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勇,孫立民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張戒,生卒年不詳,正平(今山西新絳)人,宣和六年(1124年)進士,紹興五年以趙鼎薦授國子監(jiān)丞,及鼎敗,亦隨之遭貶,官終左宣教郎主管臺州崇道觀。其事附見《宋史·趙鼎傳》?!端膸焯嵋吩u其人曰:“蓋亦鯁亮之士也”。據(jù)郭紹虞先生考證,《歲寒堂詩話》一書原本已亡,舊存止一卷。武英殿本據(jù)《永樂大典》所載,復益以《說郛》有關各條,為上下兩卷,“雖未必盡復其舊,亦庶幾為全璧矣?!盵1]關于本書內(nèi)容《四庫提要》論云:“是書通論古今詩人,由宋蘇軾黃庭堅上溯漢魏風騷,分為五等,大旨尊李杜而推陶阮,始明‘言志’之義,而終之以‘無邪’之旨,可謂不詭于正?!蔽覀冋J為《提要》的概括雖拎出了其大旨,但力度不夠,且沒有理順是書所論及的詩人在張戒思路中的邏輯順序,尤其沒有指出杜甫在本詩話中的特別性及張戒領悟杜甫所走出的一條不同于江西的嶄新之路。
本文想就四個問題探討張戒的杜甫情結(jié)及《歲寒堂詩話》中杜論之不同于江西詩派的獨特性。
眾所周知,所謂“言志”出自《詩毛氏傳》中《關雎》的題下序言,此序又稱詩大序,漢人以為是孔子弟子子夏所作,朱子以為出自孔子自己之手。漢代學者依托此序通過解釋《詩經(jīng)》等經(jīng)典,建立起了儒家審美標格和詩解釋學傳統(tǒng)。所謂審美標格是指通過解釋《詩經(jīng)》提煉出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這種被華夏士人尊崇的中庸與含蓄之美,亦即溫柔敦厚詩教。所謂解釋學傳統(tǒng)是指一直以來儒家學人能切實把握作品中涵容的儒學關于社會的、人格的理想,能在釋詩時表現(xiàn)出天人情懷的傳統(tǒng)接續(xù)。雖然從漢代以來學人即一直追隨這個傳統(tǒng)并認為孔子于此是第一表率,示范出孔子“刪詩之旨”的涵容與情懷,但也不避諱言,北宋時代雖道學隆盛,然自古文家以來,關于言志問題并沒有引起學人特別是道學家的足夠重視,或者說道學家并沒有刻意用“言志”范疇來充實新道學的內(nèi)涵,也沒有將道學的視域擴大到詩教平臺。①而在《歲寒堂詩話》看來,若考察一首詩的價值還是應當從此詩教上領取,或由此切入。在《歲寒堂詩話》中我們最先最直接看到張戒這樣思路:
第一,以言志為標準,張戒把漢代以來的詩區(qū)分出三種類型:即,第一類是(專以)言志的;第二類是(專以)詠物的;張戒的創(chuàng)意在于指出,除此之外還有第三類,即他所強調(diào)的有些成功的言志詩不是不詠物,而是不期于詠物而詠物自工,也即是說他認為有一種以詠物而言志的詩,認為這一類詩才真正情真、味長、氣勝,卓然天成,不可復及。這里所要注意的是張戒在考查此類詩時是拿《詩三百》作為標桿的。
第二,張戒把古今詩歌的發(fā)展分成若干段落,其云:“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為一等,風騷為一等,學者須以次參究,盈科而后進,可也?!盵2]451然后以“言志”為視點,梳理它們的不同。什么叫言志?在張戒看來,所謂言志即是散在詩中的性情,或者說是詩歌整體上所呈現(xiàn)出的意味。不同的詩人有不同的性情;不同的言情對象,志與其感發(fā)所及皆有不同,這樣就導致雖同為言志但又有質(zhì)的差異。比如阮籍以意勝,陶淵明以味勝,曹植以韻勝,杜甫以氣勝。張戒雖然特別強調(diào)這其中的“陳王及古詩第一”,并認為韻與氣不可學。但還是非常明顯,他強調(diào)《古詩十九首》與陳王的目的是為了就此推出杜甫,是要強調(diào)杜詩對曹植與古詩十九首接續(xù)的特別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②他說:“曹子建、杜子美之詩,所以后世莫能及也”[2]450,公開表明自己不同于江西詩派的推杜理念,就此張戒將杜甫的詩與其同時代人顏真卿的書法并舉,盛加推挹云“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杰出,千古獨奇,可仰不可及耳?!盵2]451
張戒自己亦說,關于對杜甫的推崇,前此有江西詩派,但他的推杜同時又是正面挑戰(zhàn)江西,③指出自己推杜與之不同,是為了替蘇黃、替江西中人找出學杜而不及的原因。張戒的觀點約言之如下:
(1)指出當前蘇黃并稱,黃以推杜甫而與蘇推淵明相呼應,自己卻是以推古詩十九首、曹子建而與推杜相貫通。
(2)黃庭堅推杜講究法度,講究“無一字無來處”④,而自己則以推其氣而推杜,特別指出了杜乃是以氣勝。
(3)從蘇到黃所探討出的是從韻到法,是寄希望于陶與杜的完美結(jié)合,而自己則認為陶以味,真正的韻在于古詩十九首與陳思王。而杜甫正是以氣傳承此韻的。
