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彩云, 汪 健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001)

【語言學】

南京方言中以“哎是啊”為標記的反復(fù)疑問句的語法、語義、語用分析

許彩云, 汪 健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001)

本文結(jié)合語言事實對南京方言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短語“哎是啊”的使用與發(fā)展進行描述與分析，從而探求當今南京方言中普遍存在的以“哎是啊”為標記的反復(fù)疑問句的結(jié)構(gòu)特點以及語義類別，并試從認知角度探尋和理解語言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

南京方言；哎是??；語義分析；語用分析；反復(fù)疑問句

本文記錄的語料主要來自對2009年7月江蘇綜藝臺方言節(jié)目《娛樂818》，主要是對其中“楊阿姨”、“老張”、“秦大媽”等角色的口語對話進行記錄。歷時一個月，共計52 145個字?！秺蕵?18》是江蘇綜藝臺周一至周四22：30播放的一檔喜劇脫口秀類型的節(jié)目，每檔歷時45分鐘，以“楊阿姨”為主要人物角色。節(jié)目大致分以下三個模塊：“頭條評審團”、“歡喜劇”、“楊阿姨的故事”。其中“頭條評審團”和“楊阿姨的故事”累積了主要的南京方言語料；而“歡喜劇”以故事表演為主，經(jīng)常出現(xiàn)混用雜用南京方言與普通話的現(xiàn)象，因此對于這一模塊中語音方面的統(tǒng)計不作為重點。在記錄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主要用于反復(fù)疑問的“哎是啊”具有南京特色，存在一定的研究價值。

一、“哎是啊”的前身——“還/阿+VP+啊”

《南京方言詞典》(下文稱為《詞典》)(劉丹青1995)中提到南京方言語法中有兩種常用的表疑問的手段：一種是用動詞或者形容詞的肯定否定疊加,肯定和否定必須相連，中間不能插入賓語等成分，如“你去不去？”“你吃不吃面條？”“你喜不喜歡這部電影？”“他去沒去？”“你看沒看過這本書啊？”等。這種手段也常和“阿”、“還”連用，用“～”代替“阿”、“還”，如“你～去不去？”“你～睡過沒睡過中覺？”另一種手段是添加句末語氣詞“啊·ɑ”?！鞍　痹谀暇┰挕傲恕o”或“的·ti”后合音成“啦”或“嗒”。這類問句表示有所了解或推測，要求對方證實。如“你明天到上海去??？”“你去過啦？”“是他告訴你嗒？”同時這個“啊”也經(jīng)常同發(fā)問詞“阿”或“還”一起出現(xiàn)。如“你阿去?。俊薄澳氵€吃過飯啦？”“他阿告訴你嗒？”

總結(jié)在《詞典》中提到的南京方言表示反復(fù)疑問的句型如下：

句型1：主語+V+不/沒有/沒+V?或者主語+adj.+不/沒有/沒+adj.?你去不去？

你看沒看過這本書？

他會不會開汽車兒？

句型2：主語+VP+?。磕阌惺掳?？

你帶了錢的啊？

其連用現(xiàn)象有三種，如下：

句型3：主語+阿/還+V+不/沒有/沒+V?或者主語+阿/還+adj.+不/沒有/沒+adj.?你阿去不去？

你還會不會開汽車？

句型4：主語+阿/還+VP+啊？你還吃過飯了?。?/p>

我阿打到他了??？

句型5：主語+阿/還+V+不/沒有/沒+V+啊？或者主語+阿/還+adj.+不/沒有/沒+adj.+啊?你還去不去??？

我阿漂亮不漂亮?。?/p>

你阿看沒看過這本書??？

由于《詞典》的編寫較為久遠，而南京近些年經(jīng)濟文化迅速發(fā)展，加上歷史和地理位置等原因，南京話和普通話及各地方言相接觸的機會較多，因此即使比語音、詞匯更穩(wěn)定的語法也會在城市和人口的變化過程中有所變化發(fā)展。通過對語料的整理我們發(fā)現(xiàn)在312個表示反復(fù)疑問的句子中，符合《詞典》中句型1的有42例，并且多以“V不V”形式出現(xiàn)，其余的句型現(xiàn)在看起來顯得過于拗口，在我們所收集的語料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

