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艷麗
一
那年夏天,他十五歲,讀初中二年級。父親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他和娘住在這個村莊里。四周綿延起伏的大山包圍著房屋、稻田、小溪。他家門前有一池荷塘,他常常坐在荷塘邊香櫞樹下,癡癡地望著滿塘的荷。他最愛看一朵朵荷千姿百態(tài)地盛開,最愛聽一朵朵荷盛開時似琴弦劃過的聲音。
荷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山里單調(diào)的日子一個個遠去了,又一個個走來了。只有山靜止著。這些山,一座比一座的顏色淡,最后淡得跟天是一個顏色了。有時他會想,山就是再大,再多,也總得有個邊吧。山那邊是什么樣的世界?有什么樣的房子,住著什么樣的人呢?也有他最愛的荷嗎?他盼望著長大,長大了就可以去看山外的世界了。
那個上午,陽光明媚,小村寂靜。他坐在香櫞樹下寫作業(yè)。荷塘里荷開了,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清香。他吸吸鼻子,陶醉在幽幽的香氣里。這時一老一小兩個人走過來。老的穿一件對襟白襯衣,戴一頂水果帽。小的是個女孩兒,穿著荷葉般的連衣裙,一雙深遂的大眼睛像夜空的星。老的問:這兒是不是楊明山家?他一愣,楊明山?爹的名字?爹好久沒回家了,名字聽起來竟有幾分陌生。他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娘從屋里迎出來。他寫著作業(yè),心思已在娘與客人對話中。原來老的是爹在外地結(jié)識的朋友,這次帶女兒來山里看山,看溪,畫畫的。
看山?擋住了他視線的山,還有人專門來看?他皺了皺眉。女孩兒悄悄走到他身后,突然伸出小手對他嗨了一聲,說:我叫荷,你叫什么名字?他手里的筆陡地掉了。臉陡地紅了。他把手背到身后,囁嚅著說:我,我叫伏生。伏生?女孩兒重復(fù)著他名字,咯咯地笑起來。他覺得自己臉好燙。
荷,和他荷塘里的荷竟是一樣的名兒。他在作業(yè)本上不停地寫著荷這個字。抬眼望過去,荷塘里荷又開了好幾朵。荷在荷塘邊急急追著蝴蝶,他悄悄地笑了。
在做作業(yè)的時候,荷就在他旁邊畫畫。她畫藍天下的山,山下的荷塘,荷塘里的荷。畫好后,她問:像你的荷么?他細細地瞄,然后慢慢搖頭。荷噘著小嘴說:真的不像?他再細細地瞄,再慢慢搖頭。畫上的荷雖是荷,但不是他的荷。他的荷是會說話的,眉眼里都會笑的。荷用雙手幫忙搖他腦袋,恨恨地問:怎么不像你的荷???
在他一次次搖頭中,荷好像真的生氣了,不再畫荷了。她畫一些神態(tài)各異的女孩兒。小巧的臉蛋,高高盤起的發(fā)髻,鮮艷的服飾。她們或站或坐,或躺或臥。她們就像他的荷一樣好看,張著小嘴要說話,眉眼里全是笑。其中一個特別像荷,穿著荷葉般的連衣裙,一雙深遂的大眼睛像夜空的星。他說,這個能給我嗎?荷笑笑,然后慢慢搖頭。他的臉紅了。荷突然說,你畫荷我倆換。
畫荷?我能畫荷?他不相信地重復(fù)著。
是啊,我畫會說會笑女孩兒,你畫會說會笑的荷。到時我們合作畫荷葉美女圖,多美呀。荷越說越興奮,撲閃著美麗的大眼睛。他下決心似地拼命點頭。
他開始和荷一起畫畫。畫累了,他們并排躺在香櫞樹下。四周很靜,只有荷的輕言細語,荷說,山那邊有好長好長的公路,好多好多的汽車,還有好寬好寬的大海和好大好大的輪船……他聽著荷的講述,眺望著瓦藍的天空。天空有如倒映著的荷塘,云彩像荷花一樣,一朵朵地開了,又一朵朵地謝了,終究又一朵朵地開了。偶爾,一陣轟隆聲劃過天空。荷說:看,飛機。十年后我們乘飛機去開畫展,好嗎?他追尋著飛機聲,仿佛感到他正和荷坐在飛機上,從飄渺的云里住下看。呵,山變小了,小得像是堆著的一堆石頭。房子也變了,小得像火柴盒兒。沒變小的只有荷塘和娘。荷塘像是為小村蓋上了繡著荷花的綠毯。娘呢,她正坐在門前,繡她永遠繡不完的鞋墊。
