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女,1983年出生于山西交城,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任雜志編輯。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同屋記》、《醉長安》、《玻璃唇》、《隱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鉛筆債》等。
黃昏的山林里細(xì)若游絲地飄過一縷詭譎的異香。
就那么一縷,可是,很邪,邪到了鋒利。
很細(xì),很輕,像一頁薄薄的宣紙,一放進(jìn)水里就自己先化掉了,連點骨架都沒有。這香味像是從兩扇花紋繁復(fù)古舊、腐朽頹敗的木門后面散發(fā)出來的。那兩扇門緊緊閉著,寂靜像野草一樣凄艷茂密地包裹著這兩扇門,卻無從猜測這門后面究竟是什么。這異香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這么妖冶、陌生的香味。嫵媚得過了,已經(jīng)近于可怖。
這異香從樹梢間擦過的一瞬間,像一只蒼白、冰涼、詭異的手,只用寒香的指尖拂過了樹梢。葉子乘坐著一天中最后的光線,旋轉(zhuǎn)著往下落去,落去。這葉子觸到衛(wèi)瑜的皮膚時,她頓時覺得這點碰撞像根針一樣直直往她身體深處釘去。她下意識地抱住肩,打了個寒戰(zhàn)。
黃昏遲鈍渾濁的光線從樹葉中間篩下來,大大小小地向她身上砸去。她抬起頭,從樹葉的縫隙間看了看天色,她不知道這山有多高,但知道今晚是一定到不了山頂了,太陽馬上就要落山,這山路恐怕也趕不得。沒想到,這剛開發(fā)出的山還這么荒涼,山里全是原始森林,一路上竟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越走山林越深,樹木越來越茂密,葉子肥大得像長了一樹的手掌。一星半點的野杜鵑突然跳出來,猩紅得像血。更令她感到恐懼的是,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突然飄來一縷一縷妖冶的香味,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從一個陌生的世界飄過來的音樂。她無端地覺得這異香的盡頭一定系著什么神秘的東西。
這么妖冶的香味,不像是人間的。她不想撞見。
遲疑了幾秒鐘,她決定返下山去,顯然她開始就估計錯了,雖然已經(jīng)趕了一段山路了,但山頂還遙遙無期,今晚到了山頂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還是在天黑之前到山腳下住宿,明天再上山頂。石階仍然新鮮粗糙,可見素日里來這座山上的人還是很少。她開始往回返,往下走了沒幾步,忽然看到前面的石階上晃著個人影。她嚇了一大跳,在這寂靜的不見人影的山里,忽然看到一個人竟覺得比見了任何動物還吃驚,簡直是天外來物。
漸漸看清楚了,果然是個人。是個男人。還是個年輕的男人。
男人像只蝸牛一樣,背著一只巨大的黑色旅行包,正順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上蹴。他走得很慢,邊走邊有些猶疑地看著周圍。見是一個同類,衛(wèi)瑜放下心來,干脆站在那級臺階上不再動,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男人的猶疑。仿佛就是一瞬間,她把自己剛才那點恐懼全轉(zhuǎn)嫁到這個男人身上了?,F(xiàn)在,自己成了觀眾。隔著幾個臺階,她看著他,就像看著他為她墊了底,心里竟也有些見不得人的得意。
他離她越來越近了。她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男人才會有的氣息。這氣息像動物的皮毛一樣蹭著她,潮濕卻溫暖,幾乎把她的眼淚逼出來了。竟然在這深山老林里見到了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原來,人的氣味竟是這樣溫暖。男人眼睛顧著腳下的石階,還捎帶著緊張地觀察周圍,不提防前面還站著個人。都走到跟前了,他還是看著山路,突然就看到前面有一雙腳。簡直是大駭,他自己的腳已經(jīng)亂了方寸,倒退了兩步才把重心壓住,不至于摔到山下去。
男人剛才的一系列表情都纖毫畢見地收進(jìn)衛(wèi)瑜眼里去了。像深夜里的兩只船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上的燈火時,便疑心那一定是狐妖所化,斷不會是同類,又怕這船真的擦肩而過了,自己前面會是更渺茫的孤單,心里更是恐慌。她突然發(fā)現(xiàn),因為這男人剛才臉上的表情太過真實了,看起來反而更戲劇性。原來,真實得過了,倒仿佛成了舞臺上的表演一樣。在她津津有味地觀察著男人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像火中取栗一般從恐懼中快速揀出一個判斷,是遇到同類了。他搖搖欲墜地掩飾著剛才的驚恐,迅速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然后,一手掩飾性地叉在腰上,仰著臉,瞇著眼看著衛(wèi)瑜。衛(wèi)瑜抿著嘴,不敢笑。
男人明顯是佯裝出來的輕松,半生不熟的,喂,你是人嗎?
衛(wèi)瑜使勁咬著嘴唇,忍著笑,你才不是人。
你是不是這山上的山妖?一個女人在這深山里轉(zhuǎn)悠,你不害怕?
你才是山妖。
那讓我摸摸你的手,看有沒有熱氣,要是涼的,就說明你不是人。你敢嗎?
我不是人,我在這找食物呢,我今晚就吃了你。
男人先撐不住了,笑著作了個揖,山妖姑奶奶,饒了我吧,我家中還有老娘等我回去,你要吃了我她就餓死了。
衛(wèi)瑜也笑,她知道,通了。他們像兩只昆蟲把觸角碰在一起,接上頭了。
她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把剛才全身繃起的神經(jīng)都松散地晾在了石頭上。那些神經(jīng)緊張多時,現(xiàn)在一條條都疲憊地爬不起來了。男人已經(jīng)走到了她面前,她低著頭,先是看到了一雙昂貴的登山鞋,然后,再一點點往上挪去,最后看到的是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凡是有這種臉的男人,多數(shù)是因為一雙眼睛在作怪,看上去多少有些壞的眼睛。
這次是男人站著,俯視著她,你不要告訴我你是專門跑到這林子里來爬山的。
這山又不是你家的,你爬得,別人就爬不得?
這是女人爬的山?
女人爬的山都貼著標(biāo)簽嗎?
你背這么點東西就敢來爬山?
誰都像你一樣把房子背過來?
姑奶奶你都不背帳篷晚上睡哪兒?不怕野獸吃了你?
我到山下找人家去。
方圓十里你看得到人家?你膽子也太大了,沒人管你?你老公呢?沒老公,那你男朋友呢?都不管你?就放任自流地讓你一個人跑到這深山老林里?
你不也一個人跑進(jìn)來了嗎?
你能和我比嗎,我是經(jīng)常登山露營的,經(jīng)常就住到山上了。
那你剛才還那么害怕做什么,好像我會吃了你。
你突然跳出來,還是個女人,我能不害怕嗎??偟酶闱宄侨耸茄伞?/p>
我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你突然跳出來的?,F(xiàn)在搞清楚我是人了?
還沒讓我摸你的手,試試?
話從男人嘴里生鮮地滾落出來,卻也只限于嘴上那寸地盤。他的手根本沒有要動的意思,只隨便往身上一插,便無精打采地在衛(wèi)瑜對面坐了下來。背靠著自己的大旅行袋,就像靠著一座小型的房子。衛(wèi)瑜看得出,他正試圖把身體里那些蜷伏著的疲倦和恐懼一點一點熨平了,他自己不也正在心里毛骨悚然,幾欲先走嗎?裝什么裝。
山上的光線越來越暗,透明的夜色像是突然在這山林里長出的植物,剎那已經(jīng)長得漫山遍野。兩個人被包裹在一團(tuán)小小的暖濕的空氣里,像一只透明的粽子,把他們和周圍的夜色隔開了。兩個人的恐懼撞擊到一起時,竟像兩把鐵器撞出了火光,卻可以拿來取取暖。其實只是兩個人,兩個人卻橫七豎八地坐在路邊,如水母一般把手和腳都伸展開了。兩個人都有些懶得動,似乎整座山都成了他們倆的,不過兩個人跋扈地坐在這山上,竟像鋪天蓋地滿山是人一般。管它天黑不黑。
可能是身體里的褶子熨得差不多了,男人體內(nèi)又長出了說話的力氣,他接著把剛才的話溫了一遍,就像飯吃了一半,涼了,得回鍋煮煮。他又問一遍,丫頭,你跑這深山老林里干什么?
玩,這又不是你家的自留地,你管得著我嗎?
丫頭,這可都是原始森林,有黑熊有毒蛇的,你覺得好玩嗎?
那你跑來干什么?你比別人多了個腦袋不成?
我這純屬個人愛好,一段時間不爬山我就渾身難受。每年我都要爬幾座山的,一走就是一兩個月。你能和我比嗎?
我閑得發(fā)慌,出來散散心還不成?
你就不能挑個正經(jīng)地兒去散心?起碼也叫個男人陪著。這湘西的山里妖氣最重,我一個男人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的,你膽子也太大了。怎么就沒找個男人陪你來?不會連一個男人都沒有吧。
我混得不好,就是沒男人。那你怎么也是一個人來?
我每次出來都是一個人,早習(xí)慣了。你才多少點道行?修煉到我這步?jīng)]有個十年八年是不行的。
你怎么不帶個女人陪著你?不會混得連個女人都沒有吧。
女人多了和沒有一樣。再說了,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能把她們拉到山上來用?
女人多了和沒有一樣?你有很多女人?是女朋友還是別的什么?
呵呵,自個琢磨去吧,多了和沒有一樣。
不和你說了,我得下山了,要不今晚我真沒地方住了。
快拉倒吧,天已經(jīng)黑了,天一黑,野獸和妖怪就都出來了,就在路上等著你呢。你要敢,就試試。
那我睡哪兒?
在這座山上,你就暫時跟著我混吧,有我睡的就有你睡的。剛才我拿望遠(yuǎn)鏡已經(jīng)看到前面有座廢棄的木屋,估計早沒人住了,今晚咱們就住那兒去。
你負(fù)責(zé)我今晚的住宿?
