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華
1999年,謝泳君編了一本《舊時光——外省學者眼中的山西》,翌年出版后,很受讀者歡迎,十多年過去了,這本書也難尋了。謝泳君調往廈門大學任教之前,見我對民國人物漸有興趣,曾推薦我為古吳軒出版社王稼句先生主編的一套“消逝的城市風景”叢書作者之一。恰在此時,我與閻晶明正忙著主編“人說山西”系列叢書,雖經(jīng)王稼句先生幾番催促,所寫老太原也沒有按期完成,深愧諸友寄望。謝泳君調往廈門大學任教后的一年,回來探親,說起這件舊事,他說資料不足,不出也好;看了我所搜集到一些資料后,又鼓勵我在他所編《舊時光——外省學者眼中的山西》的基礎上擴展而成一本內(nèi)容更加豐富的選本出來。
選編這樣一個讀本自然是十分必要的,對于了解山西,研究山西,肯定會產(chǎn)生廣泛的作用,所以這事我是樂意做的,此事也一直記在心上——凡遇到這方面的書籍,均買下備存;凡到國家圖書典藏機構查閱寫作一位鄉(xiāng)賢傳記的書報刊資料時,亦不忘把寫有山西的舊文搜尋翻閱一下,若有,即復印下來。那時,當我翻看一本本泛黃的民國書刊,拿起發(fā)脆得快要掉渣的舊報,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感慨:那個已經(jīng)逝去了的時代,倒有一種可怕的真實,似乎可以直視當年作者來山西或行走或考察或參會的獨立觀察和思考的目光,盡管現(xiàn)在已是與他們的靈魂在交流,但也可感受到一個個直言庶政的面孔和閃爍著不盲從的智慧思想。而文人們的這種種思想表達,還使我對中國近代報刊的那些編輯和發(fā)行人頓生敬意——他們說不上有多少商業(yè)利益,許多報刊都因經(jīng)濟問題而難以為繼??烧怯捎谒麄儝侀_了功利的觀念,抱著哪怕表達一下自己的思想也好的沖動,出版了許許多多令今人談論不盡的優(yōu)秀書刊。從中,頗能看出那個時代的出版人是如何突破種種禁錮,背負起思想和言論傳播的責任來的。
遠的山西,我們盡可以看歷史書籍和文物勝跡以及聽那流布在民間的傳說;近的山西,生活在晉省或曾經(jīng)生活工作過這里的人們都有評判其優(yōu)劣的權利;但隨著手頭的選文愈來愈多,最吸引我的,還數(shù)不算太遠,但也漸漸淡出人們視界的民國時期的山西。盡管并不太遙遠的山西舊影依然有些留存,可那話語和一些今人所寫相關著述畢竟是不完整的,終不過像是重新修繕且重在展現(xiàn)“曾經(jīng)過”的最后一段城墻而已;而堆砌在我面前的一本本老書刊和一篇篇舊文章,卻分明鮮活地告訴我:這是一個值得尋繹值得記憶值得品味的建設時代——舉凡山西的近現(xiàn)代政治、軍事、經(jīng)濟、鄉(xiāng)村建設和土地政策、平民教育等等,無不可以從這個時代尋到脈絡。那時的晉省雖不像北平、上海、南京、廣州、武漢、天津那般擁有第一流的學人和報刊,但我國近現(xiàn)代不少知名人士都曾參與到山西的某個建設方面,并通過自己的親歷親見親聞進行過文字表達。而這些文字,除了是尋找舊山西一些有規(guī)律的東西的可靠史料之外,還能較為清晰地看出那一時期的社會特征和人文思考、意識流向,更可以看出當時行政當局的一些組織行為,借以了解究竟是什么孕育了民國時期山西的社會生存環(huán)境,這促使我更加廣泛地展開了對這些文字的收集。