夜幕降臨了,他和荷又坐在香櫞樹下,數(shù)著天上的星。荷掩著嘴在他耳邊神秘地說,我畫的就是天上的仙女,她們要把你的荷帶到天上去呢。他愣著還沒反應(yīng)過來,荷已笑成了一團,叮鈴鈴的笑聲抖落了荷葉上的露珠,在碧波里泛起幾絲漩旎。涼爽的夜風(fēng)送來荷的清香,撫摸著荷飄舞的長發(fā)。螢火蟲提著燈籠在荷塘里穿梭,蟋蟀拉響了纏綿悱惻的琴聲。
這晚,荷可能是畫累了,晚飯沒吃說要先睡。飯后他幫娘刷碗。娘說,明天荷要走了。他急忙說,走?我還不會畫荷?。克鶈挝挥惺?,由不得她。娘坐在灶前邊說邊弓著腰咳嗽。他拿著一個未刷完的碗,傻站在鍋邊。娘叩著火鉗說,魂兒丟了。他這才回過神來。他扔下碗沖到荷的房間。皎潔的月光打窗子泄進來,單照著銀絲樣的蚊帳。荷安然睡著,臉上還掛著淚痕。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淚一下子也涌出來。他使勁地抹呀抹,卻總也抹不完。他翻出荷的畫,畫上那個和荷最相似的人兒,正眨著眼睛對他笑。他淚眼婆娑地對著她笑。笑也不敢大聲笑,只能忍著淺淺地笑,微微地笑。他癡癡地笑了很久,躡手躡腳又找來剪刀。剪刀似有千斤般沉重,他的手總是顫抖握不緊。終于剪下了第一剪。剪一下,他看一下床上的荷,見她仍熟睡,就再剪一下。他剪得很慢,很小心,生怕剪痛了畫上人兒的小臉。最后他端詳著剪下的人兒,輕輕嘆了口氣,把人兒揣到貼胸的口袋。
早晨,荷起來了,并不像往日那樣歡快地叫著伏生,伏生。見到他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東西??此懋媰詴r,他心怦怦地跳,千萬不要讓她發(fā)現(xiàn)了。他不時用眼角瞟著荷。荷合起畫冊了。懸著的心剛要放下,荷突然把畫冊一扔,哭著說,我的畫撕壞了?我不走了。娘聞聲走過來,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說:死犢子,一定是你干的。是我,我賠。他脖子一伸,胸脯一挺。娘的巴掌又舉起來。不是他,是我自己不小心撕破了。荷拉著他站到她身后,小小的身子去擋娘的巴掌。娘的巴掌在半空中收回了。娘咳嗽著說,死犢子,看你做的好事,你賠人家。
拿什么來賠呢,揣在懷里的那張小人兒,是斷然不能還的。他用衣袖笨拙地擦干她的小臉,拉著她來到荷塘邊。荷塘里荷葉碧綠,幾滴亮晶晶的露珠,不知何時跌落在上面,在微風(fēng)中俏皮地打著滾兒。粉白的荷花似開未開,舒展著婀娜多姿的身子。他說:我跳支荷葉舞賠你。荷不說話,目光里滿是憂郁。他掐下荷葉戴到頭上,采朵荷花舉過頭頂,學(xué)著荷在風(fēng)中蹦蹦跳跳。她忍俊不禁地笑了,照他的胸口輕捶了一下,說:誰讓你賠了?
荷的父親收拾好東西,招呼著荷出發(fā)。荷又開始哭起來。他上前提起荷的行李就走。荷的父親說,嗯,不錯的小子,長大了一定有出息。他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趕路。到了出山的路口,他把行李遞給荷,轉(zhuǎn)身往回跑。荷在后面呼喊,伏生,伏生。他還是不應(yīng)聲。一鼓作氣跑過平地,翻上山梁。終于看到荷了,他還是不敢停下來,順著山脊跑啊跑,汗水和著淚水嘩啦而下。荷的身影漸漸模糊,變成一個小黑點消逝在遠處。他把手卷成話筒,使勁地喊:我會畫好荷的。聲嘶力竭的叫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二
自荷走后,他更想去看山外的世界了。他盼望常年在外的爹能早日回來,這次一定央求他帶他去山外看看。臘月的時候,爹回來了,爹是回來離婚的。他逼著娘在協(xié)議上簽完字,過來拉他的手,說,伏生,你跟我一起走吧,山外可好玩了。他死死地剜了爹一眼,一溜煙兒地跑了。他一口氣跑到荷塘邊,荷葉早凋落了,幾根枯枝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顫抖,拼命地與嚴(yán)冬作著最后的搏斗。他走進荷塘里,厚厚的冰承載著他單薄纖瘦的身子,直到他一個趔趄摔倒。他索性趴在冰面上,親吻著冰下的枯荷,想象著來年春天荷美麗的樣子。
來年的秋天,他到縣城上高中了??h城很小,是個只有萬把人的小城,但他總算走出山溝溝了。他走在縣城并不寬闊的街道上,心里想:荷在山外的哪里呢?她會在這樣的街道上散步嗎?