我又不會吃了你,這么瘦的,吃也沒意思。
你去死吧。
兩個人為彼此壯了膽,重新背起包,跌跌撞撞地趕路。夜色開始慢慢渾濁起來,周圍的一切輪廓在漸漸變厚變硬,鐵劃銀鉤起來。白天里太陽烘焙過的植物的清香現(xiàn)在一下發(fā)酵了,濃的像棉花堵著人的鼻子。這樣的香味使植物突然有了葷腥的肉感。那縷詭譎的異香像一條柔軟卻鋒利的芯子穿在這片植物的氣息里,摸不到,從面前拂過時,卻有類似于蛇尾掃在皮膚上的陰森。她有些害怕,緊走兩步,跟上男人。
男人頭也沒回,卻像是把她那幾步疾走的腳步聲全捏在手里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說,害怕了吧。我叫張楚河。她想,這人怎么一點邏輯都沒有,自己又沒問他叫什么。便說,你爸爸是不是喜歡下象棋,給你起的名字都是楚河。他不回頭,卻笑,告你個名字你就真信啊。她一愣,然后冷笑,你叫什么關(guān)我什么事,你告我你叫阿狗,我就叫你阿狗,你說阿貓,我就叫你阿貓,不過就一符號,你還那么敝帚自珍的。張楚河呵呵笑著,丫頭自尊心還挺強(qiáng),你看我都不敢問你芳名,將就著叫你丫頭吧,你可別生氣。
衛(wèi)瑜想,看似嬉皮笑臉,實則拒人于千里之外。連個名字都不問,那就是說這男人也不過把她當(dāng)個路人甲。路人嘛,有來,就有去,去了就當(dāng)從來沒有過。過后想起她的時候,可能連臉都是被蒸成一團(tuán)的饅頭,不辨眉目的。他像是怕他們之間要發(fā)生點什么,可不,這樣的林子里,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孤單里太容易發(fā)生點什么了,就是榨也能榨出點什么來了。所以,他從根子上就要早早截住,不給它一點點水分存活?衛(wèi)瑜想著,嘴上還是留著剛才的一點笑泡,嘴唇卻是干的,像是被風(fēng)干了貼在那里,牙齒粘在上嘴唇上,下不來。她在心里冷笑著,你有三頭六臂還是怎么著?生怕被別人惦記上了。
兩個人終于走到那間木屋前了。這是間破敗的吊腳樓,木門木窗都散發(fā)著腐朽的木質(zhì)的清香。從那扇門里看進(jìn)去,是一團(tuán)堅固的不留任何縫隙的黑,那團(tuán)完整的黑,似乎伸手就能掰下一塊。衛(wèi)瑜倒吸了一口涼氣,張楚河放下背上的包,從包里翻出一只應(yīng)急燈。一束雪亮的燈光拿在手里,像是拿著一件兵器一樣壯了膽。兩個人跟在這燈光后面向里面看去,燈光像尖利的牙齒把那團(tuán)黑暗咬開了一角,其實里面什么也沒有,連只老鼠之類的動物都沒住著,單單就是一團(tuán)黑橫在里面。兩個人跟在這燈光后面踏進(jìn)了木屋,像坐在一截火車上突然駛進(jìn)了陌生的異地空間。時空都錯亂了。
應(yīng)急燈的燈光鈍了一點,有些萎謝。把一團(tuán)毛茸茸的橘黃色投到地上,就像這點光在那里結(jié)出了果實。兩個人坐在這團(tuán)果實里,像兩只小動物分食著這點不多的燈光。張楚河一邊埋頭在包里找東西一邊說,明晚必須得找個人家住,應(yīng)急燈和手機(jī)都得充電。張楚河正好坐在燈光的芯子里找東西,衛(wèi)瑜則坐在了邊上。就好像他正在舞臺的那束追光燈里,她樂得做個觀眾再仔細(xì)觀察一下這個男人。剛才遇到他時彼此只顧了提防,連看都沒看清,只是囫圇吞棗地知道是個男人。
張楚河一張瘦長的臉,五官沒有什么特征,總體來說是一張平庸的臉。除了看人的目光多少有點邪氣,那目光戲謔下藏著一種很深的堅硬,像是水底的河床一樣嶙峋。骨架瘦小,看上去也沒多少安全感。但他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質(zhì)感,那就是,他有一種幾乎沒有破綻的自來舊。手和腳自然是他的,關(guān)鍵是他全身上下的名牌,價格昂貴的旅行包和包里那些專業(yè)的設(shè)備,雖然沒有蓋戳,但看上去就是他的。沒有剛打造出的粗鄙的新鮮,相反,一切都是舊的,舊得像黑白底片,泛著毛邊,卻一望而知是貼身的,像一層皮膚,下面連著他的血液。
這時,衛(wèi)瑜已經(jīng)初步斷定。這應(yīng)該是個有錢有閑的男人,從年齡和他這種閑云野鶴的游玩方式來判斷,應(yīng)該不是日理萬機(jī)的成功人士,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不像自己,一年出門兩次都是加班多了攢下的輪休。那有可能是個富二代,寄生在一個有錢的父親身上?第一輪演算下來,雖坐在原地未動,卻感覺離這男人又近了些距離??粗m不像看著自家的東西,卻是伸手可以摸到局部了。
她暗想,在這深山老林里遇到一個富二代?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艷遇?自己這么多年走南闖北,一直等著在火車飛機(jī)上能有個把次艷遇,結(jié)果坐在旁邊座位上的不是一臉兇悍的女人就是老眼昏花的老頭。今天,這艷遇倒像自己長了腳一般走過來了。怪不得她突然就心血來潮決定來這湘西的山里玩呢,她每年要外出旅游兩次,這也不是第一次出門了,這次怎么就單挑了這座山?原來是天公撮合。孤男寡女在一起待上幾天,要不碰撞出點東西來那就是兩個人都有病。她有些暗暗的得意,但同時她又發(fā)現(xiàn),她在為這點得意感到可恥。
想到這里,她趁著張楚河沒抬起頭,忙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免得他覺得她有蜘蛛布網(wǎng)等獵物的嫌疑。她垂下睫毛看自己的腳。自己穿的是一雙極普通的運(yùn)動鞋,與張楚河腳上的專業(yè)登山鞋往一起一放,簡直是連她的人都被打回了原形。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腳。這時候張楚河把頭從包里抬了起來,就像是那頭是從包里長出來的。他看著她遲疑了兩秒鐘,說話了,丫頭,和你商量個事吧,以后幾天咱倆就一起行動吧,彼此有個照應(yīng),我們這幾天里的費(fèi)用AA制好不好?
衛(wèi)瑜心里先是一涼,繼而是冷笑,在他剛才那遲疑的一兩秒鐘里,她就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什么了,一定是和錢有關(guān)的。陌生人之間就這點好,難以啟齒的話說出口就像脫件外套一樣容易,反正也沒什么不好意思。她還沒說什么呢,他一個男人家先把錢的問題赤裸裸地擺出來了。用著這么昂貴的登山設(shè)備和一個女人談AA制,生怕她占了他一點便宜,真是越闊越小氣。不過,不小氣怎么能闊得了呢?越闊的人越怕別人是沖著他的闊來的,恨不得身上拴上一只警犬,日夜看護(hù)著他和他的錢,一有生人走近便狂吠不止。這時候她突然明白怪不得他連她的名字都不問。他防著她,他從一開始就防著她。
他怕她對他有所企圖。
可是這時候令她周身發(fā)冷的是,她對他真的有那么一點興趣,而這點興趣的源頭正是他身上的那點闊?;蛘哒f,貌似闊。
她想起了那個笑話,下雨了,一個窮人往富人的傘下湊,想避避雨。結(jié)果,沿著傘流下來的雨水全灌進(jìn)了他的脖子里。
她對自己笑,笑和唇都是涼的。
她坐在越發(fā)昏暗下來的燈光邊緣,像坐在一團(tuán)腐爛了的花叢里,面無表情地對他說,好啊。張楚河根本看不清她埋在暗處的臉,卻儀式性地沖著她一笑,以示歉意。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樣,埋在下面的全是波瀾起伏的堅硬。他從包里取出躊躇了半天的食物,一包壓縮餅干和一只火腿腸。他先象征性地問了一句,你包里有吃的沒?要沒有就分你一點。衛(wèi)瑜心想,要吃你一點東西還不得付你錢?她理都沒理他,吃了一點從自己包里拿出來的干糧。兩個人似乎誰也不忍心看誰,都像是在暗中偷著吃一般,倉促地狼狽地很快就吃完了。
最后一點燈光越發(fā)的黃而脆,這深山老林的木屋里帶著一點莫名的陰氣,似乎燈光正被這陰氣吸去,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張楚河邊鋪睡袋邊說,丫頭,你只有兩種選擇,要么睡在這又臟又冷的地上,要不就和我擠進(jìn)一只睡袋,咱倆將就一個晚上。因為你沒有睡袋,我也只有一只。衛(wèi)瑜想,連塊餅干都舍不得送給她吃,現(xiàn)在卻舍得把一半睡袋讓給她?如果她是個男人他也未必會這么做吧,在這深山老林的深夜里還想抱著個免費(fèi)的女人睡?他是不是甚至?xí)?,要能做愛那就更好了。這算盤打的。她心里一針一線地想著,針針見血,嘴上卻說,我哪敢和你一起睡,我還是睡外面吧。再說了,我要是睡你半張睡袋,不是還得付你一宿的租金?張楚河呵呵笑,我又沒說我要做什么,你放心,這深山老林的,說不準(zhǔn)半夜來只黑熊,你就是想做什么,我還沒那心思呢。你要睡外面我可說好,半夜你要是被黑熊叼走了,我不負(fù)責(zé)救你。至于這半張睡袋的租金就免了,人道主義嘛,呵呵。
張楚河舒舒服服地鉆進(jìn)了睡袋,衛(wèi)瑜一個人在門口枯坐著。雖是夏天,這山里的晚上與山外好比兩個季節(jié),加之身上衣裳單薄,坐了一刻竟全身瑟瑟發(fā)抖,心中便埋怨要不是遇上了這男人,自己早在山下找到住處了。真是的,為什么要跟著他來這兒過夜,為了一場即將發(fā)生的艷遇?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她枯坐著,正疑心這男人是不是已經(jīng)沒心沒肺地睡著了,男人卻在一團(tuán)漆黑中開口說話了,因為太黑,辨不清他的臉在哪兒,似乎這聲音很獨(dú)立地就自己跑過來了。他說,哎,你聽說過湘西的趕尸匠沒有?這是一種專門的職業(yè),做趕尸匠的人得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膽子大,二是身體好,三是長的要丑。以前的湖南人要是客死他鄉(xiāng),尸體就要趕回來,不然據(jù)說會死不瞑目。趕尸匠在尸體頭上戴頂草帽,在后面趕著走,你說奇怪不奇怪,不知用的什么神秘的辦法就真趕回去了。他們白天休息,都是趕夜路,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就是他們趕路的最佳時候。他們不走人多的地方,專走深山峽谷,就是為了不遇到活人。這林子里說不來現(xiàn)在就有趕尸匠正趕著尸體走路呢,這屋子說不來就是他們休息的地方,要不你想怎么在這地方會有座屋子?