現(xiàn)將我們所收集的語料中部分符合第一種句型的句子整理如下：

(1)咦，老張老張，親愛滴，哦們也養(yǎng)只狗好不好?。?/p>

(2)他好歹也是哦以前滴一個老朋友，好不好？

(3)老張，這個肉絲好不好吃??？

(4)那里頭滴男主角是不是也很怕他滴老婆?。?/p>

(5)你覺得你這樣穿著，然后去打掃衛(wèi)生很帥是不是啊？

(6)是不是對哦秦大媽有意見啊？

(7)哎哎哎，哦來老，你們這邊是不是招那個居委會主任包，還是啊？

(8)誰知道你有沒有突發(fā)疾病??？

(9)不是，哦就是講你有沒有想過，找一個更漂亮滴女朋友泥？

(10)不知道衣姐姐今晚三更時分花前月下，有沒有興趣一起研究一下詩詞歌賦?。?/p>

(11)哎，有沒有認真去聽這個新聞啊？

(12)煩不煩啊？

(13)你還睡不睡覺啊你？

(14)你想這個讀書人，怎么能滿身銅臭泥，對不對？

(15)畢竟蠻公交公司你屬于服務(wù)行業(yè)，哎是啊，不能怕?lián)熑?，就不讓老人孕婦坐車，哎是啊，不能因噎廢食哎，對不對？

(16)你看那個周杰撞車了，沒得事，對不對？

(17)哎，會不會是哦們家女兒干滴啊？

(18)坐，今天上班累不累啊，兒子？

(19)哎，那哦問你奧，火車票賣不賣？

(20)你能不能出去時不要帶這只怪模怪樣滴貓??？

(21)你們好、你們好奧，這個老張需要休息，能不能麻煩你們先出去啊？

(22)你磕不磕？

(23)你有什么事情趕快講行不行？

(24)喜不喜歡看電影啊？

(25)哎，好老好老，大過年滴說什么騙啊騙，難不難聽??？

顯然在語料中部分符合《詞典》中句型1的句子主要集中在“好不好”、“是不是”、“對不對”、“有沒有”、“能不能”等單音節(jié)動詞或形容詞的肯定否定疊加的形式中。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語料中表示反復(fù)疑問的句子表現(xiàn)為“陳述句+阿是啊”的有52例，“陳述句+還是啊”的有22例，“陳述句+哎是啊”的有196例，例如：“哦覺得這個趙小薇奧，她一上來就談這個錢，哎是??？”“蠻好滴、蠻穩(wěn)重滴，哎是??？”等。因此我們得出語料中表示反復(fù)疑問的句子主要以“陳述句+哎/還/阿是啊”的形式出現(xiàn)，我們稱其為句型6。

其數(shù)量可以作如下統(tǒng)計：

句型V+不/沒有/沒+V？或A+不/沒有/沒+A？陳述句+阿是??？陳述句+哎是?。筷愂鼍?還是??？句型數(shù)量425219622

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符合句型1的42例可以順利轉(zhuǎn)換成句型4，即以“阿/還+VP啊”的形式表示反復(fù)疑問而句義不變。如：(1)—(3)句“……好不好？”可以替換成“……還/阿好?。俊?、(4)—(7)句“是不是”可以替換成“還/阿是??？”、(8)—(11)句“有沒有”可以替換成“還/阿有……？”

然而這些轉(zhuǎn)換成句型4的句子大多又可以順利轉(zhuǎn)變成“陳述句+哎/還/阿是啊(句型6)”的形式而句義保持不變。例如：(1)—(3)、(14)—(16)和(23)句畫線部分可以直接替換成“哎/還/阿是啊”而語義不變；(8)—(11)、(12)和(17)句可以在原句后加“哎/還/阿是啊”起強調(diào)語義語氣的作用；(13)、(18)、(19)、(22)、(24)、(25)句可以前半句用動詞的肯定或否定形式中的一種表述，然后在其后加上“哎/還/阿是啊”，句義不變。

因此我們可以初步得出結(jié)論：句型1、句型4、句型6句義相同可以通用，在口語中存在混用情況；句型6的使用較為普遍。并且我們可以看出句型6“陳述句+哎/還/阿是啊”形式，其實是用標記“是”代替了“VP”，也就是說句型6表示反復(fù)疑問主要來自于《詞典》中的句型4，即“阿/還+VP+啊”。而以“哎是啊”充當提問的方式普遍且運用靈活，給人一種親切、方便、隨意的感覺，具有一定的語用價值。