學(xué)習(xí)之余,他所有的時間都在畫荷。春天,畫荷的睡眼惺忪。夏天,畫荷的含苞欲放。秋天,畫荷的競相爭艷。冬天,畫荷的凄美凋零。四季在他畫荷的日子里悄悄輪換。轉(zhuǎn)眼間,他已是個十八歲的青年,一分之差讓他落榜了。老師說,你復(fù)讀的話,一定能考上好大學(xué)。他想到徒壁四空的家,體弱多病的母親,卷起鋪蓋走了。
回到了山溝溝中的家,滿池的荷開得正旺。他默默地呆坐了一會兒,拿起鐮刀、鋤頭加入到生產(chǎn)隊勞動力大軍中,向貧瘠的山地挖刨著糊口的糧食。勞動的空余,別人圍坐在一起開著葷素不一的玩笑,打發(fā)著山里寂寥的日子,緩解著勞作的疲乏。他呢,會找個無人的角落,偷偷地把貼身那張小畫拿出來,偷偷地看上一眼,偷偷地吻一吻。那張畫貼身太久,已浸染上了他身上的汗味、酸味,讓他愈發(fā)感動親切。更多的時候,他會到荷塘邊坐著,用已磨得長了一層厚繭的手,靜靜地畫他的荷。有時飛機也會在云中飛過,他仰起頭,揉著酸痛的肩,想象著荷或許就坐在這飛機上,或許正在從飛機上往下瞧,她瞧得見這片荷塘么?她瞧得見我么?他傻傻地問著自己,傻傻地笑。
以后每年的春天,他都會扛著鋤頭來到荷塘,把荷塘加長一點兒,加寬一點,再種上荷。他要讓他的荷連成一大片,他要看到荷在他歡暢的汗水下,葉子恣意地綠,花兒恣意地艷。他要畫荷妖嬈的美麗,不染的高貴。其實,他簡陋的屋子里,早已是屋外荷的翻版。桌上堆著的畫,是荷。墻上貼的畫,仍是荷。天花板上糊的,還是荷。大大小小的荷,形態(tài)各異的荷。有天,娘對他說,你畫的荷真像來過那個荷,會說會笑呢。他一怔,臉紅了。躲到自己的房間里,細細地瞄,畫中的荷真是他的荷,撲閃著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張一合的,眉眼里全是笑。
我畫好荷了。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對著荷塘大聲地呼喊。荷塘里的荷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撲簌撲簌地擺動著枝葉,為他歡呼。十年了,他該帶著他的荷出山了。他要和荷共畫荷葉美人圖,和她坐飛機開畫展。
從村莊到縣城,從縣城再到都市。他風(fēng)餐露宿,日夜兼程,不多的錢很快花光了,有關(guān)荷的消息還沒找到。期間,他遇到了好幾個要買他畫的人,他都拒絕了。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呸了他一口痰說,叫花子還裝清高。他站在城市的一隅,看著咆哮的汽車、嗚咽的輪船、聳立云端的樓房,潮水樣的人流……混濁的空氣,嘈雜的聲音,閃爍的街燈,都讓他頭暈?zāi)垦!K?,這里真的是自己向往的山外世界?