衛(wèi)瑜聽得毛發(fā)倒豎,連忙大聲喊了一句,討厭。男人的聲音呵呵地繞著過來了,我說你還是進(jìn)來睡吧,難不成你還真要在那兒坐一宿?地上那么潮你怎么睡?晚上山風(fēng)很大,會著涼的。衛(wèi)瑜想了幾秒鐘,覺得這樣僵持著終究是自己不上算,一個晚上畢竟長了,怎么熬過去?她已經(jīng)困得快撐不住了。她還是趁早踩著這臺階下吧,不過他要是打算做點什么別的,那是休想??帐痔装桌??她冷笑,她沒那么多便宜給他占。
衛(wèi)瑜終究還是鉆進(jìn)了睡袋,多了個人一下就把睡袋填滿了。兩個人肩膀扛著肩膀地往那兒一躺,才發(fā)現(xiàn)實在嫌擠了一點。一身的骨頭恨不得都拆開了重組一下。兩個陌生人被迫疊在了一起,簡直是骨肉相嵌,連點余地都沒有。對方身上的溫度直直就滲進(jìn)自己身體里了,只覺得一大片空洞的嗡嗡作響的燥熱,像有幾只轟炸機(jī)在頭頂上盤旋一樣,卻搞不清那燥熱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沉默了一會兒,張楚河先開口了,他說,我想出一個節(jié)省空間的辦法,但你不要覺得我是圖謀不軌,我現(xiàn)在真的還沒開始圖謀不軌呢。說著他騰出一只胳膊擺成一個環(huán),順勢把衛(wèi)瑜嵌了上去,他笑,怎么樣,嚴(yán)絲合縫吧。衛(wèi)瑜想,倘若還掙扎一下以示節(jié)烈或清純,也沒什么意思。裝也得講究個時間地點吧,還是務(wù)實一點把這個覺睡好要緊。
他不是很緊地抱著她,只是若有若無地抱著,就好像他真的一點企圖都沒有,單單就是為了節(jié)省出一點地盤來睡睡覺。想到這兒她不免又有點淡淡的氣憤,無視她是個女人?可是,她不是被他哄進(jìn)來的嗎,他給她講湘西的趕尸匠嚇?biāo)?,軟硬兼施地把她哄進(jìn)來了,現(xiàn)在還裝作若無其事。那她就要更若無其事。她一動不動,裝作睡著了。
夜有點深了,果然起山風(fēng)了,嗚咽著從樹梢間掠過去,像有很多孩子在其間哭泣著。她忍不住往那個男人的身體上靠了靠。她必須承認(rèn),現(xiàn)在,就這一個瞬間里,這個世界上仿佛就剩下他們倆了。他身體上的溫度是真的,她的也是真的?,F(xiàn)在,他的這一點溫度硌著她,又溫暖著她,像一根魚刺長進(jìn)了她的身體里,無論怎樣難受,那都是剔不出去的。她是一尾魚,魚刺就長在她身體里。周圍是一種徹骨的堅硬的黑暗,那只睡袋裹著他們就像黑暗中生長出的一團(tuán)琥珀,他和她都動不得。也許,他和她都情愿動不得。
就這樣一直硌到了半夜,衛(wèi)瑜還是沒睡著,聽著耳邊不是很均勻的呼吸聲,她知道這男人也沒睡著。兩人像兩只餃子一樣被煎在沒放油的鍋里,她想,這樣的夜里是不是真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不行,要是這么容易就真有點什么發(fā)生了,那僅有的一點可能就已經(jīng)被攔腰折斷了。其實折斷也沒什么,但總比沒折斷的好吧,起碼還有可能像生米一樣擺在那里,說不來哪天就被煮成熟飯了。留著以備后用。再說了,他雖然抱著她,卻也沒給她任何暗示,就好像她不是個女人,只是個人。簡直是傷害她的自尊。一陣山風(fēng)咣咣吹進(jìn)門里,男人下意識地一側(cè)身,頓時她整個人都被他摟進(jìn)去了。
溫存的像個陷阱。但她不能落進(jìn)去。
他落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指像一條濡濕的蟲子一樣微微動了動,她屏息等待著,腦子里緊張地和自己商量著對策??墒悄侵皇种妇椭皇莿恿藙颖阆裰灎T一樣悄悄熄滅了。她心中竟對他有些暗暗的不滿,真這么忍得住?但同時,一種更深的喜悅像蟲子一樣從她心里悄悄爬了出來,細(xì)細(xì)地啃著她。她知道這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開端,他的穩(wěn)妥正說明他沒有把她當(dāng)成個一夜情的伙伴。這一夜足以為這一周的旅行墊底。她放心地靠著他,就像已經(jīng)真睡著了。
早晨呼吸著山林里的空氣就像剛洗了個澡,兩個人背起各自的包,又把昨天才開了個頭的路重新拾了起來。雖然沒做什么,但抱著睡了一個晚上畢竟沒有白睡。早晨并肩走在一起的時候,已經(jīng)感覺不像昨天是隔著堵墻的,現(xiàn)在是隔了層紙了,再捅捅也就破了。她暫時忘掉了昨天晚上他不肯分她餅干的不快,一個人要是真想騙自己,那還不容易,怎么都能騙得了。他們之間像是真的要發(fā)生點什么了。她想,都說旅行是艷遇的最佳方式,果然不假,連這深山老林里都能有。
兩個人才走了沒幾步,突然身后一只手伸過來抓住了衛(wèi)瑜的包,衛(wèi)瑜嚇一大跳,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女人已經(jīng)站到他們身后了,很瘦很小,背深深駝著,穿著一件看起來辨不出年代的碎花襯衣,黑褲子,一雙已經(jīng)破了洞的白球鞋。這時候,衛(wèi)瑜突然全身緊張起來,因為她發(fā)現(xiàn),老女人身上正隱隱約約地散發(fā)著一種香味,而這香味和她昨天黃昏時聞到的那縷異香一模一樣。
這異香莫非就是這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可是,她昨天在哪兒?莫非一直跟著她?她簡直不寒而栗。
老女人卻只是拽著衛(wèi)瑜的包,說,我給你們背包吧,我是專門給游客背包的,兩個包十五塊錢,一直給你們背到山頂,我家就住在山頂,你們上去了晚上可以住我家。來吧,包給我吧,這山高著哩,這路我再熟沒有的,要到下午才爬的上去,給我吧。
衛(wèi)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大年紀(jì)的女人來給他們兩個青壯年背包?她說,大姐……阿姨,您多大年紀(jì)了?老女人說,今年六十一了。衛(wèi)瑜和張楚河對視了一下,以示驚訝,她說,您這不是開玩笑嗎,您比我媽還大,我們好意思讓您給我們背包?老女人說,不是白背的,收十五塊錢呢。衛(wèi)瑜說,阿姨,這么遠(yuǎn)的山路兩個包您收十五塊錢,我們就好意思讓你背嗎?她沒有注意到,自打今天早晨起,她已經(jīng)開始張口我們閉口我們了,就像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十年八年,儼然是一對情侶擺在這里給人看。
老女人說,你們不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你們讓我背包就是賞我飯吃,就是照顧我了。嘴里說著,那只手還一直搭在包的帶子上不放。衛(wèi)瑜頓時覺得口干舌燥,阿姨,真不行,我們哪好意思啊,您這么大年齡了。老女人兩只手都伸過來了,沒事沒事,我就是在這座山里長大的,嫁也嫁到這山里,打小爬山,和你們城里來的不一樣,這山就像我自家的,一天爬兩個來回也沒有關(guān)系的,你們放心,一定能給你們背上去,不會白收你們的錢的。衛(wèi)瑜也急了,可是,可是,阿姨,真的不好意思啊。她看那男人,男人看著她攤攤手,表示沒有辦法。
磨蹭了半天,衛(wèi)瑜一直看著這老女人,見也沒有什么異樣,只是她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發(fā)著那種奇怪的香味。總不會是天生就帶著這異香吧,像長著麝香似的。她看老女人執(zhí)意不肯放手,又想了想,便說,這么著吧,我的這個包里沒多少東西,挺輕的,您就幫我背這個包吧,他那個太重他自己背著。老女人千恩萬謝的樣子,說,行,真謝謝你了,那你就給我十塊錢。我給你們帶路吧。三個人開始爬山,老女人走在最前面,她走起路來竟然沒有一點聲音,剛才不知道跟在他們后面都跟多久了,他們竟一點都沒聽到她的腳步聲。
現(xiàn)在,兩個人跟在她后面。衛(wèi)瑜和老女人搭訕著,阿姨,家里幾個人?老女人說,三個,我,我老伴,我兒子。衛(wèi)瑜說,您有老伴有兒子的,怎么不讓他們干活,還得您這么大年紀(jì)干這活兒?老女人頭也不回,嘎嘣脆地說了一句,老伴下不了床,兒子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我都不讓他下山,下山了受欺負(fù)。衛(wèi)瑜說,那一家三口就靠您養(yǎng)???您就靠背包養(yǎng)家?老女人說,我每天一大早下去,在下面撿撿礦泉水瓶子,賣上幾塊錢,再給客人背包,我一天要是能賺夠二十塊錢,就夠我家里用一天了。衛(wèi)瑜說,那您到了山頂才賺十塊錢,怎么辦哪。老女人說,我下午再下山一趟,趕天黑了回去。衛(wèi)瑜說,那家里種地嗎?老女人說,早沒了,沒的種了,幾年前說是要把這里建成旅游區(qū),地就收了,就能在房前后種點菜。衛(wèi)瑜幾次想開口問她身上的香味是怎么來的,卻怎么也開不了口,似乎一開口后面就會有洪水決堤而下。
她本能地不敢。
衛(wèi)瑜跟在后面一時找不出話說,張楚河搭上話,悄悄說,她說什么你就信啊,像這種被開發(fā)過的山,他們的地都被征了,政府每個月肯定會給他們一定的補(bǔ)貼,肯定不會連飯也吃不上。她就是裝得可憐點,好讓游客多給她些小費(fèi)。
衛(wèi)瑜想,這男人怎么小氣到這種地步,一雙鞋大幾千塊錢也穿在腳上了,怎么連十塊錢都放在眼里。真是越闊越小氣。她說,她要是有錢花不會待在家里享點福?還用這么大年紀(jì)了每天給人背包賺十塊錢?她就是裝又能裝到哪里,就為這十塊錢裝?
