盾,產(chǎn)生更大的怨仇。報怨者在報復(fù)對方的同時,也埋下了被對方報復(fù)的種子,如此一來,怨怨相報,永無盡期。誠如朱子所言:“以怨報怨,則日日相槌斗打,幾時是了?”[16]1136“以德報怨”盡管蘊含著不計前嫌地對結(jié)怨者施以恩惠,化解怨仇的強烈愿望,常被后世視為一種高尚的道德品格或高超的處世智慧,卻同樣不為儒家所推崇?!墩撜Z·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碑?dāng)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怎么樣時,孔子并沒有作正面回答,而只是反問:如果對結(jié)怨者報之以德,那么對施恩德者又何以報之呢?言下之意即是,一視同仁地對施恩者和侵害者報以恩惠于理不合,不符合公理正義原則。儒家雖然主張 “泛愛眾而親仁”,但并不是要對敵人和作惡者無原則地姑息遷就,儒家的 “仁愛”精神始終是以 “義”的原則為限制和補充的。不僅如此,“以德報怨”亦失之高遠,于人情甚難實行,正如 《尸子》曰: “龍門,魚之難也;太行,牛之難也;以德報怨,人之難也?!薄抖Y記·表記》曾記述孔子對當(dāng)時四種酬恩報怨方式 (即 “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德報怨”、“以怨報德”)的看法,其中便說: “以德報怨,則寬身之仁也?!薄皩捝碇省?,鄭玄注: “寬猶愛也,愛身以息怨,非禮之正也。”[17]1472孔穎達疏:“‘寬身之仁者’,若以直報怨,是禮之常也。今以德報怨,但是寬愛己身之民,欲茍息禍患,非禮之正也。”[17]1473朱熹亦說:“《禮記》云: ‘以德報怨,寬身之仁也。’言如此亦是寬身,終不是中道?!保?6]1136“以德報怨”很少有人能做到,即便能做到亦只不過是為了平息暫時之禍患、怨仇而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在這種情況下,報怨者的內(nèi)心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地與結(jié)怨對象達成和解,恰如朱子所說: “如此只是偽,只是不誠?!保?6]578
在 “以怨報怨”、 “以德報怨”之外,儒家提倡 “以直報怨”。 “以直報怨”的核心是 “直”,“直”構(gòu)成了先秦儒家君子人格的一個基本特征。在 《論語》中,孔子非常重視并多次提及 “直”的品格③。然而,孔子本人并沒有對什么是 “直”進行解說。最早對 “直”的含義進行自覺說明的是孔子后學(xué)七十子。郭店竹簡 《五行》篇說:“中心辯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肆之;肆而不畏強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簡也;有大罪而大誅之,行也;貴貴,其等尊賢,義也?!庇终f: “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簡,不簡不行,不 行 不 義?!保?8]79-80馬 王 堆 帛 書 《五 行 》 之《說》曰: “直也者,直其中心也,義氣也。直而后能肆,肆也者,終之者也?!笨梢钥闯?, “直”具有兩種基本意蘊:其一,“直”首先意味著 “從心所欲”,意味著 “直率”、 “誠實”,即如實地反映、呈現(xiàn)主體心靈的真實狀態(tài);其二,“直”又意味著 “不逾矩”,意味著 “正直”、 “合宜”,即思想和行為符合 “義”的要求?!爸薄睂嶋H上就是孔子所說的 “從心所欲,不逾矩”。 “從心所欲”和“不逾矩”構(gòu)成了理解儒家 “直”的觀念不可或缺的兩個基本要素。僅有 “從心所欲”, “直”便喪失了任何的倫理意涵,變成了沒有方向的肆意放縱;僅有 “不逾矩”, “直”便淪為對外在規(guī)范和秩序的機械遵從,與儒家所痛斥的 “鄉(xiāng)愿”無異。因此,“以直報怨”就是自覺地以 “義”而非個人立場來對待結(jié)怨者,也就是不管別人如何待我,我該怎樣待人就怎樣待人,絕不受他人態(tài)度和行為的影響。朱子說: “若以直報怨,只是依直報之,恰如無怨相似。且如人有些侵我處,若是我不是,便休了。若是他不是,與他理會教是便了?!保?6]578“以直報怨,當(dāng)賞則賞之,當(dāng)罰則罰之,當(dāng)生則生之,當(dāng)死則死之,怨無與焉?!保?6]1136
“以直報怨”代表著真正的公共精神,誠如尼采所說: “只有當(dāng)某個人本身遭到來勢兇猛的侮辱、嘲笑、污蔑,而這位正直者的高尚而明智、深刻而宏大的洞察事物的客觀性絲毫不受其影響的時候,才能說這個人懷有真正的公正之心?!保?]215-216與 “以怨報怨”、 “以德報怨”兩個極端相比,“以直報怨”典型地體現(xiàn)了儒家的中庸智慧?!耙灾眻笤埂笨朔?“以怨報怨”中私心成見和個體情緒的困擾,表現(xiàn)出一種不念舊惡,不計前嫌的平和心態(tài)和公正精神。同時,“以直報怨”訴諸的是人自身的理性 (在正常的情況下,這種理性往往體現(xiàn)為公認的原則和規(guī)范),因此也克服了“以德報怨”的高遠難行。孔子說: “不念舊惡,怨是用希?!保?]81朱子也說: “以直報怨,則無怨也?!保?6]1135可見, “以直報怨”能夠更為有效地消除人際矛盾,化解怨憤。
注釋:
①關(guān)于儒家 “忠恕之道”的詳細闡述與討論請參見劉美紅、周遠成:《儒家倫常法則:忠恕之道新解》,衡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四期。
② 所謂 “幽暗意識”即是指對宇宙人生中與生俱來的種種黑暗勢力的正視和省悟。參見張灝:《幽暗意識與民族傳統(tǒng)》,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有限公司,1990年版。
③ 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 《論語》中 “直”字共出現(xiàn)22次之多。
[1][德]馬丁·布伯.我與你[M].陳維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
[2][美]弗洛姆.為自己的人[M].孫依依,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
[3]程顥,程頤.二程集·周易程氏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奧]赫爾穆特·舍克.嫉妒與社會[M].王祖望,張?zhí)镉?,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9.
[6][德]馬克思·舍勒.舍勒選集[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2.
[7][俄]別爾嘉耶夫.論人的使命——神與人的生存辯證法[M].張百春,譯.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8]蕭兵.中庸的文化省察——一個字的思想史[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
[9]蘇輿.春秋繁露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2.
[10]姜亮夫.釋中[M]//姜亮夫全集·古漢語論文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356.
[1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2]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
[1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6]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7]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18]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