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興安
大凡生活在偏遠(yuǎn)山區(qū)的中老年人,都對野豬有著深刻的印象和復(fù)雜的心情。那些成年的野豬,不僅獠牙突現(xiàn),鋒利無比,而且尾巴末端,光滑異常。大家都說,野豬尾巴上那截光滑的痕跡,是山妖常年用手攥著的結(jié)果。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席卷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窮鄉(xiāng)僻壤的滇東南邊關(guān)地區(qū),也未能幸免。由于大家都響應(yīng)號召,忙著抓革命去了,沒人專心促生產(chǎn),一天兩頓,都是清湯寡水的,鄉(xiāng)親們個個面黃肌瘦,精神萎靡,就連新婚夫婦脫光了衣裙,也沒有多少精力親熱。
隊長看到鄉(xiāng)親們瞪著一雙雙無神的眼睛,內(nèi)容復(fù)雜地望著自己,心里猶如刺戳一般難受。民以食為天啊,饑餓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和會計私下商議之后,便帶領(lǐng)全村近百名社員到遠(yuǎn)離村寨的太陽灣,悄悄開了一塊山地,等太陽把草木曬干了,再放火燒荒,然后揮鋤打坑,種上包谷,希望來年能讓大家填飽肚子。
隊長叫蚺龍,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曾到省城讀過幾年書,在縣城有一份工作?!拔幕蟾锩遍_始以后,因為不肯按照領(lǐng)導(dǎo)的意圖批人、斗人、捆人和打人,被人揪住了斗爭意識淡薄、立場很不堅定的尾巴,結(jié)果給發(fā)落回鄉(xiāng)了。蚺龍丟了好工作,也丟了鐵飯碗,他老婆又不愿離開舒適的城鎮(zhèn)生活,便跟他堅決劃清界限——離婚了,并轉(zhuǎn)身投進別的男人的懷里。
外面的那些人排斥他,嫌棄他,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卻接納他,歡迎他。在老隊長的再三舉薦下,蚺龍便接過了為大伙奔波操勞這副擔(dān)子。
鄉(xiāng)親們都眼巴巴地望著山里的那塊包谷地,甚至私下做好了脫粒、磨面、蒸飯等準(zhǔn)備工作,可是,包谷還沒有完全熟透,就遭到了一頭野豬的襲擊。
那頭野豬不懂人們的“文化大革命”是什么,何以要爭斗得你死我活,弄得人人自危,但知道肚子餓了,就得在荒煙蔓草的山野里找東西吃。它憑借敏銳的嗅覺,從風(fēng)中捕捉到了正在成熟的嫩包谷香甜的氣息,并迅速確定了具體方位,于是趁著夜色的籠罩和山風(fēng)的掩護,闖進山里的包谷地,肆意撕吃起來。不出兩晚,生產(chǎn)隊就損失了幾馱糧食,讓負(fù)責(zé)看護的楊老倌惋惜得捶胸頓足,心像被竹簽扎破一般,一陣陣地疼痛。
蚺龍聞訊之后,放下手里的活計,帶著兩個民兵,跑到太陽灣的包谷地里查看。靠近森林旁邊的包谷,幾乎所有的莖稈都折斷了,七零八落地倒伏在地,呈現(xiàn)一片狼藉。野豬留在地里的蹄印,跟牛犢的差不多。楊老倌咂巴著嘴,不無討好地對他們說:那頭野豬,全身褐色,兩根獠牙,突出嘴外,耳朵短小,尾巴不長,但架子很大,足有兩百多斤呢。不管狗怎么叫,它都不管不顧的,就像在自家的窩邊游逛一樣。依我看,肯定是頭公豬,膽子才會那么大。你們不信?只要看看地上這些蹄印,就知道了,就像我們隊長走路一樣,一點都不零亂。
楊老倌最后的風(fēng)趣和幽默,加上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偶爾叫喚幾聲,如公雞一般高的小狗,把兩個民兵逗笑了。