為了找到荷,他在一個畫室里找了份工作。事先他對老板說,除了兩樣不畫,其他畫什么都行。老板詫異地問,哪兩樣?荷和女人。他簡單地回答。老板是個肥肥的小伙子,望著清瘦的他,想了想,呵呵笑起來,如今什么稀奇的主兒都有,行吧。
有天,他正在畫室里畫畫,突然,一個身影佇立在畫室門口,張望著什么,他抬起頭,張望的人對他莞爾一笑,轉(zhuǎn)身離開。荷!飄飛的長發(fā),齊眉的劉海,會說話的眼睛,碧綠的衣裙,太像荷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手中的畫筆掉了。他捂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追上去,一把扯住那個女子的肩膀,太用力了,女子沒站穩(wěn),一下子倒在他懷里。他緊抱著女子,口里喃喃地叫著,荷,荷。女子掙脫了他的懷抱,撫了撫被他弄亂的長發(fā),說,神經(jīng)病。荷,我是伏生,畫荷的伏生啊。他語無倫次地說。什么河和海的,不認(rèn)識。女子準(zhǔn)備離開,突然又折身問,你不是剛才畫畫的那個人嗎?你是畫家?嗯,我會畫荷。他堅定地回答。他深深的目光一直凝望著女子,生怕她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他一把攥住了女子的手。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腳在地上畫著圈兒。我會畫荷了,我們共畫荷葉美人圖吧,荷,你忘了么?他哽咽著,語無倫次地說著從前的故事。我不認(rèn)識你,不過你很特別哦。女子愛憐地拍著他的背。你真的不是荷?那你叫什么名兒?他仍有些不相信地問。我?我叫小蓮,跟你說的荷差不多吧。女子格格地笑起來。真的是認(rèn)錯人了,他漸漸地松開了緊握女子的手。
看來一切都是天意,老天讓他失去荷,卻送來了蓮。自那天后,小蓮每天都會來找他,有時聽他講荷的故事,有時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他畫畫。他明知道她不是他認(rèn)識的荷,但一抬眼看到她眉眼里的笑,就覺得她是荷。就像今天,小蓮沒來看他畫畫,他心里空落落地。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小蓮從門外閃進來了,說,你不是會畫荷嗎,我?guī)闳?。畫荷?好久沒畫荷了,他還沉浸在往日畫荷的回憶里,小蓮已拉著他的手坐上了車。
他很驚奇這里的荷比他的荷長得更繁茂,開得更妖艷。小蓮為他支好了畫夾。他木然地接過小蓮遞來的畫筆,望著小蓮笑容滿面的臉,齊眉的劉海,撲閃的眼睛,一切恍惚如從前。小蓮、荷在他眼前交錯重疊,他不清楚哪個是荷,哪個是蓮。你快畫嘛,小蓮嬌滴滴地催促。他猛地抱住了小蓮,就像親吻畫上那個人兒一樣吻著她的小臉,小蓮熱烈地回應(yīng)著。他把委屈、辛酸、激動都匯聚到這纏綿的吻里了。
你個不要臉的。一聲喝斥讓他醒過來,他推開小蓮。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拿著一根棍子站在荷塘邊。男人把棍子使勁地點了點地,說,是公了還是私了?他不解地望著小蓮,小蓮好像很害怕地躲到他身后,說,這是我男人。什么?怎么不早說。你沒問過我呀。小蓮很無辜地皺著眉頭。他對著那男人說,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看怎么辦吧?男人說,很好辦,拿10萬元錢來。他只是搖頭,不停地搖頭,男人說什么他都搖頭。男人忍無可忍了,掄起棍子,一棍棍打他在身上,他聞著刺鼻的花香,感覺不到疼痛,只有麻木。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小蓮說,別打死了,我可不想坐牢。男人氣憤地說,最多死條腿。這次你看走眼了,一點兒好處都沒撈到。我以為畫家都有錢嘛,哪知道他又窮又硬。快走吧,不然一會兒來人了。他聽著小蓮的話,想象著小蓮撅著她好看的小嘴一張一合,漸漸昏過去。
三
馬上要過年了,給娘買的藥要送回去,荷塘也要翻泥施肥。他辭掉工作,坐上了返程的火車。