毫無疑問,這里他從韻與氣兩者相統(tǒng)一來推曹、杜就不同于江西詩人以法度為中心范疇的學杜;從親古詩、曹來推杜,亦不同于蘇軾、山谷從親陶而推杜的思路。從宋代審美思潮的展開歷程來說,這些均應是重要的信號,其目的在于指給世人應從一個新角度來重新闡釋杜甫,而其深層意蘊則是要從言志角度而達于儒家詩教正途。從宋詩發(fā)展史我們知道,蘇軾聯(lián)結(jié)韋柳推淵明,黃庭堅標舉與杜甫結(jié)合推崇淵明,而張戒這里以杜與子建相對舉、比較,⑤再次重新確立討論詩歌境界的背景與問題域,這樣做其目的非常明確,即是要挖掘出杜甫、子建與風雅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從而達于呼吁詩教以呼應道學。⑥要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宋代詩學思想表現(xiàn)出與元文人不同的審美新動向。當然也應看到的是《歲寒堂詩話》也標舉陶詩,只不過他對陶詩推崇并沒有超出蘇軾以來所建立的審美角度與涵容。
其實,簡單地說是新動向還不足以把握張戒的心理真實。閱讀《歲寒堂詩話》會發(fā)現(xiàn)張戒在此有著濃郁的杜甫情結(jié),他推杜甫是建立在嚴謹?shù)倪壿嬂砺分械模@個理路至少有三個層面:
首先在張戒看來,杜甫獨得了“刪詩之旨”。⑦他的理由可略之如下,即認為杜甫:
(1)有高遠的情懷。張戒曾以登高這一題材切入,羅列了章八元、梅圣俞、蘇東坡、劉長卿、王安石等人有名的登高詩句,在比較中,指出杜甫有“超軼絕塵而不可及”的高遠情懷,并結(jié)論道:“人才有分限,不可強乃如此。”不難看出,這里所謂的“人才有分限”,最主要是就詩人的情懷而言的,而不僅是在說才學的高低。[2]455
(2)有特立的擔待意識。張戒從“思無邪”“詩言志”的詩學觀反觀和區(qū)分了“專學子美”的黃庭堅與子美本身的創(chuàng)作,認為山谷雖以學杜,但其詩“讀之足以蕩人心魄”,而杜甫詩的效果卻與之不同,讀之“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達到了詩序所謂“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先王”或說圣人之旨[2]465。這里所透露的應就是對杜甫擔待意識的發(fā)現(xiàn)與肯定,而這種擔待意識不僅是張戒生活于其中的時代所需要的,也是張戒在詩歌審美領域?qū)Φ缹W思想的呼應和發(fā)揮。在對杜甫《可嘆》詩的論述中,張戒更進一步感慨杜甫標舉的這種擔待意識說:“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2]475
(3)有“下食”“高飛”的憂患意識。張戒對《晴》的論析中,突破了一般創(chuàng)作審美心理問題,他認為詩人對“目前之景”的審美把握或云“取物”,根源于“素所蓄積”的意識內(nèi)容。所以,從這首詩“子美之志可見矣?!睆埥浞治銎渲驹?,“‘下食遭泥去’,則固窮之節(jié),‘高飛恨久蔭’,則避亂之急也?!盵2]474也即是杜甫始終將審美結(jié)構安排至執(zhí)著與超越的張力之中,如果說安史之亂前后詩人們的此類詩均彌漫著憂患意識,那么杜甫的獨特性在于個中更充溢著天人情懷。
其次,在《歲寒堂詩話》中張戒專門思考了杜甫為什么會獲得“刪詩之旨”,張戒以為杜甫所以能獲得的原因在于:
(1)篤于忠義之氣,心有社稷。其卷下“哀王孫”條云:“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2]467;“可嘆”條云杜甫“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盵2]474
(2)出于真誠之心。在這一點上張戒特別比較了杜甫所不同于江西的為文造情、專以用事押韻等。他說:“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洶涌而后發(fā)者也。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詩,則為文造情耳?!盵2]456他并不否認杜甫用事,但是就創(chuàng)作中的“不知言志之為本”傾向比較杜甫與蘇黃并指出:“用事押韻,何足道哉!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2]452這就是說,用事押韻本是手段,若專事之,必然遮蔽詩人真誠之本心,從而使風雅掃地,不能達于“刪詩之旨”。