在查看包谷被糟蹋的過程中,從始至終,蚺龍都陰沉著臉,除了不時緊皺眉頭外,很少說話。回到村子里,他沒有直接進家,而是繞道去找正在噼里啪啦撥弄算盤珠子的會計,一同商量如何保護莊稼的有關(guān)事宜。他們商議了半天,總算統(tǒng)一了意見,決定成立狩獵隊,日夜不停地輪番守護包谷地,只要發(fā)現(xiàn)野豬的蹤跡,就放狗去攆,發(fā)現(xiàn)野豬的腰身,就用獵槍打,絕不讓它再將一張長嘴伸進包谷地里。
狩獵隊由十個青壯年組成,下設(shè)五個小組,每個小組兩個人。狩獵隊帶著幾只瘦狗進駐包谷地之后,心里并不像在風(fēng)中翻騰不息的森林,而是沉住氣,不著急,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有幾分悠閑。白天沒事,便提著砍刀去找自家燒火煮飯用的木柴,到了晚上,才提著獵槍去各自的位置蹲點。
但令人費解的是,有天傍晚,當(dāng)野豬再次光顧那塊包谷地時,狩獵隊是發(fā)現(xiàn)了,包圍了,追趕了,但不知問題出在哪里,才一會兒的功夫,野豬又在草叢中消失了,蒸發(fā)了,連幾只驚喜參半的瘦狗,很快就失去了嗅源,在黃泡遍地的草叢里瞎轉(zhuǎn),誤導(dǎo)著他們,折騰著他們,不僅讓大家白白流了一身臭汗,補疤的褲子也被刺鉤扯破了,差不多就可以給老婆當(dāng)裙子穿了。
狩獵隊除了每人給家里捎回一捆木柴,可以說無功而返,但蚺龍沒有責(zé)備大家。他知道,就憑隊員們那單薄的身體,要是跟在幾只瘦狗的后面去攆山,和野豬在草深林密的大山里來回周旋,比拼體力,估計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只有另想其它辦法。
看來,還得請經(jīng)驗老道的獵手出山。
蚺龍將村子里的幾個獵人過濾了一遍,最后決定去找曾經(jīng)跑遍周圍每個山頭每道溝壑的一個老獵手。老獵手端坐在屋檐下,聽了蚺龍的來意,皺起眉頭,沉默半天,邊叭嗒叭嗒吸著兩尺長的辣煙桿,邊眺望著遠(yuǎn)處的幾道山梁,說:這野豬啊,長年累月在山野里闖蕩,日曬雨淋,風(fēng)吹霧裹的,早就成精了。再說,還有一個身材瘦小,衣裙枯黃,披頭散發(fā),眼睛發(fā)亮的山妖,整天攥著它的尾巴,并用一椏樹枝遮掩,哪有那么好打的?
聽了老獵手的話,蚺龍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他說:大爺,沒有那么神吧?
老獵手往身旁吐了一泡口水,又將辣煙桿含進嘴里抽起來,濃烈嗆鼻的煙霧,在眼前繚繞飄散。過了一陣,他才瞪著一雙瞇縫眼,嚴(yán)肅地說:你不要笑,這可是真的。我打了一輩子的獵,對山里的各種動物,就像經(jīng)常走動的親戚一樣,熟悉得很。你要不信,可以試試。只要看一眼留在地上的足跡,我就知道是什么動物,是公還是母,年齡有多大,脾氣怎么樣。按照你們現(xiàn)在這種做法,不要說一個星期,就是一年,也別想打到那頭野豬。
這回蚺龍不笑了。他態(tài)度謙和地問道:大爺,那我們該怎么辦呢?您老能不能給指點指點,好讓我們有效地保護莊稼,省得包谷歉收,大家都挨餓。
老獵手沉吟半天,不無滑稽地接著道:要我說呢,其實也簡單。只要你們準(zhǔn)備一枚寡雞蛋,一雙繡花鞋,把它們放到野豬可能出沒的毛毛路上,等到山妖忙著玩雞蛋和穿花鞋時,就能打到野豬了。但是,你們一定要記住,那雙繡花鞋,要左右顛倒并排放在一起,當(dāng)山妖反復(fù)試穿,總是不合腳,納悶地左看右瞧,喃喃自語的時候,才會暫時忘記跟在野豬后面,否則,你們還是打不著野豬。
告別老獵手之后,行走在充溢著牛屎馬糞腥臊氣息的村道上,蚺龍想起老獵手在描述山妖和教授方法時的那副神態(tài),忍不住又笑了。蚺龍生長在偏遠(yuǎn)的山村里,從小就與各種鳥雀和動物打交道,對野豬不說目染吧,也曾耳濡過,但如老獵手那種生動的描述,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老獵手,也太有意思了,他說的那些事,好像親眼所見一般。不過,他教的方法,倒可以試試。
蚺龍一邊走,一邊笑,快走到家門口了,才想起叫人去通知狩獵隊員到家里開會,布置下步如何獵殺野豬的相關(guān)事宜。