二、“哎是啊”就是“還是啊”

通過上文我們知道在語料中，當今南京方言表示反復(fù)疑問的手段主要是“陳述句+哎/還/阿是啊”，而用“哎是啊”表示的最多，“哎是啊”、“還是啊”、“阿是啊”出現(xiàn)混用狀況。而“阿、還、可”等幾個疑問副詞同出一源，張其昀先生(1994)已在語音上加以證明。這里的“哎是啊”的“哎”經(jīng)過詞語替換并向南京本地人士詢問，我們可以確定“哎”的字音確實是來自于“還”。而南京人在說“哎是啊”的同時很清楚自己就是在說“還是啊”的意思。下面我們可以從語音上對“還是啊”轉(zhuǎn)為“哎是啊”作一些推測。

首先，南京人喜歡把“還是啊”讀成“哎是啊”?！对~典》中提到了“還”除了老派讀書時念“xuɑ”，與動詞“還”同音，其余的讀作“x”[1]105，而南京人習慣把[x]讀成類似語氣詞“哎”[?]的字音，其變化可以描述為由前次低元音[]向前半低元音[?]的變化，即[]→[?]，并且在此過程中由于口語的特點之一是講究經(jīng)濟時效，出現(xiàn)輔音[x]的脫落。這里我們猜測原因可能有以下三點：其一，在當今南京方言中同樣讀作[?]語氣詞、嘆詞“哎”大量使用，就語料統(tǒng)計共有792個，而其他的語氣詞或嘆詞統(tǒng)計：“吧”91個，“包”96個、“嘛”137個，“啊”1 016個，其中“啊”多作為嘆詞使用，而“哎”多作為語氣詞使用。其二，作為與?[?]合音而形成的語氣詞如“唻”[l?]、“呔”[t?]等也大量出現(xiàn)在口語中。并且我們知道語氣詞是不具備詞匯意義的虛詞，現(xiàn)代漢語的語氣詞一般是從實詞虛化而來的，因此它們無所謂本字，也沒有固定的調(diào)值，我們只能靠語音辨別[2]。其三，我們認為這與南京人的心理認知等因素息息相關(guān)，在發(fā)音習慣上南京人普遍有傾向于發(fā)[?]這個音的現(xiàn)象，而這正是社會和人對語言發(fā)展的作用體現(xiàn)。

最后我們猜想這樣的變化是由于南京方言語音系統(tǒng)內(nèi)部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決定的。語言中[]→[?]的變化是符合漢語元音高化的變化規(guī)律的。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副詞“還”在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得相當頻繁，它表義體系龐大，語法語義功能十分豐富，而且常與其他相關(guān)副詞發(fā)生誤用誤解現(xiàn)象[4]。用疑問副詞“還”做發(fā)問詞的用法古已有之，例如：

1、蠻奴聞?wù)Z，回馬遂排一左掩右夷陣，索隨駕兵士交戰(zhàn)。擒虎亦(一)見，破顏微笑，問言諸將：“還識此陣？”諸將例皆不識。(敦煌變文集)

2、公還誦《金剛經(jīng)》以否？(同上)

3、……啟相公曰：“只如相公數(shù)年，于福光寺內(nèi)，聽道安上人講《涅槃經(jīng)》，還聽得何法？……”(同上)

4、鶯鶯，你還知道我的相思？甘心為你相思死。(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

以上例子中“還”用于是非問、正反問、特指問等疑問句型中，袁賓(1989)、劉堅、江藍生、白維國、曹廣順(1992)、蔣冀騁、吳福祥(1997)都注意并分析了“還”的這種用法，認為它的性質(zhì)是疑問副詞，語法意義在于加強句子的疑問語氣，并還有追究意味。劉堅等還指出這種用法的“還”是由“仍舊、依然”義演化而來的[4]。而我們也是同意此觀點的，這里講的“還是啊”中的“還”就是疑問句型中的疑問副詞“還”。而南京方言延續(xù)使用“還”做發(fā)問詞并轉(zhuǎn)變成“哎”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南京人自我選擇的結(jié)果。而我們今天仍然可以通過“還”的古義“仍舊、依然”略微體會到說話人在說“哎是啊”(還是啊)的時候，他所密切關(guān)注的是對方對之前話語的態(tài)度，并且與焦點標記“是”組合在一起有著很濃厚的強調(diào)作用，在句中有一定的連接功能。