(3)深于經(jīng)術學養(yǎng)。其卷下“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云:“至于‘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蓋深于經(jīng)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盵2]467“可嘆”條云:“‘群書萬卷常暗誦’,而《孝經(jīng)》一通,獨把玩在手,非深于經(jīng)術者,焉知此味乎?季有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盵2]475
總之,張戒認為如果說“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那么“子美篤于忠義,深于經(jīng)術,故其詩雄而正?!盵2]459
再次,張戒還特別指出了杜甫獲得“刪詩之旨”的途徑:
(1)“用拙存吾道”。卷下“屏跡二首”條云:“若用巧,則吾道不存矣,心跡雙清,縱白首而不厭也?!盵2]471
(2)于各種道術留心謹取。其卷下“寄司馬山人十二韻”條,張戒云“子美于仙佛皆嘗留意”,但又問道“不知其果有得否爾?”[2]472
(3)刻意作詩悟道。卷下“秋野”條張戒把杜甫與韓愈并舉說:“杜子美作詩悟理,韓退之學文知道,精于此故爾?!盵2]474
從上面例舉可見,在張戒看來,杜甫獲得“刪詩之旨”的一個極明確途徑是本著作詩悟道的宗旨,升華所觸,于道術而留心;用拙存其道、尤其在于將這一切安排于刻意與執(zhí)著之中。
前面所講,《歲寒堂詩話》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尋找一種新途徑來推杜甫。從詩話中不難看出,為了推杜,張戒還以韻、味、才、氣為批評支點以整個中華詩為背景把杜甫置于廣泛的比較之中。張戒在此目的也很明確,即是要通過比較更進一步明確杜甫的獨特性,通過比較找出江西詩派對杜甫推崇的短視。
首先,張戒正面指出在中華詩歷史上曹子建韻不可及,淵明味不可及,太白才力不可及——但他們均有所偏至;而自己之所以推杜,在于杜甫“氣吞曹劉”,“微而婉,正而有禮”,“乃圣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笨傊耙鈿庥胁豢杉罢?,杜子美是也?!盵2]452在張戒看來,這種“意氣”不僅使杜甫超出了上述其他各家,而且其氣“非特詩人而已”,從而使杜甫的人格及其詩境中包蘊了圣賢涵容。
杜甫的這種獨特性若從詩情與形式關系來說,應是“特在一時之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盵2]453就詩情與詩的意象來說,張戒以為:“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出也?!盵2]451就詩之情感所生來說,張戒云:“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洶涌而后發(fā)者也……若他人之詩皆為文而造情耳”[2]456,就境界來說,杜甫之詩因其“非特詩人而已”的圣賢涵容,故有更窮高極遠之趣。
其次,在《歲寒堂詩話》卷上,張戒本著此種思路還把杜甫和其他各家詩人間的比較做過更廣泛陳述,毫無疑問,其目的也是為了把杜甫放到一個更宏大的背景上來肯定他,而韻味才力又是他觀測比較的幾個切入點和判別杜詩更高的緣由。略舉幾例其所比較的內(nèi)容看:
(1)關于劉隨州,張戒指責其才短,其云:“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同一物也,而詠物之工有遠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淺深……劉長卿《登西靈寺塔》……語雖稍工,不為難倒。杜子美則不然,《登慈恩寺塔》……不待云‘千里’‘千仞’而窮高極遠之狀,可喜可愕之趣,超軼絕塵而不可及也。”[2]454-455張戒以為劉隨州才短,內(nèi)涵清,故雖有氣,但形式上不能縱橫駕馭。
(2)關于元白張籍,張戒認為他們預設詩意,略無余韻:
其云“樂天云:‘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瘶诽焯氐闷浯譅枴4司?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也?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故不可預設法式也?!盵2]453又“杜牧之云:‘多情卻是總無情,惟有尊前笑不成?!夥遣患?,然而詞意淺露,略無余蘊,元白張藉,其病正在此……?!盵2]454
(3)關于王右丞、韋應物,張戒認為他們所得者在韻,所失者在于韻之氣:
其云“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yōu)劣?!盵2]459
又云:“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隨州詩其筆力豪瞻,氣格老成)與子美并時,其得意處,子美之匹亞也?!盵2]460