張楚河說,你也真夠傻的,就是十塊錢也得看花在什么地方。
衛(wèi)瑜頓時色變,臉冷了半天才緩過來一點,她冷笑,你倒是聰明,精刮上算的,那你倒告訴我,這十塊錢花在你身上能干什么?你留著這十塊錢就什么都能干成?我沒多少錢,可是少了這十塊錢我也沒覺得就少了塊肉,我也犯不著就為這十塊錢痛心疾首地睡不著覺。說完就自顧去追老女人去了,把他一個人晾在了后面。
老女人問,是男朋友啊。問的時候笑著,這點笑干干地浮在她的皺紋上,是用熟了的討好,但還是不夠流暢。這點討好讓衛(wèi)瑜不忍再看,只得把頭別過去含糊地答應(yīng)著。老女人還要說,我看小伙不錯,挺有精神。衛(wèi)瑜齜著嘴,就他?
走了半天,衛(wèi)瑜幾次搶著要替老女人背一會包,老女人執(zhí)意不肯,說,我掙得就是這個錢,你不要管我。張楚河也一直自己背著那只房子似的巨大的背包,沒吭一聲,果然如他自己所說,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背著也是個小事。一開始,衛(wèi)瑜還懶得搭理他,準(zhǔn)確地說,是懶得搭理他的小氣。后來這點懶得也漸漸得稀釋不見了,在靜靜的樹林里蒸發(fā)了。她一想,自己有什么資格生氣啊,人家是你的什么人?沒名沒份的。想到這里,連賭氣的那點心情都沒有了,他愛怎么小氣就怎么小氣吧,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竟把自己惹得這般生氣。
張楚河漸漸地又靠上來,湊到她身邊,只是不說話。衛(wèi)瑜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他滿臉的汗水,就說了一句,你這么累還不讓人家?guī)湍惚嘲?。張楚河說,那么大年齡的人了,我怎么忍心讓她背著,就是給她一百塊錢這包也不能給她背,里面有帳篷有睡袋有臺燈有……衛(wèi)瑜想,這還像句人話。加上不想和他把關(guān)系搞得太僵,劃不來,便搭訕說,裝那么多東西,你那百寶箱里就差沒塞個女人了。張楚河見她搭話,忙呵呵笑著,討好地說,雖然沒帶來,在這里不也有了?衛(wèi)瑜知他說的是自己,不由得耳紅心跳,心中卻有一絲竊喜??磥硭氲姆较蚝妥约阂膊畈坏侥膬喝ァ?/p>
就是,孤男寡女,在一起還能有什么事。
有戲。
剛才的那點緊張已經(jīng)像柵欄一樣被他們自動繞過去了。衛(wèi)瑜仍是目不斜視地看著前面,說出來的話卻自己拐到張楚河那邊去了。她說,你沒有女朋友?。?/p>
暫時沒有,我的女朋友們都是階段性的。
女朋友很多?
……正常指數(shù)吧。一個去了一個再來,沒有發(fā)展多邊形的習(xí)慣。
……你,這么游山玩水的,工作不忙?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著,生怕哪個字面目可憎地一針戳到底,讓他立刻覺得,她是在布一張蛛網(wǎng)。
他沒有太明顯的反應(yīng),工作,就那樣吧,馬馬虎虎,我主要是愛好登山,一年不出來幾次渾身都覺得難受,是不是骨頭有點賤?
她想,故意避重就輕?于是她就更小心翼翼地繞開,卻還是蹭著那點核。她沉吟了一下,說,你一年出來這么多次,不怕影響你正常的生活?
他很邪地一笑,正常?什么叫正常的生活?
她暗想,他沒有一句話是扎實著說下去的,全在表面上漂著,可見他對她真的是處處設(shè)防,唯恐深入。不由得心里冷笑,看來真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以為我就那么稀罕你嗎?但是他一臉的不在乎終究是讓她感到疼痛了,他從一開始就無視她是個女人,這對她來說根本就是一種侮辱。她狠狠地想,難道你不是男人嗎?你就真的不近女色?
他已經(jīng)開始反擊,殺出回馬槍。他問,你呢?怎么也沒個男朋友陪著?
她說,什么叫也?就只能你一個人是單身?好霸道。
他呵呵笑著以示歉意,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這么漂亮的姑娘應(yīng)該很多人搶才對。
她心里稍微舒服了點,微微一笑,說,那事實上就是沒有嘛。話說出來覺得自己身上都起了一層疙瘩,更不用說張楚河了。
中午就在山路上吃干糧,兩個人還是各自從背包里取出干糧啃,誰都沒謙讓誰。儼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老女人從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只熟玉米,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們自己啃去了。衛(wèi)瑜本想把自己的食物送過去一點,張楚河卻喝住了她,你給別人留點尊嚴(yán)好不好,不要這么趕盡殺絕。衛(wèi)瑜聽了這話,回頭看著他笑,看不出啊,還會說句人話。張楚河自顧吃東西,不理她。
這時候,路邊的樹上有幾只松鼠正看著他們,張楚河見了,立刻換了一副表情,見了松鼠像見了熟人似的。衛(wèi)瑜見了心里都覺得發(fā)酸,見了她他都沒這么眉開眼笑過。他二話沒說就把手里的食物揉碎了扔到地上,喚松鼠來吃。然后拉著衛(wèi)瑜躲開,松鼠猶疑了半天從樹上下來了,遠(yuǎn)處幾只鳥也落下來,和松鼠搶著吃。衛(wèi)瑜剛想說話就被張楚河制止了,一直到動物們差不多吃完,衛(wèi)瑜才有了說話的權(quán)利。她憋著一口氣,恨恨地說,沒想到你對人不怎么樣,對動物倒是挺好。舍不得分給我吃倒舍得分給動物吃。張楚河說,我對動物們感情一向很深,我媽說我上輩子一定是只動物,這輩子見了小動物就走不動,我見了它們就想笑,和它們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還讓我覺得輕松。我喜歡來這種原始森林爬山就是為了能看到更多的動物。
這時候衛(wèi)瑜開始理出些眉目來了,她想,自己往這深山老林里來其實是頭一遭,不是旅游勝地,消費(fèi)自然不高,說是心血來潮,其實也是為了省錢。可這男人一次一次反復(fù)往深山里鉆卻是自有他的底氣。他這么甘心來這些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地方,八成是因為平素他身邊太熱鬧了。一個長期孤寂的人對熱鬧根本沒有那么強(qiáng)的免疫力。也就是說,他是繁華慣了,才來此清凈的,從這些不說話的植物動物身上求得些慰藉。可見他心里雖是空的,卻是難納他人。不是太養(yǎng)尊處優(yōu)也斷不會如此奢侈地尋求安靜。
她又暗想自己,遇見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都敢給自己這么多幻想,可見自己多么像個溺水的人,抓到一頭繩子就全力想拴住自己。其實她知道的,她知道這種途中的艷遇充其量也就是個艷遇,最不靠譜,最沒有根可以扎下來??墒?,她卻硬是想讓它生長下去開花結(jié)果?就因為平素里,現(xiàn)實嚴(yán)絲合縫得連只蒼蠅落腳的地兒都沒有?
他說,我小的時候,家里很窮,孩子又多,我父母不管我,就把我扔給了我奶奶。我跟著我奶奶住在山里,周圍連個玩的小孩都沒有,一天到晚就只能跟動物們玩。后來我奶奶去世了,我也回不去了,這么多年和人打交道,忙著賺錢,還是覺得動物要比人好,你對它好,它就只會對你更好,連獅子老虎都是這樣。我和動物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一點壓力感。
她想,簡直是只驚弓之鳥。怪不得呢,他生怕自己被人當(dāng)成獵物。就是因為他那點闊也不是憑空來的,后天長成的有錢人,再怎么枝葉繁茂,根子上卻還是窮的。大概脈絡(luò)上也不及先天的富人通暢,一不小心就在自個兒的身體里結(jié)成了疤。這種男人要能有個固定女人也倒怪了,因為他每看見一個女人就想先透視一下,她是沖著我的錢來的嗎?不是沖著錢反倒可疑。
她寬容地對著他笑了笑。因為,說穿了,她比他更心虛。
她想讓自己在追獵的過程中卻被別人當(dāng)成一只無辜的獵物。
這多么難,她想。
越往山上走,那縷異香越濃,衛(wèi)瑜已經(jīng)分辨不清是這香味從老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還是從這深山上的某一個角落里飄出的。這香味越濃越詭異,決不是尋常的花香,這香味跟著風(fēng)走,時淡時濃,濃的時候又釅又厚,像一堵墻壓過來,讓人喘息不得;輕的時候便如陽光下的火焰,跳躍地燃燒在這深山里的樹林上空。聞著這香味只覺得里面有玻璃的碎片,脆,亮,卻是尖利的。她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張楚河,你能不能聞到一股奇怪的香味?這是什么香?怎么香得讓人覺得有些害怕。張楚河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才說,我早就聞到了,也是很奇怪。好像是從山頂上飄下來的。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三個人終于到山頂了。衛(wèi)瑜和張楚河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排木屋的前面。這幾間木屋孤零零地站在山頂?shù)囊惶幤降厣?,就像是突然飛到這里來的。木屋也是吊腳樓,很舊了,墻壁上的木板已經(jīng)是腐朽的黑色。四間木屋有兩間的門是關(guān)著的,兩間是開著的。房前種著幾塊菜地,菜地里的顏色是深深淺淺的綠,像幾塊毛茸茸的毯子鋪著。老女人說,這山頂上現(xiàn)在就住著我們一家了,別的都搬下山去了。你們今晚就住我家吧,住一晚上給我二十塊錢就行。三頓飯我也做給你們吃,一天給我五塊錢。
衛(wèi)瑜先遞過去二十塊錢背包的錢,說,阿姨,今天的二十塊錢就算賺夠了,不要再下山了。等你再回了家都半夜了。老女人開始不肯接,最后雖然拿住了錢卻感激地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把他們往一間屋里讓,說,你們就住這間了。我給你們燒飯去。說著就急急往外走準(zhǔn)備去燒飯。進(jìn)了屋衛(wèi)瑜知道老女人是把他們當(dāng)成小兩口了,因為這間屋里也就一張床。
衛(wèi)瑜看看張楚河,怎么睡呢?張楚河把包放下,笑,又不是沒睡過。衛(wèi)瑜順手抓起一只枕頭向他砸去。兩人開著玩笑,突然都松弛了下來。這時,張楚河突然拉住她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屋里的香味很重,就是我們在路上聞到的那種香味。衛(wèi)瑜安靜下來才覺得果然又是那種異香。怎么漫山遍野都是這種邪氣的香味,簡直像是進(jìn)了一處什么很深的巢穴,巢穴的盡頭可能就是那個謎底了,他們卻走不過去。他們也不敢。他們緊張地向四周看著,這時候,他們其實都心照不宣地在想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們已經(jīng)初步判斷出,這幾間木屋就是那香味的源頭。
這種猜測讓他們覺得恐懼而興奮,仿佛是追蹤著一點蛛絲馬跡,漸漸來到了殺人現(xiàn)場,還沒有看到尸體,只是見了一點血跡,心里卻已經(jīng)可以穩(wěn)穩(wěn)地告訴自己了,就是這里了。只是,更恐懼的是,尸體在哪兒呢?