總而言之，我們推斷“還是啊”在南京方言中被大多數(shù)人讀成“哎是啊”是有一定理據(jù)的。南京話中“哎是啊”等同于“還是啊”，“還”念成“哎”，我們可以描述成[]→[?]，這不是一個突發(fā)事件，而是在當今語言大融合的背景下逐漸形成的具有南京特色的變化。

另外值得肯定的是讀作“還是啊”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但是數(shù)目很少。在語料中能被清晰辨認的“還是啊”僅22例，而且發(fā)話者語速慢于發(fā)“哎是啊”的語速，其作用在于強調(diào)和質(zhì)問受話者是否同意發(fā)話者的觀點。例如：

(當老張被伊能靜的出場弄得神魂顛倒的時候，其妻老楊說)楊：哦看你又不得了了奧，還是啊？啊，講什么東西啊，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奧，你竟然在哦滴雙目睽睽之下，跟陌生女人打情罵俏，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這里老楊發(fā)“還是啊”的時候是字字咬牙切齒，語速較慢，因此也很容易辨認出來。

三、“哎是啊”的語義分析

英國語言學家L.R.帕默爾說：“語言是一連串的暗示，聽話人得從這些暗示中構(gòu)擬出說話人所要表示的意圖，這些暗示或顯或隱，各不相同?！盵5]認知語言學認為，語義理解的基礎(chǔ)是一個涉及情景知識的復(fù)雜認知結(jié)構(gòu)。因此我們結(jié)合語境把“哎是啊”的語義進行描寫與分析，大致歸為以下幾類(注：以下編號為“年月日”代表節(jié)目的播放日期)。

(一)表示詢問聽話人是否認同自己的說法、觀點、看法，希望得到鼓勵或指正從而順利地進行對話。語義上類似于“我這樣說對不對”，言外之意是“我說的對不對你可以有異議，但是希望你給我個回應(yīng)”。例如：

090702張：不得鳥來，不得鳥來，十萬火急，迫不及待，大事不好來，哦是從蘇州到南京來上學地小張，哎是啊？特別緊急滴事情，哦要找哦滴女朋友小楊。

這是《歡喜劇》開場的第一句臺詞，此時老張扮演一位大學生。我們從一句“哎是啊”看到老張性格中柔弱膽怯的一面。這里他第一個出場顯得十分緊張，向觀眾們說出自己飾演的角色后添上一句“哎是啊”，是一種詢問，問觀眾他演的角色對不對、像不像，從而緩和語氣達到鎮(zhèn)定自己的效果；同時又可以讓觀眾知道他飾演的角色。在此語境中，“哎是啊”不僅體現(xiàn)出向聽話人求證自己的認識、觀點或行為是否正確，還體現(xiàn)了諸如語氣詞“嗯”“啊”等的舒緩語氣的作用，為自己的思考與回憶爭取時間。

(二)表示發(fā)話者與受話者已經(jīng)明顯達成認同，不需要對方回答，并且旁人可以看得出來雙方的默契。語義上類似于贊嘆語“真是的，說到我心里去了！”“好極了！”言外之意是表現(xiàn)發(fā)話者心里是美滋滋的，對受話者高度稱贊。例如：

090706秦：哎呀，乖乖，不要煩老，到底是老相識奧，哎是??？哎呀，對哦這么了解。

這里的語境是秦大媽得知楊阿姨猜出她即將登場?！鞍ナ前　北硎緦蠗畹目滟澲椤４藭r兩人交換眼神、彼此會心一笑，而觀眾也是一目了然。

再如，

090706楊：乖乖，哦滴個天哪！這哪邊是吃了槍火啊，這分明是吃了一包炸藥啊。你看那個嘴啊——篤篤篤篤篤篤，跟連珠炮一樣滴，哎是??？

這里是楊阿姨對鄒杰辯解表示不滿時說的一句話，前半句已經(jīng)用一連串擬聲詞和一個比喻形象地表達了對鄒杰的不屑與不滿，最后加上“哎是啊”更加突出不屑一顧的情緒。此句話并不是在問“你認為對不對??？”而是在說“你怎么這個樣子啊！”顯示出南京話中戲謔的一面。