(4)關于韓柳
其云:“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之變態(tài)百出也?!盵2]459又“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tài),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如‘刺規(guī)多諫諍,端拱自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后代?!?,‘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乃圣人法言,非特詩人而已。”[2]453張戒以為柳不及韓在于不及韓之氣力,在唐代從氣力上說,只有韓愈可與杜甫相比,但仍不及杜的“氣吞曹劉”而有韻,韻與氣完美結(jié)合。
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還談了杜牧、李賀、李義山、溫庭筠,他們在杜甫的門庭前各有所短。其云:“杜牧之序李賀云:‘騷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林撎^?!盵2]462他認為李賀“以詞為主,而失于少理?!睂τ诙拍粒u曰“牧之專事華藻”,把杜甫與李商隱放在一起比較時,認為在“言近而旨遠”方面差強,但意不及也;把杜甫與溫庭筠比較時,又認為庭筠“其意無禮,其格至卑,其筋骨淺露”甚至于“與牧之詩不可同年而語?!睆纳厦鏄伺e的數(shù)條看,或有與杜甫比較者,或未作比較,但不管怎樣,我們均感到張戒是以韻味才氣等來推舉杜甫作為標桿的。換言之,杜甫的獨特意義正是在以韻味才氣為框架的論述中逐步明晰起來。
通過例舉我們還發(fā)現(xiàn),張戒所強調(diào)杜甫的氣,最主要還在于全面觸及了他要標舉的氣的內(nèi)涵。比如強調(diào)氣要大,要正,要有儒家內(nèi)蘊,內(nèi)涵要充實。并且是以氣為標格,全面推出杜甫,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他得出結(jié)論以為杜甫獲得“刪詩之旨”。
縱覽一部《歲寒堂詩話》,張戒以近于謳歌式地指出獲此“刪詩之旨”的杜甫,充分體現(xiàn)在詩歌行為及詩歌效應上。約言之如下:
從功能來說,張戒以為:
第一,杜甫能詩盡人間興。張戒通過從語言風格、抒情方式和題材等方面比較了其他詩人“不知一切皆詩”的局限,指出杜甫的不同在于:“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睆埥湓鸥Φ脑娋洹耙鞫嘁庥杏唷薄霸姳M人間興”來概括了杜甫的這種不同。[2]464
第二,杜甫詩特一時情韻,不可預設。既是觸景生情,又能海涵宇宙。這在于杜詩通篇出于胸襟。張戒在論及“杜之雄猶可以兼韓之豪”時認為這是因為杜詩是“從胸襟中出也”。[2]453在卷下論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時云:“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嘆無異,讀其詩,可以想起胸臆矣。”[2]476
從表現(xiàn)上看,張戒以為杜詩往往具備如下審美特征:
第一,總體來講,氣象廓然。張戒在卷下“江陵望幸”條云此詩“氣象廓然,可與兩都三京齊驅(qū)并駕矣?!盵2]472綜觀杜詩,此一評語亦甚相宜。
第二,具體到不同詩體看,其敘事詩則傳神韻,褒貶自現(xiàn)。卷下“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條云,“但直敘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2]466又,“劍門”條云杜詩“不待褒貶,而是非自見矣。”[2]470其詠物詩則“高得其格致韻味”。卷下“江頭五詠”條,“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致韻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稱耳?!盵2]471
其實張戒用意自己非常明確,我們從他詩話亦能清晰看得出,即是反思江西詩派以來的學杜之弊。換言之,一部詩話張戒對江西詩派前的各家詩評論盡管思路飛揚,但均只是此思路鋪開的背景,徹底反思江西詩派的不良尊杜習氣以達于呼吁走上尊杜正途才是張戒的目的。按照北宋世俗普遍的說法,杜詩到山谷而光大,此在張戒并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山谷并未得杜甫之髓。
張戒首先指出杜甫高于山谷的地方其實還有很多,比如:
(1)山谷不如杜甫的“吟多意有余”“詩盡人間興”,“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2]464
(2)山谷不如杜更深知詩以詠物為工,言志為本。
(3)杜甫以氣為主,“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2]468他的過人處在于將天下情景盡籠在浩氣之中。
其次張戒指出,與杜相比,山谷:
(1)不知真源,不明真源。
(2)專以用事押韻。
(3)為文造情。
因此在張戒看來山谷與杜甫相比有一個雅俗之別,有一個境界高低之別。
再次,在做了這些區(qū)別后,張戒又以“思無邪”從整體境界上概括出杜甫高過山谷處。張戒以為,杜詩思無邪,不落邪思;而與之相比,魯直則邪詩之尤者,讀之足以蕩人心魄。⑧杜甫詩有可學者,有不可學者,學杜非得明白此意不可,山谷正是有此糊涂,被張戒嵌上“掃地矣”之譽,而這些都應是世人理解山谷學杜所必須要知道的。
《歲寒堂詩話》最后有“可嘆”一條,在本文看來,既可以看成是張戒對杜詩思考的總結(jié),亦可以看成是他以杜詩為平臺寄在本詩話中的深層意蘊,是從強調(diào)“刪詩之旨”的高度而寄期望于自己的詩話能裨益時代;這一點張戒自己是非常明確的。
其云:“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恨世無孔子,不列于《國風》、《雅頌》爾!”[2]474-475
本詩話寫在兩宋易替之際,由此不難看出有濃厚的歷史感與杜甫情結(jié)。首先本詩話中濃厚的南渡意識有所謂荊棘銅駝之悲。前面講過,如果說張戒的意義在于以上面的種種比較為基礎,努力超越于江西詩派諸多關于杜詩的議論,從一個嶄新的角度,重新解讀了杜甫,那么張戒的成功在于努力抓住少陵所包含的有益于自己時代的特點?!稓q寒堂詩話》卷上云:“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后發(fā)明;宣公之議論、陶淵明柳子厚詩得東坡而后發(fā)明;子美之詩,得山谷而后發(fā)明?!盵2]463這樣一結(jié)論張戒一方面承認其誠然,一方面又指出杜詩《壯游》、《北征》、“眼枯卻見骨,天地終無情”此等句是子美詩中不可學而山谷沒能領會的。而這正是張戒要發(fā)揮杜詩的角度及超越江西詩派的地方。
其次,若再聯(lián)系一下江西詩派來看,張戒創(chuàng)作此詩話時已是一片標舉江西詩派的氛圍,張戒以獨標子美所涵容的刪詩之旨的特異處,在于找尋超越江西詩派而達杜的新途徑,這也是其具有歷史感的所在;如果說江西詩派強調(diào)胸次,那么張戒特別能從儒學意義與主體胸襟間關系的角度,找準杜甫氣的涵容,其云:“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于忠義,深入經(jīng)術,故其詩雄而正?!盵2]459只要仔細思考一下,就不難知道這兩方面應當就是張戒推杜,繞開江西而推杜的獨特成就。如果說在宋學的背景上,一代詩人均注意了主體的性情,那么張戒的意義又在于特別注意到了為詩主體性情之正。如果說在宋學的背景下,一代士人均以推韻而雅致,那么張戒的意義在于因強調(diào)氣而呼吁雅致以致于渾厚。雖然在此張戒沒有對山谷做“同情的了解”,看不到山谷對少陵闡釋的成功處,亦因此就失之偏頗,不無遺憾。
張戒在卷下用上述標準再聚焦杜甫,其觀點思路應該說是對卷上的補充,如果說卷上是理論的建立,那么卷下則是理論的運用,而此運用過程其總的思路就是想更明確從此而推出尊崇杜甫的新思路,最終達于通過杜甫弘揚出儒家言志內(nèi)涵的目的。在本文看來,張戒此作的目的從根本性上說,起著呼應理學在易代之際的作用。
再次,張戒的本詩話問世時,理學已經(jīng)成熟,理學家各派的思維已經(jīng)紛紛進入了第二階段,即向?qū)徝擂D(zhuǎn)型升華。山谷與其師蘇軾,從道學角度說,均是蜀學,是道學的一支。在筆者看來,蘇軾對道學的貢獻,除了建立蜀學外,還在于把自己的道學成就向?qū)徝婪较蜣D(zhuǎn)移。⑨山谷作為蘇軾的門人,終于與蘇軾一起確立了屬于蜀學的審美旨趣,建立了既相互關聯(lián)又各有特征、所長的審美模式。這其中,蘇軾發(fā)掘陶詩,找回從陶淵明到韋應物、柳宗元間遠韻;山谷以忌俗、尖新、胸次寄期望于杜甫與陶潛的完美結(jié)合。
對于這一點,張戒不是不知道。《歲寒堂詩話》更是致力于指出自己與他們的不同,即從“刪詩之旨”來闡釋杜詩,從《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曹子建來歸納杜詩的傳承。在張戒看來努力實踐這兩方面才是杜甫的價值所在。
最后,一部《歲寒堂詩話》張戒想要得出的結(jié)論是杜甫獨得了刪詩之旨,這一點不僅是蘇黃沒有強調(diào)的,也是杜甫高于淵明,不同于李白、韓愈等的地方。而世人所不知之者亦正在此,張戒云自己所要刻意強調(diào)的正在于此。