兩個人把屋子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遍,企圖找出一點證據(jù)好證明這異香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如果一直找不到這源頭,就感覺這異香像一個架在空中的鬼,看不清眉目,卻驅(qū)逐不去,因為它就在你的心里。可這木屋里異常簡陋,就一張床一張木桌一把椅子。床還是新的,連漆都沒上,看得出是專門辟出來給客人們住的。衛(wèi)瑜說,你看看,還說人家生活不會困難到哪兒去,這還過得好?兩個人住一晚才要二十塊錢,吃三頓飯要五塊錢,我都有點于心不忍。她說著,把臉轉(zhuǎn)向門外,正好看到趴在門口的半張臉,她嚇了一大跳,連忙拉住張楚河。張楚河看去時,那半張臉已經(jīng)消失了。他們追到門外,一看,一個男人的影子正跑進(jìn)了另一間屋子。他跑過的地方是一片一片的異香,像鈴鐺般被穿在了一起,一路上詭異地嘩嘩作響。
張楚河說,應(yīng)該是房東的兒子吧,山上不就他們一家三口嗎,看年齡應(yīng)該是她兒子。衛(wèi)瑜說,聽說某一個器官不好用的人就會有另一個器官異常發(fā)達(dá),遠(yuǎn)超過常人,我家附近有一個盲人十年前只聽我說過一次話,十年之后我一開口他就說是我。她這兒子耳朵不好用,那是不是也有什么別的特異功能?張楚河說,他就是怎樣特異,也總不會把咱倆剁了餡做包子吃吧。衛(wèi)瑜說,我怎么老覺得這山里有一種巫氣。張楚河說,別先把自己嚇?biāo)懒?,不過過會兒吃飯的時候是得仔細(xì)瞧瞧再吃,等他們先吃了咱們再吃。
可是等到吃晚飯的時候,老女人把飯菜給他們端進(jìn)屋里來了,說他們一家人在那邊吃,客人在這里吃。一葷一素兩個菜,一碗湯,一盆米飯。倆人看著飯菜雖然饑腸轆轆卻不敢下手,因為菜里也飄著那種異香。衛(wèi)瑜說,你說她會不會在里面下了蠱,聽說湘西一帶蠱婆很多的。張楚河說,咱們出去看看他們吃的是什么。兩個人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天已經(jīng)全黑了,屋里開了燈,兩個人隔著窗戶的縫隙看到老女人一家三口正在燈下一聲不吭地吃飯。也是兩個菜一個湯,和他們桌上的一模一樣,桌上盛了三碗米飯。奇怪的是,雖然擺著三碗米飯,但只有她和她對面的兒子是坐著吃飯,而另一個人,應(yīng)該是她的老伴吧,竟然是躺在床上的,可能是癱瘓了,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也不吃飯,其他兩個人也不看他,也不叫他起來吃飯,只顧著自己吃。桌子就擺在床的前面,正好擋住了她老伴的臉。他們倆趴在窗外看不清,但是只覺得這間屋里的異香更濃了,像金屬一樣從窗戶縫隙里向他們砸過來。兩個人一時都有些眩暈,又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便悄悄退了回去。
兩個人已經(jīng)餓得有些發(fā)暈了,張楚河便說,我先給你試試啊,我要是被毒死了,你要記得我包里有身份證,趕快報警,麻煩你轉(zhuǎn)告我的家人。要不咱們每天都不敢吃飯那也得餓死。橫豎是個死,我就先英雄救美一下吧。說完自顧自夾起菜開始吃。
衛(wèi)瑜說,你就拉倒吧,我才不領(lǐng)你的情,你是覺得這一家三口壓根兒不像是圖財害命的料,一個老太太瘦骨嶙峋,一個老頭癱著起不了床,一個兒子是個聾啞人,就是毒死我們也怕處理不動我們的尸體。張楚河大笑,連忙用米飯堵住自己的嘴。衛(wèi)瑜嘴上這樣說著,手里卻也連忙拿起筷子夾菜吃飯,似乎兩個人誰也不讓誰,倒要爭著搶著赴死。
吃完飯兩個人還都有些恍惚,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是看著對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似乎是等著看對方會不會倒地身亡。過了一刻都沒什么反應(yīng),兩個人同時神經(jīng)質(zhì)地掩嘴大笑起來。一路上都沒有這樣笑過,直笑得渾身亂顫,止也止不住。笑著笑著,衛(wèi)瑜突然就流淚了,臉上仍是笑著,淚水卻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披了一臉,看上去也像是笑。她使勁地掩著嘴,又是哭又是笑。這時候,張楚河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把她往他的肩上按,她抵抗著,側(cè)過臉不看他。張楚河又一用力,她便伏在了他的肩上。她的淚便更洶涌地往出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張楚河也不說話,只無聲地攬著她的肩膀,偶爾輕輕拍她一下,像哄一個夢魘中的孩子。
這一頓飯吃完,兩個人都有了些從一條壕溝里爬出來的感覺,似乎是頂著眾多的尸體爬出來的,爬出來一看,對方竟還活著。于是,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里,竟覺得一瞬間里對方就有了些親人的感覺。那感覺仿佛是忽然從骨頭里長出來的。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床比睡袋寬敞多了,兩個人卻還是那個姿勢抱著。仿佛已經(jīng)抱熟了似的,一個嵌在另一個的臂彎里,就那么靜靜地躺著,誰也沒有動。兩個人都沒有什么身體上的喧嘩,只剩下了一種蒼涼的安寧,像月光一樣很深很靜地從兩個人的身體上流淌了過去。
這是在山上度過的第二個晚上,仍是睡不踏實。睡得薄而脆,兩個人在睡夢中還潛意識地提防著什么,擋著什么,不讓它靠過來。一晚上睡的支離破碎,直到天快亮了,兩個人都撐不住了,才匆匆掉進(jìn)了一種巨大而結(jié)實的睡眠中,像應(yīng)付差事一樣囫圇吞棗地睡了一會兒。
老女人起得很早,早早給他們做好了早飯。他們在這個早上吃飯已經(jīng)有些就輕駕熟了,拿起白粥就往嘴里倒,不似昨天晚上那樣心驚膽戰(zhàn)了。他們吃飯的時候,老女人拉著一個看不大出年齡的男人走了過來,那男人只管低著頭,不看他們。動作像是孩子們才有的,一張臉上卻已經(jīng)有不少皺紋。就仿佛是一個嫁接起來的人站在他們面前。老女人說,我要下山去了,你們在這山上玩的時候讓我兒子給你們帶路,這山太大了,很容易就迷路了,沒有個人帶路是不行的。他聽不見人說話,你們要干什么就和他打手勢比畫,他就曉得了。他從小就在這山上轉(zhuǎn)悠,對周圍熟得不得了。
衛(wèi)瑜看了看男人,確定昨天看到的半張臉就是他的,突然問了一句,阿姨,他一生下來就聽不見嗎?老女人說,三歲的時候得了急性感冒,山上沒有醫(yī)生,等送到山下的醫(yī)院已經(jīng)被燒壞了耳朵。聽不見人說話他自己就慢慢不開口了,也就不太會說話了。不過你和他打手勢他都能明白。衛(wèi)瑜喝完最后一口粥,說,那老伯呢,不是下不了床嗎,你下山去了,誰照料他?他要是想喝水了怎么辦?老女人說,不怕的,不怕的,你們好好玩吧。說著就下山去了。
這一天他們就跟在啞巴后面在這原始森林里轉(zhuǎn)悠。啞巴背著一只竹簍,邊走邊采一些植物,也不知道是草藥還是野菜。他們和他不管說什么,他都只會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他們卻一聲不吭,一副水火不入的樣子。兩個人想起老女人早上說的話,說是他什么都聽得懂?都有些大呼上當(dāng)?shù)母杏X。他在他們面前簡直就像一棵會行走的植物。但是他們發(fā)現(xiàn),一路上遇到什么動物都不躲他,也不攻擊他。他們跟著他沾光,動物們似乎對他們都表示了一定的友好。就像是他們是它們的族人一樣,回到它們部落里了。
衛(wèi)瑜在后面悄悄地說,我說他可能有特異功能吧,我覺得他會和動物們說話,用類似于超聲波的東西,動物們肯定能聽懂他的話,你看它們看他那眼神,簡直和人差不多。張楚河頻頻點頭,就是,就是,我快嫉妒死了,我恨不得拜他為師,長住這山里不走了。這山里大大小小的動物好像都認(rèn)識他,我估計現(xiàn)在就是一只老虎出來了也不過如此,最多像貓一樣蹭著他。毒蛇也不會咬他??纯慈思?。
啞巴身上帶著比他母親身上更濃烈的異香,但他們倆對這異香已經(jīng)遲鈍起來了,因為從上了山這香味幾乎無時無刻不纏著他們,纏久了也就鈍下去了,所有的器官都會逼著自己適應(yīng)環(huán)境,誰還能一直有力氣把自己磨得像把刀子一樣寒光閃閃?但一個男人身上帶著這么濃的異香終究是一件怪異的事情,衛(wèi)瑜悄悄問張楚河,你說,他們家是不是專門做什么香料去賣?要不怎么他們家的人身上都有這種香味?三個人走著走著,啞巴忽然從路邊撿起一只鳥的尸體,小心地放進(jìn)了背簍。兩個人在后面看著,然后面面相覷,衛(wèi)瑜說,會不會是要晚上炒給我們吃。兩個人在后面嘰咕著,也不怕他聽見,反正他也聽不見。
吃晚飯的時候,兩個人特意把那盤葷菜仔細(xì)研究了一下,不可能是鳥肉,看著也就是臘肉,那只鳥的尸體也不可能一下午就變成臘肉。兩個人吃完飯出來乘涼,說是乘涼,眼睛卻是不由自主地向主人那間屋子里瞟去。從門縫里看到他們一家三口還在燈下吃飯,仍然是兩個坐著,一個躺著。這次不像上次那樣不知水深水淺了,兩個人都鎮(zhèn)定得很,一直悄悄看著這一家三口把飯吃完。他們同時奇怪地發(fā)現(xiàn),那躺著的老頭一晚上始終沒有吃一口飯。他就只是很安靜地躺著,他面前擺著一碗米飯始終沒有動。而另外兩個人一晚上也始終沒有想起來要喂病人一口,他們只管自己吃,只是偶爾向他那邊看一眼。隔得遠(yuǎn)了些,燈光又很昏暗,他們還是無法看清那躺在床上的病人的表情。屋子里很濃的異香似乎被發(fā)酵了一樣,分外肥大,直向他們撲頭蓋臉地砸過來。兩個人都有些頭暈?zāi)X漲了,連忙蹴回了自己屋子。
衛(wèi)瑜問張楚河,你說那兩間屋子一直關(guān)著,里面是什么呢。她家就他們?nèi)齻€人,那兩間屋子怎么一直關(guān)著。是不是……他們在里面秘密地做些什么東西,比如香料還是……這話問完,兩個人才同時感到了緊張,似乎是他們硬是把那個懸在空中的鬼給臨摹下來了,本來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他們卻硬是要塞給它一張臉,讓那鬼自己從空中走了下來。走到了他們對面。衛(wèi)瑜瑟縮地靠在張楚河懷里,問了一句,我們什么時候走啊,還要在這兒待幾天?張楚河猶豫了一下,估計心里也是毛茸茸的,就說了一句,這山里景色確實是好,我是真舍不得走,可是待在這家人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也不是人不好,我看他們?nèi)送玫?,厚道純樸,可是我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咱們再待一天,后天能走就走吧。
連電視都沒有,兩個人無事可做,只好上床睡覺,像突然跌進(jìn)了原始社會的簡單秩序里。兩個人在黑暗中安靜了一會兒,都疑心對方已經(jīng)睡著了,張楚河突然說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和我做點什么,小心下了山就沒機(jī)會了,可不要后悔。衛(wèi)瑜咀嚼著這句話,下了山就沒機(jī)會了?什么意思?下了山兩個人就分道揚(yáng)鑣,裝作根本不認(rèn)識,從此以后再不會見面?權(quán)當(dāng)根本就不曾認(rèn)識過這個人?
