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東

深圳這座魔力無邊的城市里，從來都不缺少文學(xué)的追夢人，而陳再見是一個越來越不可忽視的存在。他的名字像精心選取的筆名，實際上卻是本名，源于一位潮汕母親下一胎“再見”一個男嬰的熱烈期盼。如今的他，是高產(chǎn)的撰稿人（幾年時間里發(fā)表了一百多萬字的小說），生活上靠稿費足以自養(yǎng)，兼職內(nèi)刊編輯和圖書館管理員，與書籍和文字刻意保持密切聯(lián)系。在這個被消費主義裹挾、人人急不可耐的時代里，陳再見不慌張也不落魄，自由寫作、散漫生活的他，是一幀耐人尋味的文藝青年生存樣本。

陳再見沒受過系統(tǒng)的文學(xué)教育，不具備學(xué)院背景，這正是他的優(yōu)勢和特質(zhì)。他像一叢原野上的花，日精月華地長起來了，顏色鮮亮，野氣蓬勃，散發(fā)著撲面而來、令人猝不及防的陌生美感。

他注定要寫小說。青少年時期的他，多愁易感，喜讀“閑書”；來深圳打工的第四年，內(nèi)心騷動不安的他，偶然而又必然地找到了小說這樣一種獨特的傾訴方式，他經(jīng)常一動筆就寫到了天亮，“單純、勤奮、心無雜念、安靜寫作，像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雖然跌跌撞撞，卻無所拘束”——是他對那段時光的回憶。經(jīng)歷了大量廢稿的淬煉，他迅速從習(xí)作階段攀升到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為了作家的陳再見，對文學(xué)道路有著更加清醒和準確的規(guī)劃，他竭力使自己變得寬廣，廣泛地閱讀，寫讀書札記，關(guān)注不同門類的藝術(shù)，培養(yǎng)良好的趣味和鑒賞力。我認為這是好作家的基本素養(yǎng)，除文學(xué)外，還需有意識地涉獵音樂、書畫、電影等領(lǐng)域，即使沒有上佳的天賦，也要能欣賞，能聊上幾句。

陳再見的文學(xué)“來歷”，大抵是源于天性里的憂郁感傷，源于不甘于平凡生活的一份自覺，源于在成片成片的黑暗中，孤獨地參悟藝術(shù)奧秘的一種堅定。

一、青春成長與少年心事

陳再見的小說里，時常閃動著一雙兒童的眼睛?！洞筌姾印吠ㄟ^鄉(xiāng)村男孩的所見所聞，講述了一個特殊家庭的遭遇。音樂教師和她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美麗高雅，是村莊里一道迷人而難以接近的景致。她們的白皙、文弱和藝術(shù)氣息，異質(zhì)于蒙昧僻陋的村莊。后來，音樂教師變成了瘋姑子，反而以“正?！钡淖藨B(tài)融進世俗生活，精靈般的雙胞胎女孩則意外溺亡于大軍河，多年以后，仍讓少年魂牽夢縈。一把光潔潤澤的小提琴，在小說里回旋出現(xiàn)，承擔(dān)著隱喻和強調(diào)的功能。它雅致而又神秘，令少年產(chǎn)生了奇特的聯(lián)想：“她們潔白的肌膚暴露在外，一層細小的毛絨，不知怎么，我總是想起那是一層刷上去的油漆，就像她們的媽媽擁有的那把小提琴，其肌膚有某種相通之處，都美好得有些高傲，叫人敬畏?！笔炫缷D的鮮麗飽滿和少年的生澀糅合交織，懵懂的性意識混雜著傷逝惜美的哀愁，譜就了一曲“外來者之殤”的悲歌。小說里美好的毀滅，雖然不像《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瑪萊娜那樣，經(jīng)歷了極端激烈的方式，但到底也殊途同歸地消逝了。