(三)提醒對方注意，表示一種反抗情緒。一般用于發(fā)話者對某一言論或某一言行產(chǎn)生異議。語義上類似于“怎么這樣說??！”“怎么能這樣做呢！”言外之意是表達發(fā)話者與受話者的看法或觀點不一致，并且指責受話者的言行是錯誤的。例如：

090707張：你憑什么砸哦泥。哦跟你講哦是詩人！詩人也是有骨氣滴哎，哎是??！

這里的“哎是啊”多少帶一些感嘆的意思，這是楊阿姨氣急敗壞拿老張出氣時，老張回楊阿姨的一句話。言外之意是提醒老楊我老張也是要面子的，如果你再這樣對我我是要反抗的，體現(xiàn)了老張反抗情緒的同時也體現(xiàn)了南京方言中含蓄委婉的一面。

再如，

090707楊：你管哦真是滴！而且呢哦用了哦自己滴打折券，哎是??？哦沒讓你用現(xiàn)金補給哦就不錯老，真是的！

這里是老楊強調(diào)自己沒有用對方的錢，用的是自己的打折券。語氣強硬甚至有蠻不講理的意味，從而達到提醒受話者注意了我老楊不是好欺負的這樣的目的，間接地提醒受話者的言論是不正確的。

(四)在一句話中重復(fù)使用多個“哎是啊”體現(xiàn)對受話者的催促。疑問語氣很強，希望獲得一些新的信息。語義上類似于“你的意見是什么呢？”“快說說看你的想法？”言外之意是對受話者的態(tài)度或表現(xiàn)不滿。例如：

090708張：什么這個這個，你不是講不難滴嘛？人家給你出一道，人家小學生滴這種題目，哎是啊，你又這個這個這個不出來，哎是啊，你倒講講看到底有多少個小時呢？

這里是老張催促老楊說出奧數(shù)題答案時說的一句話，前提是老楊認為簡單，而老張并不認同。因此當老楊做不出來的時候，老張心里十分得意并且希望看到老楊出丑。這里連用幾個“哎是啊”并不是偶然，在我們看來這是對老楊的一種逼問，不僅加強了語氣達到咄咄逼人的效果，而且不給對方任何回旋的余地。

(五)詢問對方是否清楚自己所說的內(nèi)容，是否要再作一些補充，從而讓對話順暢。語義上類似于問“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如果你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我可以向你多介紹點?！毖酝庵馐窍Ｍ玫绞茉捳叩目隙ɑ蛘呤前l(fā)表疑問，這種用法傳遞的是對受話者理解程度的關(guān)心。例如：

090708楊：哎老張，哦還記得上次以前哦們家有一個京巴狗，哎是啊？被刷了一身黃油漆還記得啦？搞滴跟加菲貓一樣滴，哎，會不會是哦們家女兒干滴?。?/p>

這里老楊首先提出一個話題但是并不清楚對方老張是否清楚自己所指對象，因此在句中穿插“哎是啊”來詢問老張記不記得或者有沒有想起來，如果沒有想起來她可以作適當?shù)难a充好讓老張想起來。說完“哎是啊”之后老楊會看一看老張的反應(yīng)，如果發(fā)現(xiàn)老張想起來了，便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xù)說下去，對話得以進行。同時，這種語義的運用在生活中也體現(xiàn)出南京人善解人意的一面。

(六)表現(xiàn)為一般的正反疑問，要求受話者作出選擇，即回答對發(fā)話者提出的觀點或態(tài)度肯定還是否定。雖然這個語義最為傳統(tǒng)，但是在語料收集當中運用的例子所占比例卻很少，而且應(yīng)用起來有所變化。它的語義類似于“我這樣說對不對？”“我這樣做有錯嗎？”言外之意是我這樣的行為或想法是正確的，并要求受話者對發(fā)話者作出肯定。例如：

090729張：兒子，哦只是打了幾下你滴屁股，哦又沒有用門夾你滴天線！真是滴！你怎么就變不正常了呢！你想哦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喝，哎是?。颗对趺淳筒皇悄惆职至四?！