譚其驤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曾為山西大學舉行過一次題為《山西在國史上的地位》的報告,其中的一個論述,令我一直難忘。他說,“山西在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時候,往往是歷史上的分裂時期”;“今后的山西再也不可能成為全國政治上的中心,因為全國統(tǒng)一,再不會分裂了;山西也再不會成為黃河流域農(nóng)業(yè)上的重心了,因為和平時期高原發(fā)展農(nóng)業(yè)的自然條件總比不上平原優(yōu)越”。山西之所以在民國時期有些政治地位,自然是由于那時的中國正處于統(tǒng)一與分裂的大勢之中。而在近現(xiàn)代,僅靠這一點,一個經(jīng)常被人提及的省份,如果沒有一些獨特之處,恐怕還不夠魅力。譬如,它要出那么一兩個政壇風云人物,要有自己的經(jīng)濟實力和獨特的文化氛圍。而所有這些,在當時的晉省,都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模范——盡管也不乏有些學人的批評和挖苦。那時的人們一說起山西,總要說起閻錫山這個人,說起正太路這條窄軌鐵路。當然,人們也經(jīng)常提及山西的白銀大院以及明清時期的山西買賣人,地面上可見的文物,民國義務教育的策源地,鄉(xiāng)村建設的模范省等等。民國時期,山西各方面的建設成就顯然是超過許多省市的。那時的晉省,社會治安良好,政局穩(wěn)定,教育發(fā)達,民族工業(yè)居前,文化富有自己的傳統(tǒng),言論也相對自由,雖處閉關之地,它的氣象卻呈現(xiàn)出一派歡迎一切外來賓客的盛景。省會太原,雖說民國十年才設置了太原市自治行政公所,并由辛亥革命的功臣之一邢殿元為首任市長,可民國初年,太原的市政已經(jīng)給不少留過洋、見過世面的政界要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但有鐵路,有火車站,還有電燈和用石子鋪平的馬路。這足以可以解釋,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緣何那么多的名流碩彥紛紛前往晉省,并對山西贊賞有加。
當時的山西,從上到下都會唱一首叫作《希望將來》的歌:
無山不樹林,無田不水到,
無村不工廠,無區(qū)不職校,
無人不當兵,無人不入校,
無人不勞動,無人不公道。
反觀新文化運動的投身者沈定一在1919年6月8日創(chuàng)刊的《星期評論》所言:
我要吃,非我不能替我飽。
我要著,非我不能替我暖。
我要住,非我不能替我安。
衣食住三者,凡是我都少不來的。但是種田的挨餓,織布的受凍,造房子的反沒有好房子住。這種狀況,究竟是我自己造成的嗎?或者我心愿的?我若是不想,我的心哪里去了。
遙想當時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山西能以一省之力,鼓勵省民努力向《希望將來》的八個方面拓展邁進,不能不令人感慨萬千——那時的山西,真是帶有一種公民認同感和鮮明的地方性及特色的??纯磩e省的軍閥專橫,土匪遍地,民賊肆虐,天災流行,民不聊生,種種悲慘景象,山西還能埋下頭來搞種種建設,單憑這一點,就很有些驕傲的神情出來。
2012年夏季,謝泳君回來探親,經(jīng)過一番討論,我決定著手進行這項準備期已不算短的事情。
歷史不能欺騙,一切都會回到原原本本,真真實實,是非清楚,黑白分明上來,而選編這樣一套具有開拓意義的讀本出來,很難找到什么可以憑借使之完整的榜樣;用歷史的本來面目,選編出山西在民國時期各個重要歷史節(jié)點發(fā)生的大事,是我的尺度和衡量所選各文的標準。這種文章無論是蒼狗白云,還是歷史變遷,都是無可更移的;它所表現(xiàn)出的思想主旨和學術個性,將維系著這套讀本的生命力。
在浩如煙海的資料里,我只能給自己劃定一個時間的限制,否則就茫無頭緒,失去特點和意義。這套讀本大體上依謝泳君當年編選《舊時光——外省學者眼中的山西》所訂標準來編選,只因體裁大為擴展,作者范圍也不僅限于留學英美的知識分子群體,故訂標準如下:
一、從1912年民國肇始之年始,至1949年新政府成立時止,除此范圍,一律不收。
二、所選之作者為非山西籍,且為政界、軍界、學界、文化界名流。