《張小年的江湖》是陳再見青春敘事的一部力作，是隱秘微妙的少年心靈史，也是一篇特別讓人“心領(lǐng)神會”的小說，閱讀時極易勾起“那些年”的童年經(jīng)驗：離家出走，豪氣干云，白馬銀鞍，浪跡天涯——浪漫不羈的英雄夢里，依然貫穿著少年對成熟女性的依戀，于是，這江湖上并無多少血雨腥風(fēng)，倒像覆蓋了一層粘稠細滑的奶油，飄散出甜絲絲的氣味。女記者對張小年那“溫暖的一抱”，在張小年心里掀起滔天的風(fēng)浪，結(jié)尾處，女記者再度來到他面前，這個生長于棚寮區(qū)、流浪時盜竊廢品的男孩，用謊言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在五味雜陳中艱難地完成了“成人禮”。陳再見筆下的少年，往往心儀同一種類型的女人，知性，書卷氣，有教養(yǎng)有文化，帶著奇異的美感和誘惑，又天然流露著姐姐和母親般的溫柔親和。誰都曾經(jīng)年少，誰沒崇拜過一位高大俊朗的叔叔、一位九天仙子般的阿姨？誰沒在心底虔誠地供養(yǎng)過幾尊女神男神？他們代表著一個優(yōu)美的、夢幻的、充滿生機和希望的世界。所以，對于男孩的謊話，想必讀者并無道德層面上的厭惡排斥，反而多了些貼肉的理解和寬容。陳再見的小說告訴我們，男孩的成長和蛻變，難免伴隨著刻骨而又難以言明的疼痛，就像他們突然會變得沉默寡言，突然變得迷離恍惚，這背后該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創(chuàng)傷？

而《云南，云南》這部中篇，亦是通過少年的敘說，講述了女孩云南的悲劇人生。云南是一個被拐賣到山區(qū)、委身于老光棍的女孩，她年輕、懷有夢想、晨露朝花般清新、神往著云南省的藍天白云，在幾次不成功的“越獄”后，她以“殺夫”這一慘烈的行為“逃出”了大山。身處云南的監(jiān)牢時，她奇跡般地獲得了至高的精神慰藉。在我讀到的陳再見作品中，以這篇形式最為復(fù)雜、故事最為跌宕、內(nèi)蘊最為豐厚悠長。這部小說里彌漫著罪感，充盈著悖論，是一則女性用生命逃離幽閉空間卻進入到下一個牢籠的寓言，是身體的自由和精神的逍遙難以魚熊兼得的隱喻，也是一部男孩自我反省救贖的懺悔錄。這部小說的主角，依然是美麗的女性他者，鄉(xiāng)間的少年依然對美好女性滿懷著憐惜同情卻無力拯救，讀來令人黯然神傷，久久難以釋懷。

同樣是童年視角，《藏刀人》卻另有一番風(fēng)味，這是一篇烏云密布、陰風(fēng)陣陣的小說，具有獨特的氛圍和氣場，一種超現(xiàn)實的神秘感和想象性。主人公是失去左腿的殘肢少年，內(nèi)心敏感柔弱，表現(xiàn)形式卻是硬邦邦地應(yīng)對周圍的人事，拒絕使用拐杖，固執(zhí)地在大地上“跳著走”，“我的右腿肌肉發(fā)達，繃緊如弦，那些肉塊，硬邦邦的，掐都掐不進去。我感覺我長了一支鐵一樣的右腿。”而少年的父親是一個把自己包裝成戰(zhàn)斗英雄的逃兵，這對脆弱驚恐的父子各自在身上藏了一把尖刀，以期對抗無常的命運和惡毒的生活。小說對殘疾少年心理的描寫精準入骨，讀來不寒而栗，體現(xiàn)出陳再見不俗的想象力和深入的體察能力?！陡绺纭泛汀恫氐度恕返墓适戮愃朴谔K童式的殘酷青春書寫，散發(fā)出暗黑凜冽的氣質(zhì)。

陳再見清瘦的臉孔上，時不時掠過靦腆的孩子氣的笑容。格子襯衫加上黑框眼鏡，使他看起來還像個中學(xué)生。孩童時代的幽微心事，成長的歡愉和悲傷，鄉(xiāng)村冰冷恒常的秩序，非死即瘋、命運乖蹇的外來女性以及少年對其亦真亦幻的煙云般的情愫，都是陳再見重要的寫作資源，也是他小說序列中最柔軟最晶瑩、最讓人感動和心痛的篇章。