她在黑暗中冷笑,自己都覺得臉上的肌肉是酸的,疼的,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提前把預(yù)防針給她打好,好像料定下了山她一定會糾纏他一樣。這么幾個夜晚兩個人一直睡在一張床上,孤男寡女卻真的什么也沒做。他一路上只在嘴上占著便宜,實際行動上卻避之不及。只怕她就是蓄意勾引,他也能按捺得住。現(xiàn)在想來,也不過因為他怕惹下麻煩,一旦有了什么關(guān)系被訛上了,脫不了身,可怎么辦。她以為幾天下來兩個人之間總該冰雪融釋一點了,總該有些什么東西要生長出來了,可是他還是這樣牢牢地看守著自己,生怕被女人搶了騙了企圖了。
一起睡過一起吃過,就是一起出生入死過,也不夠,還是不夠。她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去,閉上了眼睛,裝作睡著了。張楚河也不再說話,只從身后很輕地抱住了她,她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把身體蜷曲起來,蜷得像遠(yuǎn)古時代海底的一種軟體動物。張楚河抱著她也不動,像一只附在她身體上的殼,附在她身上,卻也單單只是附著。沒有血液,也沒有神經(jīng)。
第二天一大早,老女人照例是早早下山,找活干,她得掙錢養(yǎng)這一老一小兩個男人。啞巴仍是背著背簍帶他們在山里亂轉(zhuǎn)。因為張楚河昨天晚上說的話還沒有被消化掉,衛(wèi)瑜便刻意和他疏遠(yuǎn)點,以給他一種暗示,你放心,下了山咱倆就當(dāng)不認(rèn)識,現(xiàn)在就當(dāng)不認(rèn)識都可以,別說下山以后了。張楚河自覺心虛,也不敢多言語,加上另一個人根本就不會說話,三個人一路上都悶著,簡直像三尊石像在山里移過來移過去。
到中午的時候天氣忽然變了,遠(yuǎn)處有雷聲,似乎有場雷雨要來了。啞巴看看天,和他們急急地打著手勢,是要回家的樣子。想想這山里的雨還不知有多嚇人,倆人便跟著啞巴回了家。果然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衛(wèi)瑜坐在門口看雨,就是不和屋里的男人說話。男人只好躺在床上發(fā)著呆,聽著雨聲。下午的時候,雨停了,啞巴卻也不見了。屋子里散發(fā)著的異香像蛾子的翅膀被打濕了,沉甸甸地往下墜。
張楚河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想和衛(wèi)瑜搭訕,看看衛(wèi)瑜的臉色又不敢了。只好就在那兒躺著,衛(wèi)瑜明明和他賭著一口氣,卻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無聊,但和他說話吧,又實在氣不過,這氣不過更像是對自己的。因為,她心里清楚,張楚河的那點擔(dān)心都是事實,自己對人家不就是有點想法嗎?有倒罷了,還被人家給看穿了,就像是不穿衣服被人看到了一樣??墒撬窒?,自己就那么賤嗎,就得貼著和你說話,好像真的對你就稀罕的不得了?想到這里,那點試圖求和的心又變得僵硬了,像石塊一樣墜在她心里消化不掉。
她繼續(xù)沉默,看都不看他,想,對他懲罰的時間應(yīng)該再長點,不然真被他捏扁在手里了。哼,天下男人多的是,不見得你就長了三條腿。她越想越渾身長滿了力氣,便丟下張楚河一個人向屋外走去。
屋子外面看不到一個人,也聽不到一點人聲,房東家的三口人似乎都憑空消失了。像是這里與人間壓根就是沒有關(guān)系的,單單獨(dú)立出來自成了一個世界。因為太安靜了,似乎都能聽見菜地里那些青菜的身體里有血液的流動聲。她呆呆地立在那兒看了一會兒青菜,又百無聊賴地轉(zhuǎn)過身看著這幾間木屋。她走到主人那間屋子跟前才發(fā)現(xiàn),他們住的那間屋子沒有上鎖。這時候,她突然想起來,屋里還睡著一個生病的老頭。她想,這家人也真是,屋里躺著個連床都下不了的病人,居然終日不見有人端茶倒水地伺候著。女人要顧著養(yǎng)家糊口,這兒子也太不孝順了,一天到晚都想不起要照看父親,反倒和林子里的動物們打成一片??磥磉@人要是少了某一樣器官,真是會和動物靠得更近。少了一樣器官,倒開了另外一扇門?她想著便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這種木屋采光幾乎都靠著門,窗戶很小,還關(guān)著,白天又不開燈,乍一進(jìn)去,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帶進(jìn)來的門外的光亮此刻像螢火蟲一樣圍繞著她,都是星星點點的微弱的光,像這一屋子黑暗中戳出的窟窿。她像截樹樁戳在那里動彈不得,等眼前的螢火蟲漸漸飛散了,她才看清這屋子里竟然有三張床,各自擺在一個方位,其中兩張床是空著的,一張床上躺著那個老人。屋子中間一張木桌,桌上有一把粗陶的水壺和一只水杯,卻只有兩把椅子。角落里有一只木箱估計是放衣服的,地上還有兩口很高的甕,不知道里面放著什么,站在那里像兩口井一樣深。她想,這人家真是寒素啊,張楚河竟然還懷疑人家是裝的,真是沒有人性。她憤憤地想著,邊向躺著病人的那張床走去。
她看不清他的臉,他也沒有扭頭和她說話,她想,莫不是睡著了?這老人怪可憐的,一天到晚都喝不上一口熱水。便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病人床前。她看了病人一眼,是個很瘦弱的老人,全身上下干干的,露在外面的手和腳也是干的,干得簡直不像人的皮膚。老人周身散發(fā)出來的異香簡直讓她不能靠近,簡直像火浪一樣炙烤著她。她奇怪地想,一個病人身上怎么也有這么濃的異香,雖然他們家每個人身上都有這香味,可是這病人身上怎么反倒最重?總不會是家族遺傳,傳說中的香骨吧?要那樣的話真該被國家保護(hù)起來研究了。
老人似乎睡得很死,連她走過來都一點沒感覺到。她想,他總不會一天到晚就這樣睡著吧,不吃不喝不動,那還了得?莫非,是植物人?想到這兒,她有些輕微的恐懼,便試著搖了搖老人的胳膊,大伯,大伯,你要喝點水嗎?她和他說話,可是,老人還是睡得很死,一動都沒有動。
這時候,借著窗外的一點光線,她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明明是夏天,老人身上穿著極整齊的衣服卻是冬天的衣服,是早已過時的很厚的中山裝,衣服一直扣到脖領(lǐng),每一??圩佣伎鄣脟?yán)絲合縫。而且他一直躺在那兒,卻是不蓋被子的。一個病人怎么可能不蓋被子?這時候,她的那只手還放在他的那只胳膊上,沒有來得及拿開。她的指尖觸著的是他的衣服,可是,她覺得不對。這種感覺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方突然浮出來的,她辨認(rèn)不清這是什么,也分不清方向。好像有很多只手在抓她,她卻不知道這手是從哪個方向伸過來的。像是從背后,如果她一扭頭會看到一張什么樣的臉?她不敢。
她的手僵住了,僵在了老人的那層衣服外面。身后的那只手好像在更緊地拉住了她,拽住她,使她動彈不得。突然,她的那只手指自己神經(jīng)質(zhì)地向下彈去,自己彈到了老人衣服下面的那層皮膚。像敲碎了一層玻璃后,直直地不顧一切地向最底下敲去。剎不住,她剎不住。
猝然就見底了。她再動不了了。
她摸到的不是皮膚,起碼,不是人的皮膚。摸到的是巖石或鐵器。是硬的、冷的、鈍的,直直地釘進(jìn)了她那只手指。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看到了老人的眼睛,是睜著的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睜著,但是,整只眼珠都是黑色的,明亮的完整的黑,沒有一絲白色的縫隙。這雙黑色的眼珠直直地看著她,趁著窗戶里一星半點的光亮,那眼珠竟閃著釉質(zhì)的寒光。
啪一聲,水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一聲尖叫響徹木屋。她向門口沖去正好一頭扎在一個人懷里,她嚇得神經(jīng)質(zhì)地亂叫,一邊躲著那人,只想沖出去。來人一把拉住她,讓她動彈不得,一邊大聲和她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意識才回來了一點,她漸漸分辨出,那是張楚河的聲音。便一下跌倒在了他懷里。等他把她從木屋里拖出來的時候,門外站著一個人正看著他們。是啞巴。啞巴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進(jìn)了屋,順手咣的把門關(guān)上了。
張楚河扶著衛(wèi)瑜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衛(wèi)瑜卻是死也不肯進(jìn)屋。雨一停陽光就出來了,她掙扎著,只愿意蹲在屋外有陽光的地方。她喃喃自語著,這地方住不得,住不得,今晚我就走,我現(xiàn)在就下山。嘴里說著,身體卻還是軟的,滯的,像一堆開始腐爛的肉,收拾都收拾不起來。他只好抱著她,哄她。
張楚河根本沒看清楚床上究竟躺著一個什么樣的病人,單單只是從衛(wèi)瑜的表情里猜測著。這世上最怕的就是沒有憑據(jù)的猜測,費(fèi)事不說,更容易猜得沒邊沒沿的,硬生生地要把一種恐懼一筆一筆地畫出來。他光是猜著猜著就已經(jīng)有點走不動路了,心想著,這地方確實詭異了一點,可是今晚就下山是完全不現(xiàn)實的,天已經(jīng)快黑了。住別處吧,這方圓百里又似乎只有這一家。這可怎么辦。張楚河不安地看著四周。
這一看正好看到那最后一間一直緊閉著的木屋這時候竟開著。原來,啞巴一下午就在這間屋子里了。他一定是感覺到外面有什么動靜了,忙跑出去看個究竟,忘了關(guān)門了。張楚河并沒有刻意地想去看個究竟,可是,越是想避開就越是避不開。更重要的是,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在把他的目光往里扯。他根本沒有力量掙脫。
第一眼看過去他就看到屋子里有一只猴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他。接著他又看到一只鹿,也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然后又是一只鳥,也不動。他頓時有一種中了蠱的感覺,扔下衛(wèi)瑜,直直向那扇門走去。
站在那扇門前的一瞬間,他看到滿滿一屋子的動物。只是所有的動物都不動,所有的動物身上都散發(fā)出那種他已經(jīng)熟悉的凜冽的異香,所有的動物都長著一雙千篇一律的眼睛,那就是一種閃著寒光的黑色眼睛。是琉璃的眼睛。他明白了,這一屋子的動物其實都是死的。它們是不會再活過來也不會再腐爛的標(biāo)本。
不知道什么時候,衛(wèi)瑜已經(jīng)站到他身后了,她突然指著一只動物的眼睛,尖叫起來,就是那樣的,就是那樣的眼睛,那邊,那邊。她語無倫次,恐懼地環(huán)顧著四周。張楚河死命抱住她,心里卻也恐懼到了極點,一樣的眼睛?就是這樣的黑眼睛?那個躺在床上的病人?就是這樣的眼睛?