大約兩袋煙的功夫,狩獵隊員陸續(xù)聚集到了蚺龍家,聽從他的安排和部署。大家先是開心地哈哈大笑,后是七嘴八舌地議論,最終也只得按照蚺龍的吩咐,分別準(zhǔn)備了一枚寡雞蛋和一雙繡花鞋。
狩獵隊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把狗都留在了村子里,省得剛有點風(fēng)吹草動,它們就胡亂吶喊助威,沒個章法,不但幫不上忙,還把野豬嚇跑了。他們扛著獵槍,背著火藥,揣著錫彈,走到包谷地里。他們隨意休息了一陣,便從中推薦兩個人,叫他倆去選擇野豬可能出沒的路口,將寡雞蛋和繡花鞋放在地上。然后,再以小組為單位,按照各自分工,分散到四周蹲守,耐心等候。
狩獵隊員懷抱獵槍,一連守了三天三夜,除了蚊蟲叮咬和滿頭露水,哪里有野豬的影子?是不是山妖還沒發(fā)現(xiàn)雞蛋和花鞋而暫時把野豬攔下了?我們總不能和躲在暗處的山妖捉迷藏吧?就在大家疲憊不堪,打算放棄時,野豬終于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了。
野豬在蔓生的草叢里走走停停,看看聽聽,不時翕動鼻翼,仔細(xì)分辨夾雜在風(fēng)中的各種氣味,顯得特別機警。當(dāng)它確定沒有什么異常情況之后,才再度闖進包谷地里,一邊甩動著尾巴,一邊撕吃青包谷。聽見響動,距離最近的那組狩獵隊員,提著獵槍,逆著風(fēng)向,悄悄摸過去。
凡是參與過打獵的人都知道,在靠近獵物時,必須選擇恰當(dāng)?shù)奈恢?,才能既保護自己,又獵到獵物。如果人處于上風(fēng)口,讓獵物嗅到身上的氣息就麻煩了,不是驚慌逃走,就是發(fā)起攻擊。何況他們現(xiàn)在面對的,是獠牙突出、性情兇猛的野豬!
在十來米遠(yuǎn)的地方,兩個興奮異常的狩獵隊員,抑制住怦怦的心跳,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之后,悄然舉起獵槍,瞄準(zhǔn)野豬的心臟部位,屏住呼吸,幾乎同時扣動了扳機。隨著“轟——轟——”兩聲槍響和槍口騰起的硝煙,錫彈呼嘯著穿過縱橫交錯的包谷葉,準(zhǔn)確無誤地射進了野豬的身體里。
野豬被突如其來的力量撞擊得跳起來,一下躥出幾米,并快速奔跑一陣,才踉蹌著摔倒在地,壓倒了幾棵包谷稈。隨著從傷口處流淌的鮮血越來越少,四肢抽搐的幅度也越來越小,野豬最終停止了掙扎,慢慢閉上雙眼,不動了。
震蕩山野的槍聲響過不久,喜訊很快被風(fēng)傳開了,其他組的隊員提著獵槍,紛紛從各自的位置上跑過去圍觀。當(dāng)他們確認(rèn)野豬已經(jīng)死亡之后,不禁歡呼起來,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因為,他們不僅成功獵殺了與人爭食的野豬,還可以分得一坨新鮮的野豬肉,拎回去哄哄老婆孩子的嘴巴。
那頭獨自在山野里闖蕩的野豬,果然是個龐然大物,架子比飼養(yǎng)了兩三年的家豬還大。盡管渾身精瘦,四肢修長,粗毛豎起,但恐怕不會少于三百來斤!最引人注目的,是野豬突出嘴外的獠牙,雖然算不上鋒利,但非常堅硬,難怪山中的老虎也會懼怕三分。
狩獵隊員指指點點,說說笑笑,直到滿意了,滿足了,才去割來拇指粗的紅藤,將野豬的四肢捆綁結(jié)實,然后用一根小腿粗的木頭從中間穿過,由四個人輪番扛著,一程接一程地抬回村子里。
根據(jù)戶數(shù)和人口,野豬肉被分到了社員手中。那幾天,只聽家家的砧板響,戶戶的貓叫喚。那些半大的孩子,就像逢年過節(jié)一樣,跑出跑進,忙著幫助大人抱柴、湊火、揀蒜、洗姜、吆狗、攆雞,無不沉浸在歡樂之中。大家或煎或炒,或煮或燉,濃郁的肉香味,猶如祥云般飄蕩在村子上空,讓過路者老遠(yuǎn)聞到就直吸鼻子,口水瀝拉。