二、庸碌人生里的微茫詩意

陳再見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重心，是書寫城市里的藝術(shù)邊緣人，尤其是詩人。閱讀陳再見這部分小說時，我有一種穿越時間的奇妙幻覺，《大軍河》等篇章里的憂郁少年長大了，他們成了詩人。

小說《雙眼微睜》里有一位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打工青年，他同時擁有兩種質(zhì)地的人生：老家村莊里光環(huán)旋繞的有為青年，在異鄉(xiāng)都市里過著極易被戳破的現(xiàn)實生活。這天，同為打工一族的大舅中風(fēng)住院了，家鄉(xiāng)的電話如期而至，希望青年調(diào)遣自己的關(guān)系、資源甚至是金錢，幫親人度過難關(guān)。當然，對于這一切，青年毫無底氣，他有他的不情愿，也有他的憐憫和善意，就這樣半推半就地參與著事件。幸運的是，與老板談判時，表哥一句“他是記者”改變了事情的進程。五萬元撫恤金很快到手，表哥卻執(zhí)意轉(zhuǎn)院，把父親轉(zhuǎn)到便宜的縣城醫(yī)院……

小說里彌漫著尷尬、失意和無奈的氣息。人之種種黯淡的境遇，無需渲染夸飾，只是呈現(xiàn)記錄，我們便都懂得，格外懂得。青年是冒牌成功人士，被傳說，被依仗，實則在城市里捉襟見肘地活著。大舅一輩子吃苦耐勞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妻子性情乖戾，兒子不務(wù)正業(yè)，他只能暮年打工，值不人道的夜班，一夜夜地銷蝕自己的健康。身處重癥病房的大舅，“雙眼微睜”，也許是不放心，也許是擔(dān)負著太多的責(zé)任和牽掛，也許是想看清什么，他的眼睛微微睜開，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微微睜開——這是令人心酸的細節(jié)。然而，在小說家冷靜自持的敘述中，沒有誰不對，大家都有難處，時代太霸道，灰暗的生活覆蓋了一切。

城市里的人群，往往貌似幸福，優(yōu)越富足，歌舞升平，那幸福卻不能深究。陳再見的小說有撕開和捅破的力量，讓我們看到幻滅，看到破爛不堪的人生，利刃刺骨，寒氣逼人，這是好小說應(yīng)該具備的品格。但除此之外，我更看重陳再見小說里透出的微茫希望，無論《雙眼微睜》，還是《記日記的男人》 《微塵》 《瓜果》，作家所鐘情的人物，有秘而不宣的小堅持，有文腔藝調(diào)的小情懷，他們是偉大而純粹的底層藝術(shù)家，竟然在出租屋里堅持寫詩，執(zhí)著地?zé)釔圩x書，固守著昂貴的夢想，以此來保育“詩意”和“自我”，無限推遲著心靈的荒漠化。他們讓生活在困頓窘迫中開出一朵朵清麗絕俗的小花，讓沉重壓抑的日子閃爍著幾絲輕靈和詩意。

赫塔·米勒說：它的反抗太微弱了，鏈子都是多余的。

但即使再微弱的反抗，也自有一股柔韌的力量，也好過裝聾作啞，徹底地背離理想。真正高質(zhì)量的靈魂，何曾缺少過痛苦的掙扎和無望的泅渡？肉身傷痕累累，精神從來不曾萎頓。閱讀了太多得過且過、隔靴搔癢的小說，見識了太多生活得很舒服亦很虛飄的小說人物，陳再見小說的珍貴，就在于它具備一股執(zhí)拗的力量。主人公像上古神話里的夸父，亦如希臘傳說里的西西弗斯，不停地追擊，反復(fù)地質(zhì)詢，青筋畢露地與生活角力，走上一條烏漆麻黑、沒有盡頭的路，這種精神的苦修近于自虐。他的小說里閃耀著微弱而炙熱的光芒，是被排擠、被漠視、被棄置的夢想所放射出的光芒。

越是用心生活，越會發(fā)現(xiàn)，郁郁不得志是人生的常態(tài)。被庸碌瑣屑的日子過著，漸漸地，自己都不喜歡自己了。我想，陳再見是用寫作來逃亡，不是逃避，而是逃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小說里的詩人就是本色的自己。我也能在他的小說中觀照到自身，心有戚戚，莫逆于懷。我和他筆下的人物都像一根沒腌透的蘿卜，雖然沒把自己腌成咸菜，但至少，比沒腌過的蘿卜壞得慢一點。