若準確把握張戒這種學杜的價值何在?我們認為應將《歲寒堂詩話》與《滄浪詩話》聯(lián)系起來看,兩大詩話共同之處在于均欲致力于超越江西詩派,而其成就則均是于江西詩人的法式、趣味之外,以所標舉“氣象”“言志”,真正達于了超出江西詩派建立起知杜、學杜、崇杜;知氣象、感悟氣象,進而知唐、學唐、從一個新角度向唐人看齊的新內(nèi)涵。我們認為,這無論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在理學面臨新挑戰(zhàn),在江河日下之時,正好均起到與道學相呼應“為天地立心”的理論意義。這就是說,張戒、嚴羽的創(chuàng)造性正在于從詩話的角度表現(xiàn)出他們自己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儒學立場,表明儒學在此時的新轉(zhuǎn)向、新滲透,儒學在新背景之下其向?qū)徝缹用娴纳A;也同時意味著體味唐詩、體味杜甫于江西詩派以外新開局的初步形成。
[1]郭紹虞.宋詩話考[M].北京:中華書局,1979∶55.
[2]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注釋:
①這可能包涵了漢宋學術旨趣上的差異。宋代道學家表現(xiàn)出對詩文排斥的思想:如伊川先生答“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云:‘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庇执稹霸娍蓪W否”曰:“既學時須是用功方合詩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詩云:‘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种^‘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言甚當?!辈⒁鸥槔?“且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眳ⅰ抖踢z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90、291頁。
②明清之際,王船山在其《古詩評選》、《唐詩評選》中也大力倡言古詩十九首與曹植為中華詩歌的正脈,并在此意義上推介韋應物,但與張戒有所區(qū)別。兩家相互比較,思路會更明晰。關于王船山的觀點,可參看張兆勇《船山選韋應物五古評釋》一文,載《船山學刊》2012年第2期。
③如張戒也認為“子美之詩,得山谷而后發(fā)明”,但通過例舉杜詩,否認“魯直得子美之髓”。參《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第463頁。
④黃庭堅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人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眳ⅰ洞鸷轳x父三首》,《山谷集》卷十九。錢鐘書先生以為這是黃對杜詩最醉心的地方,是他最有影響的詩文議論,“也算得江西詩派的綱領”。參《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97頁。
⑤杜甫《奉贈韋左丞二十二韻》有云:“甫昔少年時,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楊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p>
⑥鐘嶸《詩品》卷上云:“魏陳思王植詩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出今古,卓爾不群。”
⑦他在對李杜的比較中這樣指出:“杜子美李太白才氣雖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圣人刪詩之本旨,與詩三百五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見《歷代詩話續(xù)編》,丁福保輯,中華書局,1983年,第469頁。
⑧“魯直雖不多說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币姟稓v代詩話續(xù)編》,丁福保輯,中華書局,1983年,第465頁。
⑨此處可參閱張兆勇著作《蘇軾和陶詩與北宋文人詞》(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一書中的有關論述。著者以為,到元時代,道學家實現(xiàn)了將道學成就向?qū)徝李I域的軟著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