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吉勛
明代建政之初包含多個層面的建設:在中央朝廷層面,急需一批文臣梳理前朝的歷史,總結出前朝行政舉措的得失,資以借鑒,以制定出縝密的典章制度,從而為新開創(chuàng)的王朝奠立未來的長治久安的基礎;在地方管理上,如何承繼自秦漢以來所實施的郡縣制,并根據(jù)需要補充地方行政管理的官員,從而體現(xiàn)當政者的治國思想。因此,大量人材的選擢與任用成為新當政者的主要問題。
朱元璋在建立朱明王朝的過程中,作為一代開國之主,需要為施用怎樣的治世思想以及任用怎樣的人材而籌劃。這還在他打天下時就已著手進行,據(jù)《明太祖實錄》卷六載:
這段記載顯示,從元末起兵以來,朱元璋一直留心治道,并不斷征取儒士咨詢。當時為朱元璋講解的祖干,所敷陳的還只是儒家治世思想的常識部分。從太祖的應答來看,他也明了和贊同“文致太平”之理,并奠下他以后用儒家學說治國的思想根源。
在建政前后,明太祖不定期下達詔令,大量召舉儒士及賢良之才。《太祖實錄》載:
從這段敕書可見,太祖認為,在民間山林之中,隱有大量賢才,當政者和民間可能會存在著上下交隔的情況。太祖提供的解決辦法是讓地方官員中的年老者選擇青年才俊,以解決新老交替的問題。但在政權尚未正式宣告其合法性之前,這道敕書影響有限。建立政權之后,太祖又立即下詔求才授官,《實錄》載:
這是《實錄》所記載的洪武元年第一次征舉人材并授守令之職的事。顯然,這次征召,并未滿足官員的缺額,在明太祖的心目中,亦有天下賢才未能盡入彀中之憾,兩個月之后,明太祖又下詔征士。據(jù)《太祖實錄》:
從這份詔書看,明太祖對士人的看法是,“賢士大夫幼學壯行”,認為士人早年受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壯年后步入仕途,以便學以致用,這種觀念深深置于明太祖的腦海之中,因此如果士人讀書而不用世,在明太祖管轄的政府中,便成為一種不合理的現(xiàn)象,并不受到支持和鼓勵。這個時期,一切都處于開創(chuàng)階段,政事無疑十分繁劇,政府無論是高層還是地方,都存在大量缺員的情況。《太祖實錄》載:
官員的缺乏固然可以依賴征召和薦舉來補充,而自唐宋以來一直實施的科舉制度,在選擢人材上也起了很大作用。早在吳元年(1367年),尚未建立全國政權的朱元璋已下令開科取士,《太祖實錄》載 :
詔書雖然已經頒發(fā),但是并未有科舉程序和條令見載史籍。隨著第二年大明政權的宣告成立,萬機待理,前一年的開科詔書雖下,新的政權還是無暇進行會試。直到洪武三年五月一日,明太祖重下詔開科,《實錄》載 :
在這份詔書中,明太祖認識到這樣幾點,一是元人“待士甚優(yōu)”,二是當時士人多“甘隱山林而不起”。太祖認為這種有才而不用的情況,是一種風俗之弊,決心通過正常的科舉渠道來解決,甚至他希望達到“使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選,非科舉者毋得與官”的境地。這種愿望雖然在明正統(tǒng)以后漸漸得到施行,但在明初年官員大量稀缺和士人不積極配合的背景下,這一點顯然不易做到。從下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看此次開科的實際效果。
此次科考程序見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其式如下:
一、鄉(xiāng)試文字文字程序[按,共三場,內容略]。
一、會試額取一百名。
一、高麗國、安南、占城等國如有經明行修之士,各就本國鄉(xiāng)試,貢赴京師會試,不拘額數(shù)選取。