三、不拘泥于文體,舉凡書信、日記、講演、對話錄、政論、戰(zhàn)地通訊,凡與山西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有獨到見解或彌補史料失缺之文,均選入。
這套讀本按內(nèi)容共分為《政聞錄》《考察記》和《旅行集》三卷。這三卷基本上可以概括民國年間山西所發(fā)生過的所有大事,匯集的文獻也不僅是名家的散文、游記、報告文學、講演,也包含了第一流的社會學家、地質學家的考察報告,第一流的政治學家、軍事家、教育家對山西政治、軍情和教育狀況并不十分贊賞的言論。我的目的是想為讀者提供一份優(yōu)秀的讀物,為研究者提供一份豐富的專題史料。民國學人留給我們的一大筆文化遺產(chǎn)是書信日記,所選這部分比例甚多,因為這些本色的書信日記,既可留下當時山西的風貌,也可見到寫家的真情。幾篇寫在抗日戰(zhàn)爭前線的報告文學(當時稱為戰(zhàn)地通訊),都是充滿激情的有血有肉的文字,為那段苦難的山西留下了真實的歷史圖影,既是美文,也是十分珍貴的史料。這里面的許多文章,都可列為民國時人狀寫山西的散文名篇。
歲月不居,流光如駛。這套選本從謝泳君托付給我編好,至今已過去了五六年,其中的辛苦和發(fā)現(xiàn)的興奮遠遠多于歲月的流逝。提倡桑梓文化,將山西建設的更加美好,給當代晉人更多的夢想,自己的事情,靠不成別人,而且也不該靠別人,所以我靠李玉臻、韓石山先生、謝泳君和晉籍學人散木君的鼎力幫助,亦靠小友何遠的全力協(xié)助,終于編就了這套可以視為《民國山西通史》的《民國山西讀本》。我除了感謝他們之外,還想說,民國時的山西人能做好一些別省做不好的事情,我們幾個想給山西在文化上做些事情的人合作在一起,只要用心來做,基本上也會不差!
我自知,所選之文及視角多有狹隘和不周,但有總比沒有好,能夠有這么一個民國時期的山西選本,管中窺豹也是好的。
我深知,不管是憶舊也好,還是所收的這些舊文也罷,歷史的記憶多多少少總是可以喚起的,但歷史的昨天卻永遠也不可能喚回了。我期盼這個選本能夠再現(xiàn)山西舊有的眾多風貌,如黃河汾水的蕩漾,晉祠茶煙的繚繞,云岡石窟的刻痕,北岳雄姿的剝落,五臺朝頂?shù)拇缺?,記住昔日克難坡的堅守,以及一切風云際會的倒影……同時,也期盼著讀者諸君能增添一些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閱讀樂趣和自己的判斷。
2013年一到,我就決心先做一件事:為老作家、忘年交黃樹芳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年編輯出版兩本書——一本是他的近作,一本是文友對他作品文品人品、本職工作和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評論及訪談集。
我在2011年《黃樹芳隨筆》編后記中曾說:“2013年,該是紀念黃主席創(chuàng)作生涯五十周年的日子。我愿把編就的這本隨筆集作為紀念作者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的一葉情愫,給他的每一位讀者留下情深依然、綿亙不斷的讀與寫的念想。”自己說過話,記著的事,總該把它辦了才算數(shù),所以我要兌現(xiàn)自己說過的話。
還記得1997年8月,黃樹芳作品研討會上,著名文學評論家劉緒源所說的一句話:什么是作家?加入“作協(xié)”的不一定是作家,出了書的不一定是作家,甚至作品得了大獎的也不一定是作家。只有把創(chuàng)作作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長年累月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作,堅持幾十年乃至一輩子而且取得了成就的,才可能是真的作家。