娘在山口等他,白發(fā)在寒風(fēng)中顫抖,咳嗽得弓著身子。他盡量直著腿,盡量不拐著走,但娘一眼都看出來了。娘睜大已凹陷的眼,反復(fù)摸著他的一只瘸腿。最后,娘努力地站直身子,拍了他一巴掌說,死犢子,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就是沒帶個媳婦回來,白讓娘來接你。
娘吃了他帶回的藥,病好多了。荷塘施肥了,荷長得更壯了。最近,娘倒是忙起來了,娘逢人都打聽哪家的姑娘好,打聽好了,又忙著找媒婆去提親。有姑娘同意了,就提出和他見個面,他卻有一萬個理由不見。娘急得臉上皺紋更密更長了。他依然不緊不慢地畫著他的荷。娘說,你快三十了,得找個媳婦了。他像是沒聽見。娘又說,莫想那些紅襖子綠袖子的,我要抱孫子。他還是畫他的荷。娘急了,一把奪過他的畫筆,扔到荷塘里,哭著說,死犢子,你畫這么多荷,是能吃還是能喝呀。他到荷塘里撿畫筆,娘哭他也哭。
流逝的歲月卻讓黑發(fā)染上風(fēng)霜,懵懂的少年畫著荷走進了不惑之年。他常常會小心拿出那張像荷的畫,摩挲他已滿是皺紋的臉,畫上的人兒早已褪色模糊了,眼睛像夜空微弱的星,泛著最后淡淡的光??赡苁抢狭税?,最近幾年,只要他把這張畫往臉上一貼,眼淚就企圖沖破堤防,肆意妄為。他多想和這畫上的小臉相依相偎,眼睛對著眼睛,讓心靈在淚水中交融??伤麚?dān)心自己已酸臭的淚水會浸濕它,便將淚吞進肚里,流進心里,再加上一把堅固的鎖。
娘等不到娶媳抱孫的那天,娘死了。娘死的那天,天下著淅瀝的雨,娘望著窗外的雨,像是沉浸在過去。好半天,娘才收回空洞的眼神,用盡力氣對他說,犢子,你把箱子打開。他打開了。箱子里只放著一個口袋,他抖開口袋,大大小小的鞋墊掉出來,各種各樣花色的,桃花、杏花,還有他的荷花。娘的眼睛突然亮了許多,娘說,你替我給他們吧,你爹的,你的,你媳婦的,我孫子的。娘的聲音越來越弱,沒有了聲息。他跪在床前,使勁喊娘,使勁地磕頭,頭上磕出了血也渾然不知。窗外起了風(fēng),雨下得更大,風(fēng)吼著把雨一次次拍向窗欞,與他的喊聲混雜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風(fēng)雨聲,哪是他喊聲,他只是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伴隨著這聲音起伏、升騰、游離。
四
轟隆聲打破了山村的寂靜。村子里終日響著炮聲。村口山嶺炸開了,連上了山外的公路。挖土機、鏟車都開進來,在村子前面的山谷里吼進吼出。村前的山挖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窟窿,像巨人張著血盆大口。當(dāng)然,所有的一切與他不相關(guān)連,他只孤單地畫著他的荷,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別人都說他著魔了,荷花精把他魂勾跑了。這天,村長來了。村長喝得醉醺醺的,一屁股坐到荷塘邊,拿著帽子使勁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伏生,你發(fā)財了。他不說話,畫著他的荷。村長聲音加大了分貝,湊到他耳邊說,呆子伏生,你真發(fā)財了。他還是不說話,安靜地給最后一支荷描上紅色。村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分鐘后,說,哼,真是丟魂了。
夜里,清風(fēng)徐徐,夜色皎潔如水。他就著月光畫荷至深夜才睡。夢中,荷悄然而至。粉紅的臉蛋,一襲綠衣,在碧波瀲艷中對他含眉而笑,翩翩起舞,如癡如醉。突然一陣轟隆聲打破沉靜,荷轉(zhuǎn)瞬即逝。他懊惱地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他披衣來到荷塘,荷全然不是昨晚模樣,挖土機已把荷塘開墾成一塊平地,新翻的黃土掩埋了滿塘的荷,有幾根尚未完全掩埋掉,在黃土中開著孤寂的花。
原來,山里平地不多,來開礦的公司要用這塊荷塘做貨場。村長同意賣掉了。他看著挖土機蠻橫地把黃土鏟起,掩埋,他看到他的荷漸漸被蹂躪踐踏,熱血往腦門一涌,來不及穿上披著的衣裳,猛地向挖土機沖上了上去。他奔跑著,上下一沖一沖地奔跑著,衣裳像一片荷葉倏地落地。或許他并不想死,只是想示威恐嚇,沒想到左邊一輛拉黃土的車沖過來一下子撞倒他,他赤裸的身子歪扭了兩下,費力地用手向前方指了指什么,咚地倒下。