一、開試日期:
鄉(xiāng)試:八月初九日第一場,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
會試:次年二月初九日第一場,十二日
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
殿試:三月初三日。
一、三年一次開試。
一、于洪武三年鄉(xiāng)試,洪武四年會試。
一、各省自行鄉(xiāng)試,其直隸府州赴京鄉(xiāng)試。凡舉各具籍貫年甲三代本姓,鄉(xiāng)里舉保州縣,申行省印卷。鄉(xiāng)試中者,行省咨解中書省,判送禮部,印卷會試。
一、仕宦已入流品及曾于前元登科并曾仕宦者,不許應試。其余各色人民并流寓各處者,一體應試。
一、有過罷閑人吏娼優(yōu)之人,并不得應試。
一、應舉不第之人,不許諠鬧摭拾考官,及擅擊登聞鼓,違者究治。
一、凡試官不得將弟子侄親屬徇私取中,違者許赴省臺指實陳告。
分析這份詔書,應當注意到以下幾點:一是對于高麗、安南等周邊國家士子的期待,而且在實際的科考中也確實有高麗生員入試并中進士;二是在詔書中表達了對于前元登科并入仕者的排斥,但在后來的實際取士中,對曾于元代參加科舉取得功名的人依然有所收錄;三是雖然希望士子文武并重,但在實際執(zhí)行中還是因為無法操作而放棄。至于各省舉子的名額分配,《實錄》載:
簡述之,在洪武三年八月舉行了第一次鄉(xiāng)試,此次考選的舉人在第二年二月入京參加了第一次會試。接著,在洪武四年至六年各年八月全國共舉行三次鄉(xiāng)試。而在洪武六年罷??婆e的原因,只有仔細分析當時士人對征舉和科試的態(tài)度后方能有認識。
在明太祖征舉人材的每道詔書中都要求,對賢才之士,“詔下之日,有司其悉心推訪,以禮遣之”、“有司禮遣之”。對于一個有極大魄力的開國之主來說,當他表現(xiàn)出堅決的態(tài)度一次又一次地指示下屬官員悉心招攬人材時,實際的執(zhí)行官員必然面對極大壓力,因此在執(zhí)行過程中就可能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一旦“有司”聞某士之賢名而前往禮聘時,為了完成任務,“有司”對于被禮聘之士,可能會不顧其主觀意愿而強行征用。
應當注意的是,如果全面查檢明初的文集的記載,可以看到,其中有許多士人面對征召表現(xiàn)了不合作的態(tài)度,其比例甚至超過合作者。面對不合作的士人,“有司”則采取強行征舉的措施。許多士人在面對“有司”強迫征召的情況,盡量抗拒。但是,能夠成功辭免者,還是少數(shù),而許多士人在多方請辭之后仍有違心愿被迫出仕。
有司的征迫,表現(xiàn)為兩種情況:強迫士人參加科舉和強迫薦舉入仕。
下文將主要以吳伯宗的《榮進集》和鄭真的《熒陽外史集》的記載為例來考察實際的征士情況和明初士人對入仕的態(tài)度。吳伯宗是洪武四年的首科狀元,鄭真是洪武四年浙江鄉(xiāng)試第一名,兩人對科舉入仕均報有積極和榮耀的心里。吳伯宗以“榮進”名集,鄭真在《熒陽外史集》中專辟《計諧錄》、《同年錄》來記述以鄉(xiāng)貢進士的身份赴京的歷程,不難體會他們對科舉成名所報有的榮耀感。他們在主觀上不會刻意詆毀朝廷對士人的征召取用,因此他們的文集中士人對朝廷征召的態(tài)度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
以《滎陽外史集》所載為例:
而浙江鄞縣的郭可學的例子更典型:
郭可學由于文名見稱,屢辭而不能免,在授任教諭之職后,甚至以為母改窆為由請辭亦不獲準,遂郁郁而終。此例可見當時士人一旦被征,無論主觀是否愿意,很多情況下都無法做出選擇。
在明初文集的記載中,也有一些成功辭免出仕的例子。即使是洪武四年的狀元吳伯宗、同年浙江省試第一的鄭真,在他們的文集中也可以看到他們的一些朋友對新政權的抗拒。如鄭真的文集記載了幾位得以成功辭免出仕的例子:
以上所提到的黃夢熊與武仲廉兩位士人,可稱幸運,當他們對官府表達了無意仕進的態(tài)度后,竟得以如愿。但從下面洪允誠以及汪子昭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士人如果想辭免任命,需要提出充分的理由,并要經過官府勘驗?!稖铌柾馐芳肪硎弧妒钟洝酚涊d:
洪允誠為了辭去任命,不得不“仰天日以死自誓,蓬首垢面,敝衣履簡,飲食嬉笑不見詞色”。面對如此堅決的態(tài)度、超乎形常的舉動,勘驗的官員甚至要上報中央朝廷,再度派官員詰問,方才讓洪允誠遂愿。朝廷對辭免任命士人的勘驗程序,在吳伯宗《榮進集》卷四《送汪子昭序》序中有更明確的敘述:
此例可以見到,汪子昭以疾病堅拒任命數(shù)月之后,有司尚需經太醫(yī)驗疾,并上秉中書省,上報明太祖等程序之后方才賜其歸養(yǎng)。其程序之嚴格,可見一斑。
如果對解明初士人所面對的實際出仕背景更進一步分析,則能使我們加深對明太祖詔罷科舉原因的認識。
會試的情況,在吳伯宗的文集里有記載。可以看到的是,到了會試層面,太祖所出策問帶有明顯的征詢治國之策的目的:
雖然會試第一場所出的文字不出《四書》,但其所關注的內容和明太祖孜孜以求的追慕堯舜治道的心思是一致的。在策問中,太祖列舉了歷代制定法典的情形,更是把自己置諸漢唐創(chuàng)業(yè)之祖的情形中來期待文臣能夠有如蕭何、張蒼、叔孫通、魏征、房玄齡一樣立經定紀,為后世之治業(yè)有深遠的謀慮:
這份策問中,所問涉及了禮樂創(chuàng)制、政令立法、學校正俗、農桑養(yǎng)民、設官蒞政、取士任官、鹽鐵去弊、漕運裕民等與國計民生相關的各個領域,可稱得上是一份探求治理國家政策的問卷,比較全面地體現(xiàn)了明太祖務求實才的意圖。
會試中式的進士,于洪武四年三月乙朔在奉天殿殿試。殿試的問題,《明洪武四年進士登科錄》有記載:
《明洪武四年進士登科錄》還記錄了負責殿試的官員名單。計有總提調官: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知軍國事中書省右丞相忠勤伯汪廣洋、資善大夫中書省左丞相胡惟庸;讀卷官:嘉議大夫國子監(jiān)祭酒魏觀、前太常寺博士孫吾與、奉議大夫科給事中李顧、承事郎翰林院修撰王僎;監(jiān)試官:朝列大夫監(jiān)察御史馬貫、承事郎監(jiān)察御史徐汝舟;掌卷官:承直郎工部員外郎牛諒;受卷官:承直郎工部主事周寅;彌封官:從事郎秘書監(jiān)監(jiān)丞陶誼;對讀官承直郎尚寶司司丞魏溍、將仕郎翰林院編修蔡玄;搜橅官:忠顯校尉虎賁左衛(wèi)所鎮(zhèn)撫俞德;監(jiān)門官:忠顯校尉神策衛(wèi)所鎮(zhèn)撫郭綱;巡綽官:忠顯校尉金吾右衛(wèi)所鎮(zhèn)撫周全;提調官:嘉議大夫禮部尚書陶凱、嘉議大夫禮部尚書楊訓文。
從以上洪武四年會試和殿試的情況分析,可以看到,本擬的鄉(xiāng)試解額為五百名,但實際參加會試的舉人僅有二百名,這二百人中,被錄取為進士的高達一百二十人,錄取的比例極高。未中進士的其余舉人,也沒有回鄉(xiāng),而是在會試后僅一個月的時間,就被授任官職。見于前文所引《明太祖實錄》洪武四年四月的數(shù)據(jù)。
中第三甲的一百進士,則全部授任為縣丞之職。但他們本人對自己被授哪一個縣的縣丞,完全沒有選擇權,大多是通過抽簽決定的。宋濂《文憲集》載:
如宋濂所云,地區(qū)的選任多出于拈鬮。但鄭真的《滎陽外史集》則記載,對個別特殊地區(qū)的授任,在選擇三甲進士的分配時,朝廷還是有優(yōu)先考慮,特別是象朱元璋的故鄉(xiāng)鳳陽。其書《方齋記》載:
換言之,洪武四年的三甲進士相較于其它舉人,對他們的授任還是表現(xiàn)了對他們的看重之意。可以比較的是,同一年鄉(xiāng)試中舉的舉人,在洪武五年被授各縣教諭,他們所獲授的品秩,較之洪武四年的進士,也要低一些?!稖铌柾馐芳份d:
可見,洪武四年的第三甲進士均授縣丞,而之后兩年間的舉人則多授教諭。然而縣丞的品秩仍然低下,在當時士人的心目中似乎并不受到重視。明代前期的王樵還專門為此辯護,以明太祖授任首科第三甲進士一百名被授為縣丞之事來證明其職之重要:
但是就是在這份辯護詞中,他也承認這樣一個現(xiàn)實:“世之居是官者每若薄之,所謂予不負丞而丞負予?!痹偌由袭敃r立國之初,天下猶未太平,地方上仍有兵戈之撓。地方上的治安,戰(zhàn)后的重建修復,地方的教化、與民生息,種種的重任,各縣縣丞都會承擔很重的責任。他們要負責各事項的具體實施。因此縣丞之職是一份辛苦的差事,甚至有生命危險。其中偶爾也有做得很好而得擢升的,例如葉砥,到了永樂朝得以入朝參加《永樂大典》的編修。其他少數(shù)幾位得到擢升的人物,在歷史上卻頗有爭議,如袁泰、薛大昉等人。
另外,建國之初的田地和戶口普查工作,即明初魚鱗圖冊的編制正是地方官的重要任務。被任命為東陽縣丞的進士趙斗南就負責監(jiān)制魚鱗圖冊的編制?!短K平仲文集》記載到:
么書儀在《元代文人心態(tài)》一書中指出元代文人有以隱逸山林相尚的風氣。這種風氣,明太祖在洪武三年的開科詔書已經反映出來。明太祖還分析了這種現(xiàn)象,認為是元政府待士甚厚,致使士人追求閑適自在、隱逸山林的積習日增。
而此時,經過元末戰(zhàn)亂,天下尚未太平,明初的士人對出仕并沒有太大的熱情。明太祖本人則抱有士人讀書就是要出仕為世用的觀念,并極力推行自己的觀念,面對建政初年官員數(shù)量嚴重不足的現(xiàn)實,不惜重違被征者的意愿,致使有司在征召士人的過程中,屢屢使用強制征召的舉措。而在洪武四年錄取的第一批進士一百二十人中,有一百人在京師以外任職,且被授予的是品秩較低的縣丞之職,又面對艱辛的戰(zhàn)后重建工作,這對于習慣了閑逸生活的元末明初的士人,無疑會視為畏途。
洪武四年的科舉考試,原所撥給的各地鄉(xiāng)試解額達五百名,然而,連京畿在內,中式的舉人僅二百七十二人。因京畿舉人未參加會試就已經直接授職,實際參加會試的只有二百人(其中有許多還是在有司征迫下才赴南都),試后中進士的則達一百二十人。落第的數(shù)十人在不到一個月后又被重新征召任官。會試已經失去了淘汰人員、選擢精英的目的。且許多應試者又非主動應試,因此整個的科舉考試已經成為一種形式,和當時存在的直接薦舉的途徑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首次會試的頭二十名中一、二甲的進士,除了狀元吳伯宗以及早已為朝廷所熟知的周子諒等少數(shù)人外,其它大多數(shù)人在留職南都朝廷期間并沒有什么值得特別記載的事跡。
到了洪武十七年之后,又重開科舉,這應當是經過十幾年的調整,天下日趨穩(wěn)定,各級政府也已經渡過了人材缺乏的危機,這種局面使得朝廷可以以比較從容的態(tài)度來面對科舉考試的重開,并真正體現(xiàn)出科舉遴選人材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