有趣的是，在陳再見的詩人書寫中，還有羅一槍這樣一個重要的對照互補的角色。羅一槍荷爾蒙旺盛，對金錢和女人饑渴難耐、蠢蠢欲動，全身散發(fā)著紅塵煙火的溫?zé)崤c渾濁，他是平庸和惡俗的代言人，我們熟悉他，也無法苛責(zé)他。他只不過是受苦受難的蒼生中的一員，頑強而務(wù)實地活著，他令小說在潔凈出塵的理想主義氣氛中，增加了幾分現(xiàn)實性的要素，不至于流于高蹈空茫。

三、再度上路的寫作

植物在南方，得天獨厚地享用著豐沛的陽光雨水，很容易生長成富麗而又自由的巴洛克風(fēng)格，成片成片的，青苔，蕨類，灌木，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繁繁復(fù)復(fù)地延伸著，延伸到遠處，已是莽莽蒼蒼的森林的感覺。深圳的作家，一如植物般葳蕤多樣。作為森林里一株新鮮綠樹，陳再見處于上升期，正向四面八方伸展枝葉，逐漸確定自己的文學(xué)風(fēng)格。寫作上沒有多少好運氣，也沒有太多聰明人?？上攵?，陳再見在小說上的每一點進益和領(lǐng)悟，都花費了很長時間，甚至走了一些彎路。歷練過后的他已頗為沉著老練，敘事上不囿于線性傳統(tǒng)，擅長橫截和斜切，小說氣質(zhì)上清清冷冷，反復(fù)、象征、設(shè)置懸念等小說技法運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敘述上躲藏著寫，收斂著寫，同時他會精心安插幾個引爆點，冷不防冒出關(guān)鍵的一段話，人生的真相便酣暢地爆開了，令讀者的心上放佛被重重地蟄了一下。比如《微塵》里寫到父親時，詩人兒子給出了以下的評價：“想起他一生其實足夠失敗的，除了多生幾個兒女，打罵最親的家人，幾乎一事無成，房子和田園都是祖上留下來的?！边@樣的段落，在平淡的敘說中奇峰突起，穿透了霧蒙蒙的天空，是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揪心的震撼，又像某種絕妙的觸媒，一下子催化出小說的活性，噼里啪啦燃起一蓬火花。

當然，陳再見寫到百萬字的階段，也勢必面臨著瓶頸和問題，比如說語言和旨意的單調(diào)、細節(jié)的重復(fù)使用、熟稔順滑的行文模式、個別作品只是勉強完成。對于卡佛和耶茨，他心慕手追。然而，作為小說美學(xué)，凝練極簡、直抵本質(zhì)是很難的，不是想象中少修飾、多分段、用短句就是“簡單”。小說寫得枝蔓叢生固然不好，一個光桿亦為不美。寫作是一個從繁到簡的過程，一上來就意欲簡單，往往不是“簡單”，而會失之單薄寡淡，文字本身的審美信息量枯乏，故事的內(nèi)核處理器又不夠強大，就缺少了沖擊性、感染力和緩緩釋出的余味。陳再見在接下來的寫作中，不妨嘗試一下繁復(fù)與濃烈的路數(shù)，表達方式上更為苦心孤詣，畢竟作家的語言，應(yīng)該宛若人身上的體香，具備獨有性和辨識度。

作為一位八零后的寫作者，毫無疑問，陳再見蘊蓄著強勁的潛力和能量。寫作是他人生最大的樂趣，他因此義無反顧。他很清楚自己想寫什么，他也已經(jīng)寫出了不少佳作。此刻的他，需要沉淀之后再度出發(fā)，需要對記憶和經(jīng)驗、閱讀和技術(shù)進行深度的涵化和整合，為文本注入豐富深透的力量，并漸次呈現(xiàn)出變化的氣韻。他也可以向熟悉的嶺南文化汲取更多的養(yǎng)分，開辟出更廣袤的小說疆土。但愿不久的將來，他能擁有另外一個層次上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