劉緒源說這話時,黃樹芳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已達四十年;從2001年至今,他的退休生活也已十二年,甚至到了老小孩的“圓鎖”之際。但寫作是沒有退休年齡的。不但沒有,而且還有激勵的意義。曹禺在粉碎“四人幫”之后說:現(xiàn)在六十歲才是“小弟弟”,七十歲真正好,八十歲不算老,九十歲才古來稀呢。于是黃樹芳便在退休之后把業(yè)余寫作變成了正經(jīng)的營生,從“小弟弟”到“真正好”,筆耕不輟,退休十二年間出版了四本書。正是在持續(xù)不斷的寫作中,他得到了安慰,找到了寄托,受到了激勵,而文友們也“黃老”來“黃老”去地繼續(xù)關注著他的寫作成績,只不過把十多年前我們這一輩人習慣稱之為的“老黃”調換為“黃老”而已——這是尊稱也是他在文友們心中的地位。也正是由于他持續(xù)不斷的寫作,我在編完《黃樹芳隨筆》之后的兩年,又編成了這本《黃樹芳文錄》。
《黃樹芳文錄》共收入他其他集子沒有收錄過的中篇小說一部,短篇小說七篇,報告文學一篇;散文隨筆則以他的“閱讀拾零”系列為底本,擇要收入。
在編輯的過程中,我對《灼人的隱情》這部中篇小說感到了深深的驚訝——因為人物、故事、結構和敘事語境的成熟度,也因為所刻畫的人物背后的思想刻度,遠遠超過他以前很有成就的中篇小說。于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即刻給黃樹芳打了電話,不但嗵嗵一氣說出了我對這部小說的喜愛之語,同時也表達了沒有及時閱讀這部小說的遺憾之情。為什么有遺憾之情?因為我還記著,那年在南戴河討論他的作品時,不少文友都期望他以后創(chuàng)作出一個以煤礦生活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力作。如果我在十年前就看到這部中篇,即使給他以不算專業(yè)的鼓勵,那么,我今年所編的也許就不是《黃樹芳文錄》,而是一部讓眾多文友都感到氣象不凡的長篇小說了。這種鼓勵,是一種深刻的文字因緣,也是一種深情記憶的惦念,失去了,就成為一件憶念的往事,讓人感到有點后悔有點燈火闌珊處有點擦肩而過的那種糾纏。
近兩年,黃樹芳定居在書房,駐足在書叢中,涉獵了大量世界文豪和大科學家的傳記,并以自己的生活體驗來理解這些大師的某些事,在寫出的不少文字中,填滿了生命的引號和問號。我將這部分文字統(tǒng)以“雜感”編為一輯。這一輯的文章,不說內(nèi)容,其形式便讓我想到了非常有趣的“混搭”現(xiàn)象。如《詩人皇帝乾隆和作家首相丘吉爾》、《想起了“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愛因斯坦的遺囑和雨果的葬禮》等等。“混搭”的流行,源于十多年前的時裝界,一本時尚雜志曾寫道:“新世紀的全球時尚似乎產(chǎn)生了迷茫,什么是新的趨勢呢?于是隨意配搭成為了無師自通的時裝潮流。”沒想到年逾七十的黃樹芳,居然在“混搭”流行了十多年之后,把世界名人也“混搭”了一把。這些“混搭”的文字,一半是追尋,一半是詮釋,我是感到品味正極了。
黃樹芳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按說已不止五十年,以他1957年發(fā)表第一篇散文《永遠懷念您》算起,實有五十五年;但以他1963年刊發(fā)第一篇成名小說《王林林》為標志,來紀念這位文壇長者漫漫五十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似乎更符合喜慶之事“十年一大慶”的慣例?!蹲呓S樹芳——一個業(yè)余作家的跋涉之路》,即是一個文化符號,是一個集評論、訪談、作品研討于一體的寫人的人與被人寫的互讀讀本,是老少文友,聚集一堂,取長補短,相互祝愿,感念生活,親近文字,追憶歲月,祈望未來的真誠表露。