但是,負(fù)責(zé)看護包谷地的楊老倌,卻慘了。就在狩獵隊打死野豬的地方,夜里總能聽到一個女人若有若無的聲音,先是“咦咦咦”地呼喚著,就像農(nóng)婦吆喝家豬一樣,繼而嚶嚶啜泣起來,顯得特別悲痛和傷感??墒牵瑐?cè)耳細(xì)聽,除了山風(fēng)吹動包谷葉發(fā)出的沙沙聲,還有遠(yuǎn)處貓頭鷹的哦哦聲,又什么也聽不清楚。一連三個晚上,都是如此,讓楊老倌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傳說中的山妖,會提著一雙繡花鞋,突然鉆進草棚里,目露兇光,胡亂踢打或嘶咬自己的胯下。
搭建草棚,其實很簡單。只要在山坡上選擇一塊地方,用鋤頭將土坎鏟直,將地面鏟平,形成直角,再砍來三根小腿粗的木頭,用竹篾將其中的兩根捆綁成下大上小的木杈,并插于土中,同時將另一根木頭的兩端分別搭到土坎和木杈上,然后將竹竿按照相應(yīng)的疏密程度斜搭在橫梁上,再用竹篾捆緊,最后割些茅草覆蓋即可。草棚一般都不大,安放一張竹床之后,就只剩下燒火的地方了。草棚的功能主要是為了遮陽擋雨,經(jīng)不起外力的沖擊,哪怕是身材瘦小的山妖,也會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破門而入。
三天之后,蚺龍又來勘察包谷的受損和成熟情況,楊老倌便把自己聽到的動靜對他說了。蚺龍沉默良久,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透過那間像烏鴉一樣蹲在地頭的草棚,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不無內(nèi)疚地感嘆道:那頭野豬短小的尾巴上,確實有一截滑潤的痕跡,就像一雙小手長年攥著留下的證據(jù)。至于是不是山妖攥過的,我說不好。但我想,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自己生存的秘密,我尊重它們。野豬是真實的存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獵殺了。至于有沒有穿著枯黃衣裙,身材矮小,頭發(fā)零亂,目光閃爍的山妖,始終伴隨在野豬身邊,并舉著一椏樹枝,為它遮風(fēng)擋雨,掩蔽行蹤,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我要為他們那種如影隨形、同甘共苦的精神,感到由衷的敬佩!這樣吧,我偷偷帶來了一把香和一刀紙,我們?nèi)グ阉鼰?,?quán)且作為對野豬的祭奠。
蚺龍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番感慨,讓一輩子沒走出方圓數(shù)十里的楊老倌聽得云里霧里,但他眨巴了半天眼睛,依然跟在年輕的隊長后面,穿越如林的包谷地,走到野豬斃命的地方,攏了一堆枯草,用火柴點燃,隨后虔誠地?zé)艘话严恪⒁坏都垺?/p>
當(dāng)天晚上,蚺龍沒有回去,就和楊老倌一起待在低矮的草棚里。
鳥雀吵鬧著歸巢以后,天很快就黑透了。
蚺龍和楊老倌坐在閃閃爍爍的火堆前,邊抽煙,邊說話,并時時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午夜時分,一個女人時隱時現(xiàn)的呼喊聲和哭泣聲,果然混雜在各種聲音里,被時疾時緩的山風(fēng)送來了。那種母親丟失孩子、女人死去丈夫似的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和哭泣聲,在包谷地里縈繞,徘徊,回蕩,讓人的心里越揪越緊,猶如溺水一般憋悶難受。不知過了多久,呼喊聲和哭泣聲向森林那邊逐漸飄移,慢慢在山風(fēng)中消失了。
所謂的山妖和斃命的野豬,竟然有著如此深厚的感情,不棄不離,生死相依,比能說會道的世人,不知要強過多少倍,真是難得啊!想起此刻正懸掛在自家屋檐底下的那根野豬尾巴,蚺龍頓時感到心里空蕩蕩的,眼里早已蓄滿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