這里是老張在訓斥自己不聽話的兒子。在一連串感慨和疑問后老張已經(jīng)到了無言以對的地步，這個時候出現(xiàn)“哎是啊”完全是對兒子的一種詢問，同時也是對自己之前理由的一種懷疑?！鞍ナ前　笔怯脕斫Y(jié)束自己的發(fā)言，也是一種感嘆，流露出一種傷感和無奈，把剩下的時間留給兒子作答。這里同時也體現(xiàn)出南京人包容妥協(xié)的性格特征。

(七)沒有具體的實在意義，完全可以當成是加強語氣的手段，強調(diào)前面話語中所表達的觀點的同時表達發(fā)話者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或情感。這在南京方言中是獨具特色的，用南京話代替的可以有“多大事??！”、“煩不了！”例如：

090708張：……反正怎么算滴話，你都不超過2斤滴哎，肯定會缺個幾兩。多出來那你就不用找老。自己那留著買糖吃，哎是?。?/p>

這里是老張給別人錢辦事并且自認為錢可能給多了的情況下說的一句話?！鞍ナ前　笨梢蕴鎿Q為“好不好”，但是老張心里是認為多出來的錢我就不要了，你留著自個兒花。好像在說“多出的錢我不要了，多大事啊，你自個兒花吧！”，或者是“多出來的錢我也煩不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這里特殊的語義來自于南京人憨直、不予斤斤計較的性格。

四、“哎是啊”的語用分析

(一)從話語功能的角度看，具有搶話輪或維持話輪的作用。

會話是說話的參與各方不斷互換角色輪番說話的過程，每一個參與者一次連續(xù)說的話，就是一個話輪[6]。發(fā)話者如果覺得自己的發(fā)話并沒有結(jié)束，希望不受他人插話，這個時候就要采取一定的語用策略。而“哎是啊”正好類似于延續(xù)性詞語，提醒受話人不要接話的同時給自己爭取時間，進行迅速的思考。此外，從即席功能的角度看，這里的“哎是啊”具有找話題、找詞的功能，為發(fā)話者爭取更多的時間。

(二)具有特別的生命意識。

言語是具有生命意識的，言語的生命意識是和語言的物理、生理屬性緊密相關(guān)而又有區(qū)別的一種生命現(xiàn)象[7]122。言語的生命意識可以從聽和視兩個方面感受出來或表現(xiàn)出來。它的可聽表現(xiàn)如語速、停頓、節(jié)奏、句調(diào)、平聲靜氣、冷聲冷氣、陰陽怪氣、唉聲嘆氣等；它的可見表現(xiàn)指與話語和諧配合著的說話人的面相與身勢[7]123。這里我們說南京方言中的“哎是啊”具有生命意識，主要是指在說“哎是啊”的時候，人們的聲、氣、息是有固定的模式的，而表情和身勢的呈現(xiàn)也有一些規(guī)律可循。通過上文中對語義的分析，不難看出有以下幾種聲、氣、息的組合。

1、詢問是否認同發(fā)話者的觀點、態(tài)度、認識，或者表示出詢問受話者是否需要一些言語補充。這個時候語速較慢、語氣較輕，常帶有關(guān)心對方的表情或身勢。

2、表示一種贊嘆，體現(xiàn)話語雙方達成共識，或者是提醒對方注意說話人的觀點和態(tài)度的不同，這個時候語速可快可慢，但是語氣較重，說話人表情極其豐富。表示贊嘆、達成共識的是一副戲謔、頑皮的表情；表示不滿情緒從而提示注意的則是一副兇惡、厭煩的表情。

3、頻繁地出現(xiàn)在一個長句中，運用靈活，語義上有時可以省略，但是具有一定的修辭效果。每一句“哎是啊”語音短促且常出現(xiàn)吐字不清的情況，語氣可輕可重，但是整句給人的感覺是逐層加強，語流顯得急促?？梢缘玫絻煞N效果：其一是催促說話人說出答案；其二是讓說話人處于百口莫辯的境地。這種情況下話語權(quán)往往掌握在發(fā)話者的手中。

4、表示希望對方作出回答，即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這個時候語氣很輕，接近一種語重心長的嘆息，發(fā)話者表現(xiàn)出一副若有所思或者極其痛苦的表情。