1998年,我曾和閻晶明、黃樹芳共同編過一本《文友同行》。《走近黃樹芳——一個業(yè)余作家的跋涉之路》就是在《文友同行》這個選本的基礎上,補充了該書出版后圍繞著黃樹芳新近出版的各種著作發(fā)生出的二十余篇序言、評論和采訪記而成的。
關于這本書的意義,黃樹芳在《文友同行》后記中說:
本書所收文章,都是對我這個業(yè)余作者以及作品進行分析和論證的。開始,我對匯不匯編這本集子有些憂慮,后來,經(jīng)過文友們反復討論,才逐步放下了包袱。因為包括我本人在內(nèi)的無論哪一位作者或編者,除了為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這個大目標和文友之間互相溝通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以外,誰也不會有什么其他想法,這一點讀者自然是會理解的;再者,雖然文章往往以我為例,但其涵義絕不僅僅限于一人,許多問題都是有普遍意義的。
我想說的是,黃樹芳十幾年前所說的這番話至今仍然是我匯編《走近黃樹芳——一個業(yè)余作家的跋涉之路》的主旨。盡管寫作這門手藝或者說是這個行當,與十幾年前相比,不再那么令人心潮澎湃,那樣激動人心,而且即使過去的從業(yè)者也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分化和裂變,但一個以此為凈土為心靈安魂的群體不是變少了,反倒是愈來愈多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走近黃樹芳——一個業(yè)余作家的跋涉之路》就更具有了一個“范本”的作用。
《走近黃樹芳——一個業(yè)余作家的跋涉之路》共編為三輯,第一輯是“走近黃樹芳”,第二輯是“作品論評”,第三輯是“作品研討”。在這三輯中,我以為“走近黃樹芳”最為重要。
縱觀震爍古今的大文人,他們何以名傳千古?古文大家姚鼐的侄孫姚瑩在為清代愛國詩人、教育家黃培芳詩集所寫的序中說:“吾以為學其詩,不可不師其人,得其所以為詩者,然后詩工,而人以不廢。否則,詩雖工,猶糞壤也。無怪其徒具形聲,而所自命者不存也?!?/p>
黃培芳(1778—1859),字子實,號香石,廣東香山縣人,被姚瑩尊為與張維屏、譚敬昭齊名的“粵東三子”。鴉片戰(zhàn)爭初起,林則徐撤職,琦善撤防,英軍侵占清國海防炮臺,黃培芳于此時寫下憤懣于胸的《道光庚子臘月中旬感事六首》,指陳抗英失敗之原委,悲嘆自己無濟于事,其名句即是“母老不堪為世用,書生灑淚向平原”。鴉片戰(zhàn)事失敗后,黃培芳與數(shù)十名名士聯(lián)名呈文,推動廣東巡撫怡良上書道光帝,揭發(fā)琦善對英妥協(xié),私訂《穿鼻草約》,擅割香港的賣國罪行,促使道光降旨將琦善革職,鎖拿進京。咸豐六年(1856),英國借口“亞羅”號事件,發(fā)動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翌年年底,英軍一度攻入廣州城,清廷不少官員慌忙逃跑,居民紛紛外遷。年屆八旬的黃培芳,以先宗祠圖書之所在,對勸他逃難的人說:“就算遭到不測,也算得大丈夫死宗廟之義!”在廣州淪陷期間,黃培芳作了《粵東省垣失守感賦》十首,痛斥清廷封疆大吏的庸懦、八旗兵的無能。所以,姚瑩才借為黃培芳詩集作序的機會說出凡千古有詩名者,是“不惟詩,惟其人也”。