天剛剛黑下來的時候,老女人背著一只竹簍回來了。她一爬上山坡就看到,那一對年輕人都在屋外,正抱在一起,像是冬天里相互取暖一般,坐在房前的一塊石頭上。后面,房檐下站著一聲不吭的啞巴兒子。
老女人說,這山里的事情就是說給人聽,都可能沒有人相信,所以我都不和別人講的。你們可能不相信,我的兒子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下過山。我不讓他下去,他不會說話,也聽不見人說話,連問路都不會,下去了就回不來了。我丈夫沒有死之前,我也沒有下過山。一直是他下山掙錢養(yǎng)家,那時候這山還沒有被開發(fā)出來,都沒有這種石頭臺階的,下一次山很費(fèi)事。他每次下山就要把一兩個月的糧食背回來,因為他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每次估計他快回來的時候,我就拉著我兒子站在這山坡上等他回來。
我兒子從小就是和山上的動物們在一起長大的,他從來沒有見過別的小孩。有時候他把一些受傷的,快死的小動物帶回家,那些動物有些被救活了,好了就回山里去了,隔段時間還會回來看看我們。真的,萬物都是有靈的,你不知道那些野獸們有多通人性,人千萬不能殺它們啊,它們其實什么都知道,也會哭會笑,只是說不出來。有的沒有被救過來就死了。那些動物死了我兒子還是舍不得埋掉,就一直留著,一直到動物的尸體腐爛掉,引來很多蒼蠅。后來我丈夫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下山向別人學(xué)會了怎么做標(biāo)本,然后回家又教會了我兒子。他每次從山外回來都要給他帶很多玻璃珠子,黑色的,我今天也給他帶回來了,就是這種玻璃珠子,可以做標(biāo)本的眼睛。因為動物死后,眼睛是留不住的。
有一次他帶回來一只三條腿的狼,被獵人的夾子夾住了后腿,最后它自己咬斷逃走了??墒且驗槭а^多,它就躺在了路上。我兒子發(fā)現(xiàn)它時,它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抱回家的當(dāng)天晚上它就死了。直到現(xiàn)在,它的標(biāo)本還擺在那兒,仍然是少一條腿的。我們叫它阿三。那兩間屋里全是我兒子的標(biāo)本。有一次我丈夫從山下回來,帶回一只被人丟掉的小狗,被人拴在一棵樹上等著餓死,沒有人救它,還有些淘氣的小孩子在它身上涂了一層綠油漆,包括鼻子和嘴巴上。我丈夫把狗抱上來之后,我兒子就開始洗刷狗身上的油漆,可是,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它的皮毛不能出汗,幾天后它就在我兒子懷里死了,它死之前用很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nèi)齻€人,表示對我們感謝,它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在感謝我們。動物對人的感謝只能那么多了,真的,就那一眼就足夠了。我看了這么多年的動物,我能看懂它們眼睛里的話。它們說什么我都懂。它死后,我兒子也把它做成了一只標(biāo)本,你們看到的那只皮毛上有綠油漆的狗就是它,我們叫它小綠。
還有一只小熊,它媽媽死了三天了,它一直圍著它不肯走,一直就守在它媽媽身邊,舔它媽媽的傷口,給它銜來食物等著它醒來。那是夏天,母熊開始腐爛了,引來了其他動物要吃它的尸體,小熊就和那些動物廝打,最后也死在了母熊身邊。我兒子把小熊的尸體抱回家,把它做成了標(biāo)本。我們叫它笨笨。這山里的動物們有多少故事你們連想都想不出來,所以我們一直不想搬走,后來這山被開發(fā)了,山里的人家都搬下去了,只有我們不想搬。所以這山里就住著我們一家人了。
后來,直到后來有一天,我和我兒子一直沒有等到我丈夫回家。幾天后才在山溝里找到我丈夫的尸體,他急著回家趕了夜路,又剛下過雨,路滑,他不小心掉下溝去摔死了。我兒子哭著抱著他父親,怎么都不肯讓他下葬。后來,他就這樣把他的父親也做成了標(biāo)本,先在藥水里泡,然后,開膛,放干血,取出所有的內(nèi)臟,把這山上長出的一種可以防腐的經(jīng)過熏制的草藥填滿他的身體,這種草真香啊,我沒有一天不是聞著它的香味睡著的。然后我們把他一針一線地縫起來,然后,把他的眼珠取出,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換上了玻璃眼珠。然后,再風(fēng)干日曬,直到他一點一點變硬,再不會腐爛再不會變質(zhì)。就這樣,我們又在一起了。
他死了已經(jīng)十年,十年里,我們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我定期給他換衣服,每頓飯都給他盛滿滿一碗米飯。我和兒子從來沒有覺得他已經(jīng)不在了,從來沒有過。真的,只要你當(dāng)他還沒有死,他就真的不會死。我只是覺得他病了,起不了床了,不能再養(yǎng)家了,那就讓他在床上躺著吧。我接過擔(dān)子來養(yǎng)家,來養(yǎng)我兒子。我每次從山下回來的時候就想起他,想到他就在屋里等著我,我就覺得我活得很有精神。我兒子是個殘疾人,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我知道這輩子都沒有一個姑娘會嫁給他了,那就讓我們倆陪著他,能陪多久算多久,能陪幾年算幾年。如果有一天我也必須要離開他了,我就讓他把我也做成標(biāo)本,讓我就睡在他父親身邊,就當(dāng)我們只是老得動不了了,日日夜夜在屋里等著他,守著他,等他晚上和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我們怎樣都不會離開他。
如果有一天,他也死了,那我們一家三口就真的在一起團(tuán)聚了。就再沒有什么怕的了。我們再不用擔(dān)心誰先丟下誰了。你在床上看到的就是我丈夫,你真的不用害怕,我們從來就沒覺得他是個死人,從來沒有。他是我們的一家之主,有他在屋里等著我回去,我就是趕夜路回家也不覺得害怕,有月亮沒月亮的晚上我都不害怕,這十年里我?guī)缀跆焯煲s夜路,我覺得他就在前面帶著我走,他不回頭我也知道是他。真的,我走得那么快,簡直不像我自己在走路。是他在保佑著我,我知道。
衛(wèi)瑜一直哭到半夜,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像陷進(jìn)了一個很深的夢里,怎么也出不來。
后來像是終于哭累了,她一點一點地停了下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哭聲漸止的同時,一種巨大的安靜劈頭蓋臉地向兩個人砸了下來。窗外的月光篩了進(jìn)來,斑斑駁駁地從他們身上掠過去,兩個人像是沉在了清涼的水底,都是沒有重量的,都是空的,水從他們身體里穿過去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似乎突然之間,所有的源頭被掐斷了。這個夜晚之前的那點騰空堆起來的架子本來就是空的,脆的,現(xiàn)在,它像雪崩一樣默默地從兩個人之間坍塌下去了。似乎無論再做什么,顏色都已經(jīng)像枯葉一樣搖落了,只剩下滿枝干瘦的黑白。有一些新的,陌生的東西正殘酷地想從什么地方長出來,從皮膚下面,從血液深處往出探,可是,太疼了,兩個人似乎都沒有那么多力氣。
兩個人默默地躺在黑暗中,縮在一團(tuán)清爽的夜里,兩個人似乎都踩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球上,球心里的圖案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們卻無法爬進(jìn)去。因為沒有入口。明天早上,他們就要從這里離開了。他們都知道,這一去其實就是永別了。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夜色,看不出離天亮還有多遠(yuǎn),但他們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站在了這個夜晚的盡頭了,只需輕輕一跳,就要跳進(jìn)明天了。他們都聽到了時間唰唰的腳步聲,都覺得應(yīng)該從時間的手中搶出一分一秒來,說點什么,可是,他們該說什么?