因此，南京方言中“哎是啊”具有獨特的生命意識，它是存在于一些固定具體的語境當中的，可以形象地表現(xiàn)出說話人的態(tài)度和情感。

當“哎是啊”在對話中被人們頻繁使用的時候，它已經(jīng)可以體現(xiàn)出南京人一些深層的性格特點。從歷史上看，南京方言在魏晉時期屬于吳方言，但是現(xiàn)如今屬于北方話中江淮次方言，這樣巨大的演變其重要原因在于人口的變遷[1]126。歷史上，南京在全國有著重要的地位，近千年來，遭受了幾次大的戰(zhàn)亂，人口變動極大，而且變動的主要趨勢是北方人的比重增加。從地理位置上看，南京無論是在全國還是江蘇省都處于不南不北的位置，因此南京從古到今都可以算是一個移民大市。見慣了歷史興衰和人事過往的南京人骨子里具有的是包容與謙虛的特征，而這在“哎是啊”的使用過程中我們得到了證明。南京人常常不在意介紹自己是否是南京人，他們總說我爺爺是哪的人、我奶奶是哪的人，我出生在南京，而沒有“阿拉上海人”這種強調(diào)地域的習慣。南京人的性格中既有北方的豪爽，又有南方的細膩。一句“哎是啊”，語氣強硬、語速較快可以顯得蠻橫、不講道理；語氣和緩、語速較慢可以顯得友好親切、有趣生動。當“哎是啊”頻繁出現(xiàn)在話語中，吐字不清、語速較快并且語氣輕盈，則更顯示出南京人樸實、平和、淡定的性格特征。

(三)協(xié)商推進的作用。

言語交際實際上是交際的雙方圍繞一定目的而展開的一個互動的參與過程。說話人在編碼的過程中根據(jù)不同的交際意圖而選擇不同的語言形式和交際策略，而聽話人在理解的過程中也根據(jù)對方的語言形式和策略進行動態(tài)的調(diào)解與順應(yīng)[8]。我們發(fā)現(xiàn)在“哎是啊”的使用過程中發(fā)話者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其語義都傾向于希望得到受話者的認同，即試圖與受話者溝通、商榷，以提高該話語的可接受性。

在我們看來，這與南京人的心理認知是分不開的。作為一個古今移民城市，南京人的凝聚力并不顯著，南京人的城市意識并不強。無論是作為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還是外來常駐人口，人們之間的溝通與交流都是平和的，人們之間文化語言的融合都是友好的。南京人已經(jīng)習慣看到身邊有很多他鄉(xiāng)人，并且習慣與之友好相處。是歷史和地域因素造就了南京人性格中寬容、博愛的特質(zhì)。那些外來人口，也沒有感受到自己是外地人，他們發(fā)現(xiàn)南京話好懂、好學，南京人溫和而不抵觸，因此他們中的多數(shù)可以舒適安定地在南京居住。而我們這里所說的“哎是啊”之所以能夠在當今南京人或者南京常駐居民中廣泛使用，是因為它有著特殊的語用功能：拉近話語雙方的距離，給人以一種商榷、討論、交流的感受。一句“哎是啊”傳遞的是發(fā)話者對受話者的一種關(guān)心與體貼，配合著南京人特有的憨厚、實在、淡定的語氣和身勢便更具地方特色。

總之，現(xiàn)今南京方言中“哎是啊”的使用與盛行從語音的變化與發(fā)展、語義的靈活運用等各方面都存在一定的理據(jù)，它的使用凸顯了南京方言的特色，也反映了當今南京人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1] 劉丹青.南京方言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

[2] 李小凡.蘇州方言語法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80.

[3] 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南京方言志[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3：1.

[4] 張平.副詞“還“的系統(tǒng)考察[D].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2(3).

[5] L.R.帕默爾.語言學概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72.

[6] 邵敬敏.現(xiàn)代漢語通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273.

[7] 錢冠連.漢語文化語用學[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

[8] 彭增安.隱喻研究的新視角[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194.

H172.4

A

1007-8444(2013)06-0802-06

2013-09-20

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基于‘交互性’變量的語體語法研究”(12YYB010)；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漢語交互主觀性的類型學研究”(2012SJB740005)；上海外國語大學第七屆研究生科研基金項目“漢語語體語法研究”(1207137)；淮安市科技支撐(社會發(fā)展)項目(HAS2011065)。

許彩云(1968-)，副教授，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外國語言學及應(yīng)用語言學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