由此可見,為文之人的人品是何等重要!現(xiàn)在的寫作群中,徒具形聲者有之;得了公款資助,出書后拼命為己博名取利者有之;不讀書無知且沒有公德者有之……反觀黃樹芳,他用文學抒發(fā)自己的情懷,更用這樣的方式寫他身邊的人和事;他的人品與作品同樣,總是充滿了溫情,充溢著一種平和、安寧、淳樸、慈愛的胸懷;遇事不溫不火、從容大度,對事從善如流,分得清孰先孰后,待人善解人意,低調中流露出的盡是高尚的點點滴滴。也正因為如此,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多年來,從領導到同事到工人,從親屬到文學界的朋友,他的創(chuàng)作總是受到鼓勵和支持,他也因這種異于“猶糞壤也”者的人品與文友的關系更為融洽,與寫作的最終目的更為接近。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品,仿佛白楊綠葉前吹過的晚風,字字有道,篇篇傳統(tǒng)。我所惦念的正是黃樹芳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作品,心中的敬意這么稔熟了也久久不散。
猶記起許多文友在黃樹芳文學創(chuàng)作四十年之際說他真不容易,我現(xiàn)在仍想說,黃樹芳堅守他的這種愛好也真不容易。
2012年春節(jié)過后,我到寓真先生那文人墨客雅聚的好去處“大理家園”。一進門,見他正懸腕書聯(lián)。這種場面見得多了,自然就少了些客套,說了一聲“您寫您寫,我先坐坐”就走開了。他的“老書童”劉先生見狀,急拉我過去,說,“你看看李院長寫的是什么?”那時寓真先生這幅字對還沒寫好,我眼睛花,看了幾眼也不知所書是誰的詩句?!袄蠒痹谝慌蕴嵝颜f,寫的是你書上的一首詩。“我書”?“我詩”?我又不會寫詩,就愈發(fā)顯得有些呆愣。這時,寓真先生已經(jīng)書完,一手持著筆自言自語地說,何澄錄廉南湖悼孫中山這詩真是太好了,我們現(xiàn)在這些文人哪會寫出這樣的詩!一手指著所書詩句一字一字念了出來:“精神所寄無生死,天道休疑漸不公!”我大為感動,跟著寓真先生往下念:“蒼狗白云關世運,殘山剩水哭英雄”……從不跟人索字畫的我把這幅書聯(lián)收了起來,因為有故事,也因為寓真先生這字直追清代大儒錢大昕,值得珍視。
那時,寓真先生已經(jīng)把《何澄》看了二遍,每次看,都作批注。這次前來“大理家園”,就是來拿他所作《何澄》第二次的批校本,以便及時把書中所引格律詩中的錯字、沒有辨識出來的老書信中的空格字,一一訂正過來。坐下喝茶聊天,他說,中原大戰(zhàn)的時候,何澄那個在井陘礦務局做事的侄子在信上說的河北鄉(xiāng)下童謠,我琢磨了好幾天,也沒弄清楚是什么意思……記著寓真先生所想,回家后就把何澤貺的這封老信的電子版發(fā)到他的郵箱,供他放大細看。好久沒見有郵件來,這事我也就漸漸忘了。夏日,一次再聚,寓真先生又說起中原大戰(zhàn)時的這則河北鄉(xiāng)下童謠,說他還是沒有弄明白。都這么長時間了,造詣高深者都弄不清爽,一知半解的我,就更不再想這事了。
2013年春節(jié)前后,我加緊了《何澄》增訂版的修訂增補一事。時有新補老書信中的字句不敢斷定,于是不斷煩請寓真先生予以辨識和研判。三月十九日,我正盯著制作小姑娘給《何澄》增訂版配圖擺放老照片,寓真先生來短信,說《何澄》頭版三一四頁最后一行“咸去”應是“咸吉”,我當即就笑自己,認真了大半天,連這么一個敬候語的錯都沒看出來,真不怎么地……第二天,仍在盯著機子配圖,寓真先生又有短信來,說《何澄》三一五頁鄉(xiāng)下童謠,昨晚我查了草書典,“將來是去”應為“兵去”,意為將軍來了,兵已散去。是“將來兵去,老西受騙”?!皩ⅰ笔菍浀膶?,“兵”字確認無疑!直到此時,我才突然想起,原來寓真先生一直記著這事,知我正在加緊修訂增補,19日一晚,終于把他一年來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這則童謠弄通弄懂了。當我把這處改過之時,忽然感喟:現(xiàn)在有學問的人不少,但像寓真先生這樣,定要把他看到的每一個有疑問的字句,無論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都要搞明白的人不多。所謂學問,不光是學和問,非要有這種一字兼金的釋疑精神才能通達。有這種精神且肯犧牲自己的寫作時間而為文友少出錯別犯常識性錯誤的人,怎不令人感佩!