所有的車聲戛然而止,人們從四面圍上來,嘰嘰喳喳地不知怎么辦好。有人說,他瘸著腿跑得還這快,真是鬼氣。一會兒得知消息的礦老板來了,人們自動地散開,讓出了一條道。司機打開車門,撐開了洋傘。老板出來了,戴著墨鏡,盤著高高的發(fā)髻。大老板是個女的,圍觀的人驚呼。村長也有些吃驚,小聲地對旁邊村民說,只聽礦上經(jīng)理說他們大老板錢多得很,沒想到是個女老板,還是個漂亮的女老板。女老板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他,問真的沒救了?圍觀的人點點頭。她嘆了口氣說,哦。她對著他身子鞠了一躬,說,哪個是他家屬?還是早點入土為安吧。村長走上去說,他老娘在前年去世了,家里沒人了。她說,哦。我是這兒的村長,村長拍了拍自己的胸說。女老板熱情地和村長握手,說,哦,幸會。這事,就勞你費心安排吧。村長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只要有錢就好辦。錢不是問題,女老板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有人說,哎呀,這是他的衣裳吧。村長接過去辨認(rèn)著,衣裳口袋里那張畫掉出來,女老板低頭看了看,彎腰揀起了。畫上是一個模糊的小女孩兒,高高盤起的發(fā)髻,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她看了看畫,對村長說,厚葬吧。村長說,這可得一大筆開銷呢。她說,所有的錢我們出,厚葬。村長打了哈哈說,狗日的命生得真好。喜笑顏開張羅去了。一會兒找來一床棉絮卷起他,眾人幫忙抬著往屋里走。女老板跟著。
這間屋以后也沒人住了,礦山需要地兒的話,再賣給你們。村長對女老板說。女老板搖了搖頭,又猛地點了點頭。村長一頭霧水地望了望她,忙著招呼出殯的事了。
女老板來到屋內(nèi),滿屋的荷跳入眼簾,有的在明媚春光下羞羞答答,有的在狂風(fēng)暴雨中英姿颯爽。細看時,每幅畫里都留有一處空白,好像還差點什么填充。桌子上的一幅畫,顯然是剛畫好的,新鮮油墨散發(fā)的味道依稀尚存。畫面上,朦朧的月光籠罩著荷塘,荷在靜謐的月色中傾心綻放,小嘴一張一合的,撲閃著明亮的眼睛,眉眼里全是笑。村長見女老板在看畫,過來說,他早著魔了,魂兒被荷花精勾去了。女老板沒理會他,只是出神地看著這些畫,說,這些畫,我全買了。村長目瞪口呆地望著女老板,心想;這女人真是錢多了發(fā)燒。他搔了搔腦殼,說,你萬一要買,搞個兩萬元錢算了。她點了點頭,交待司機把一張張畫收起來,小心放到車上。
人們給他穿上按女老板吩咐買來的新衣,再裝進一口上好的杉木棺材里,抬著他朝山谷走去。嗩吶聲如泣如訴,棺材緩緩沉進泥土。他永遠和這塊生于斯長于斯的大山融為一體了。山那邊是什么?是汽車、輪船嗎?是越來越現(xiàn)代化的世界,是光彩流溢的生活嗎?沒有人再去問,再去想了。
長眠在地下的他并不知道,礦山開采停止了,村莊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F(xiàn)在,女老板改行開發(fā)荷花產(chǎn)業(yè)了。村子里幾千畝土地到處都種滿了荷,門前,房后,山谷,包括他墳的周圍都是荷。女老板把他住過的小屋翻修成一幢畫院,每天都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們前來觀荷,畫荷。畫院大廳里掛著他生前畫的荷。一個知名畫家來此地賞荷時,驚嘆地說,這是代表目前國內(nèi)最高水平的荷畫,參與拍賣能價值連城。女老板婉拒了。
女老板又在畫院旁邊建幢小樓長期住下來。她常常坐在荷塘邊香櫞樹下,久久地凝望著滿塘的荷??匆欢涠浜汕ё税賾B(tài)地盛開。聽一朵朵荷盛開時似琴弦劃過的聲音。
荷塘邊的香櫞樹更粗更高了。那個在樹下做作業(yè)的少年呢?曾經(jīng)跳著荷葉舞的少年呢?卻永遠逝去了。
永不消逝的是瓦藍的天空,天空下寧靜的村莊。村莊里荷的海洋。一畈畈一池池碧綠綠的荷葉,在明媚的陽光下油亮油亮。一朵朵粉嘟嘟的荷花,在徐徐清風(fēng)中競相開放,仿佛正爭相訴說著一個美麗凄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