他們都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對自己來說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深山中的七天便是眼前這個人的全部。他們看到的這個人其實只是從他身體上截下來的一小段,他們現(xiàn)在擁抱著的其實就是這一小截對方,就像是從鱔魚身上斬下來的一段,仍然有溫度,仍然活著,卻只是那一小段。可是,如果純粹把這七天當(dāng)作旅途中的一段無根的艷遇,那他們?yōu)槭裁催€是覺得有些疼痛?她突然想,如果在天亮之前她對他說,你帶我走吧。那會怎么樣?話一說出口了是不是就連眼前這一點點離別的傷感都留不下了?如果她對他這樣說了,他卻惶惑甚至恐懼地看著她,那該是多么滑稽的事情。因為,他不夠愛她。其實,她就夠嗎?她知道,說到底,無論她怎樣掙扎,其實也不過就是心甘情愿地被哪怕一點點機(jī)會誘惑著,誘惑著去走一條看似容易的捷徑。
雖然這近似于屈辱的探險本質(zhì)上也不過是一種對生存的渴望,可是,這探險本身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她知道從一開始他就一眼看穿了她那點心思,這種恥辱感逼著她在這幾天里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逼著她一邊無恥地留給自己幻想,一邊如履薄冰地和他較量,她想讓他在這短短幾天里愛上她,卻不想讓他看輕了她。于是,她一邊觀察著他,一邊悄悄自衛(wèi),隨時準(zhǔn)備著先發(fā)制人地扔給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結(jié)尾,就揚(yáng)長而去?,F(xiàn)在,是時候了,她知道,是時候了??墒牵麨槭裁催@么緊地抱著她?就像是這擁抱是真的。他不說一句話,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她。他分明在告訴她,他對她也是有一點留戀之心的,哪怕就一點。
也許是因為在這大山的深夜里,睡在這樣一對隔著生死的老夫妻旁邊,兩個人都恍惚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在這個夜里真的很近很近。從沒有過的近。
衛(wèi)瑜覺得自己剛哭過的臉是澀的,涼的,就像一個秋天踩著過去了。這時候,張楚河忽然在黑暗中探尋著,把她抱在了懷里。仿佛這擁抱是一種儀式。因為這時,窗戶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開始泛白了。
窗外一道蒼青色的天光像人的目光一樣射進(jìn)了窗戶里,衛(wèi)瑜突然明白,天真的亮了,這一夜已經(jīng)百轉(zhuǎn)千回地過去了,他們就要分別了。他們像兩個見不了天光的魂魄,當(dāng)陽光照下來的時候,他們就要被打回原形了。沒有時間了,她必須得對他說點什么,這就算是,告別吧。她的聲音冷而脆,像是剛剛才凝固好的,她說,我到現(xiàn)在不知道你是從哪個城市來的,不知道你真實的姓名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這都不重要。你連我的名字都不問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F(xiàn)在還有點時間,我告訴你,我叫衛(wèi)瑜,我是從北京過來的,但我不是北京人。我是個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
你一定沒有住過那種地下室,地下三層的地下室你見過嗎?地下一層是停車場,往下一層,再往下一層,就像要走到地心里去了。很小的房間,不開燈就像真的進(jìn)了地獄,屋里只有一張床,墻上潮濕得長著苔蘚,就差長蘑菇了。枕頭和被子一擰就能擰出水來,出去走在陽光下的時候,周身的衣服都散發(fā)著霉味。就像是剛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八年前,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我到北京找工作時就住在這樣的地下室里,住了三個月。我每天晚上寧可在大街上,公園里亂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實在太晚了,實在該睡覺了,才回到那樣的洞穴,倒頭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住在那里,你永遠(yuǎn)不知道天什么時候會亮,永遠(yuǎn)沒有白天。直到后來住得渾身起滿了一種紅色的疙瘩,奇癢無比,我才從那里搬出來。
市里的房子我根本租不起,只好搬到了郊區(qū)的一間農(nóng)民房里。北京的夏天熱得讓人沒法在沒空調(diào)的地方待,我后來租的那間農(nóng)民房的屋頂是鐵皮做的,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fēng)扇,天黑了回去還是熱得沒法待,好像里面有很厚的蒸汽,會把人烤熟。我只好坐在院子里的樹下,和房東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等著夜里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屋子里的溫度也降下來。有一次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跑回屋,縮在床上,雨滴打在鐵皮屋頂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我就像在一面鼓里一樣,我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面鼓一樣被擂擊著,我感到全身在被敲打著。我一動不動,在床上緊緊抱著雙膝,我不敢松勁,我怕自己一松勁就會全身崩潰,然后前功盡棄。后來我聽到一種無法壓抑的哭聲,那是我自己發(fā)出的。那一白天我都沒吃一口飯,但是我一點沒覺得餓。趁著雨聲我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放縱自己號啕大哭。我想起了父母,我好久沒這么想過他們了。平時是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他們遙遠(yuǎn)而尖銳,一想到他們,他們就會像箭一樣射到我身上。那個雨夜,我周身裹著的那層薄薄的殼終于裂開了縫隙,他們立刻像水一樣涌了進(jìn)來,把我淹沒。
我在北京已經(jīng)待了八年,至今仍是在公司里給老板打工,八年里搬了無數(shù)次家,相了無數(shù)次親,到三十歲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人。我告訴你這么多不是因為別的,我其實只想讓你知道,如果你能感覺到我對你是有一點點企圖的話,那是有原因的,我是身不由己的。我告訴你我的過去就是為了讓你明白我的現(xiàn)在。我,只是條件反射,明白嗎?是對過去的一種最本能的反射。
我承認(rèn),我對你是有一點想法的。準(zhǔn)確地說,我對有錢的男人都會本能地有點想法吧,我知道那是因為我這八年里受苦受怕了,我潛意識里可能一直掙扎著……想讓自己少受一點苦。你就是因此看不起我那也是我應(yīng)得的??墒?,就在今晚,我忽然想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多年里我無論受多少苦卻一直堅持著沒把自己隨便嫁掉?真想結(jié)個婚也沒那么難吧。原來這么多年里我骨子里向往的,其實就是這對老夫妻之間的這點東西。你看,就這點東西就夠他們生死不離了。我知道這點東西人世間很少,所以我才真心羨慕他們。我以為和你在山上這幾天會讓我們之間長出一點城市里沒有的東西來,我以為只有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里才會有特殊的感情發(fā)生吧?!阋徫业墓R驗闊o論怎樣,這說穿了還是一種企圖。是有目的的。
她已經(jīng)知道他們之間再不會見面了,她沒有時間了,她必須得在天亮之前把該說的都說完才能不留遺憾。
張楚河終于開口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無聲無息地聽著。他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像是有很多個張楚河飄在她的周圍,它們像很多帆一樣最后連成了一條船停在了她的身邊。你一定要相信,就算我們沒有了任何一點聯(lián)系的時候,我仍然會時常想起你的。其實這些話你不說,我也全知道,這一路走來,你想什么我全知道。可是你還是說出來了,就這一點我就會一直記得你的。我會記得你的善良和真誠,真的,我也明白你內(nèi)心真正想要什么。說句實話,山中這幾天讓我忽然覺得好像和你在一起已經(jīng)十年八年了,好像都過了很多年了,像是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一樣,我甚至舍不得你走??墒?,對不起,我不能結(jié)婚。而你……是要婚姻的。
其實我們都是害怕孤單的人。你知道你為什么想結(jié)婚,那是因為你孤單。可是,結(jié)婚只是一種習(xí)俗,它本身并沒有力量去減少內(nèi)心的孤單。當(dāng)你和一個人結(jié)合成一體的時候,你就要開始為別人失去自己,然后也失去了別人,也失去了以后和其他人的可能性??赡芤院笥幸惶炷銜蝗话l(fā)現(xiàn)更適合你的人。我說實話,我這么多年在旅途中不止遇到一個兩個女人,也有自己喜歡的,最后卻都要分別。
因為我知道,兩個人投靠在一起只是個契約,是種形式,其實并不能解決什么,你要是真的在心里愛著什么人,你也看到了,他就是已經(jīng)死了十年,你仍然會覺得他就在你身邊。你就不會有什么孤單和恐懼。我想,如果你真的在心里愛著什么人,在空虛中伸出雙手一直去擁抱他,那他就永遠(yuǎn)不會離開你。真正的思念是這樣的,在假想中去擁抱它,它就有了生命。你可以去結(jié)婚,但在以后你真正想誰的時候,就這樣,伸出雙手在假想中去擁抱他,他就有了生命。那他就不論生死,都一直在你身邊。
這就是不孤單。
衛(wèi)瑜果斷地把他的話掐滅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對我說的是什么。天都快亮了,天一亮我們就該下山了。沒多少時間了,畢竟是認(rèn)識了,從此以后,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你,你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我,即使我們這輩子再不見面,這也夠了。
他們不再說話,只是在半透明的晨光里再一次緊緊地,真心實意地?fù)肀е?/p>
早晨,兩個人收拾好行李走出屋子的時候,老女人已經(jīng)在外面等著他們了。她手上落著一只很小的鳥,白色的羽毛上有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嘴唇是紅色的,頭上一撮棕色的翎毛,它站在她的手上,一動不動,它的眼睛是黑色的。琉璃的黑眼睛。老女人把這只鳥遞到她手里說,送給你們小兩口的,這是一只梅花雀。我兒子從樹下?lián)斓剿鼤r,它已經(jīng)死了。你們都是善良的人,它會給你們帶來好運(yùn)的。把它帶回去吧。
衛(wèi)瑜把那只梅花雀捧在手里的剎那,它身上的異香像血液一樣靜靜地流進(jìn)了她的身體。
在山腳下的那個鎮(zhèn)子里有個小小的車站,張楚河要從那里上車離開,衛(wèi)瑜要接著往鎮(zhèn)子前面走。他們就在鎮(zhèn)子的車站前分手了,衛(wèi)瑜揮著手目送著張楚河坐的汽車漸漸走遠(yuǎn)了,然后她背起背包穿過了鎮(zhèn)子,向前走去。這天,鎮(zhèn)子上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女人滿臉是淚地從鎮(zhèn)子里走過。
他們發(fā)現(xiàn),她走過的地方,空氣里留下了一縷詭譎的異香。
責(zé)任編輯 周昌義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