另一位令我佩服的是程毅中先生。他是傳主何澄夫人王季山妹妹王季常的孫兒,古典文學專家、中央文史館館員。一看完《何澄》,即給我的合作者張濟先生寫來一通書信,除了贊許我們寫作的不易,還憶起當年何澄“蒙難”的事——那年月,他和奶奶王季常正住在“靈石何寓”躲避戰(zhàn)亂,那天那晚目睹了何澄被憲兵帶走的那一幕……在“表揚信”里,附了兩頁他看出的書中錯誤及有疑處的打印件。張濟把程先生的表揚信和“勘誤表”拿給我看,當夜就一一核對,結果由程先生指出的書中錯誤和有疑處,無一例外,真是全錯了。2012年5月,我借到北京開會的時機,前去拜訪感謝程先生。談了好一陣《何澄》,又說起蘇州洞庭東山王家的一些舊人舊事。告別時,程先生拿出王家的一些老照片和史料送給我,我則索要了程先生的主要學術論集《程毅中文存》、《程毅中文存續(xù)編》。揮手告別時,真有相見恨晚之感。
再一位讓我心存敬意的是李國濤老師。他是不寫有吹捧之嫌文章的那種文評家和讀書人。《何澄》出版后,他竟寫了三篇說這書真好的文章。我后來去府上感謝他,他說,我也覺得奇怪,讀一本書還從來沒有過連寫三篇文章的事。我是真喜歡,方方面面都喜歡,報紙又不刊長文,就寫了三篇小文。面對這位文章老到的前輩,小文章,大學問,文映心影的感觸,時時出現(xiàn)。
《何澄》出版印行后,就發(fā)現(xiàn)了因編校時間倉促及學力不足,書中有一些很感遺憾之處。尤其是那些錯字、漏字、洐字,更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一種病魔,時時懊悔最后沒有親校一遍。待半年之后,《何澄》差不多快要銷完,出版方請我把程毅中、寓真、李國濤先生以及何澄后人所發(fā)現(xiàn)的差錯改正一下,盡快再版,這種心中的自責感才算舒緩開來。
就在我把這些差錯反復核實,一一訂正好之時,靈石兩渡何氏第十七世孫、晚清大名鼎鼎的京兆府府尹何乃瑩的孫子、何浙生的小兒何滋鏐先生為我提供了先前百尋不得的一些史料和老照片;再之后,靈石兩渡何氏第十八世孫、何澄二侄兒、民國年間大收藏家何景齊的孫兒何引也與我取得了聯(lián)系。2012年8月,我到他保存先澤舊物的住所,得到許多何家前賢的老照片和可以佐證何氏族人確切生卒的神主牌位,當然,所獲最多也最為珍貴的是何景齊一門的史料。這使我又生發(fā)出一些感嘆:這些何氏族人,自己沒飯吃時,寧可賣掉房子,也要守住祖訓,千方百計地保留下這些先祖的舊物,甚至是一張爛紙片,這才是對得起列祖列宗的令人肅然的行止!而這些舊物,對一位試著研究家族史的作者來說,又是多么寶貴多么有所用場……
由于何氏后人提供的新史料、老照片、舊文物太多,也由于我所新發(fā)現(xiàn)的一些史料和得到的檔案使然,原先只準備訂正差錯出再版本的打算就改為出這么一個增訂版了。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增訂版是名副其實的:篇幅大為增加,盡管減去不少不必要的圖版,但較初版本仍多出一百多頁;上冊由黑白改為全彩印制;第十一、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和第二十六章,增加了許多初版本沒有的內(nèi)容,同時也對原先的一些內(nèi)容進行了改寫,某些篇章結構亦有適當調整;以附錄的形式,新增了長達一萬五千字的“何澄夫人王季山和子女傳略”。
經(jīng)過全面修訂和諸多新內(nèi)容的增寫,這個增補本,可以說是成全了我盡可能把事情做得完美一些的所愿、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