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要回歸土地。
可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臉。是的,我照過鏡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臉。一個人的臉應(yīng)該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征。那時候我還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皮膚的顏色為什么是黃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們的顏色來自于土地,我們與平原一個色調(diào)。
是的,在時間中,我曾不斷地修飾我的記憶。我篡改了很多東西,包括我的童年……
記得,當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老姑父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覺么?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與無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渾然一體:谷垛、麻雀、樹木、房舍,以及場里的石磙,瓦屋的獸頭,顏色是一樣一樣的。他就象是土生土長、壘在村邊的一堵黃泥墻,或是植在路邊上被風雨蝕過的乏灰色的老樹樁子。他的臉就是一張無梁村的地形圖,溝溝壑壑一覽無余。那眼泡就象是干癟了的、濁黃色的、用席篾子劃開又撒了一點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襖爛著套子,腰里勒著一根草繩,上半身象是一捆柴禾;下半身又很象是一個大著褲襠、裹了裹腳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還七纏八繞地用爛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規(guī)的綁腿,那大約是他惟一當過軍人的顯示了。
說實話,是碎嘴的女人豐富了我童年的記憶。后來,我才知道,老姑父當年那段曾經(jīng)轟動潁平城的愛情故事早已煙化了。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后,已經(jīng)是無梁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特別讓人惋惜的是,當年的4873部隊,就是曾經(jīng)駐扎在潁平的榴炮團,也就是老姑父曾經(jīng)擔任過連長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后出過一個中將和兩個少將,他們都曾是老姑父帶過的兵??衫瞎酶副救藚s在跟團政委吵了一架后,為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復(fù)員了。
甜蜜是很短暫的。據(jù)說,兩人結(jié)婚后僅串過一次親戚,去吳玉花她舅家趕會。過完蜜月后,兩人接著幾匣點心去她舅家趕會,路上還說著話,親親熱熱的。可一到會上,就招來了不少的笑聲。兩人一個高高挑挑的;一個短粗,炮彈一樣,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顯得十分滑稽……吳玉花的老舅望著一身農(nóng)民裝扮的外甥女婿,說:花,咋?不是個官么?(肩上)咋沒“豆兒”了?此后,吳玉花再不跟他一塊出門了。也許,吳玉花心里的委屈是說不出來的。――當年,她本意是要嫁一個軍官的,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一個農(nóng)民。
結(jié)婚沒有多久,吳玉花就開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們兩人幾乎是打了一輩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換過無數(shù)次了,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據(jù)說,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吳玉花曾不至一次地問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對,不做任何回答。也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如果拿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當年上尉連長蔡國寅的審美水平應(yīng)是一流的。那時身高一米七二的吳玉花應(yīng)該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聳的胸脯,那一雙秀美的長腿,那渾圓飽滿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躍在T臺上走貓步的材料。
或許,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把挺拔、高聳的胸脯當成了對東北老家白樺林的遐想?把那一雙秀美的長腿、渾圓飽滿的屁股當成了對早年騎兵歲月的回憶?我想,他只是后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無梁女人的特征,是編席時站在石磙上練出來的。
感情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在時間中,既然任何物質(zhì)都會發(fā)生變化,那么非物質(zhì)的感情,本就虛無飄渺,又怎么能恒久不變呢?可上尉連長蔡國寅怎么也想不到,他奔這個女人而來,是要跟她打一輩子架的。
老姑父的軍人特質(zhì)是在無梁村的時光里被一點點侵染、一點點抹去的。在碎嘴女人們的花絮里,最初的時候,老姑父曾到葦蕩里喊過操。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站在一望無際的葦蕩邊上,面對著桔紅色的落日,面對著一株株在風中搖曳的蘆花,老姑父放開喉嚨,以“立正,預(yù)備——”為始,獅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顆“銀豆兒”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在無梁村的生活每況愈下,時常遭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們的蔑視和戲弄。比如,女人們撇著嘴說,曾經(jīng)見他到村里的代銷點去偷偷地撿煙頭吸。比如,有一次去鄰近的官莊趕會,女人們發(fā)現(xiàn)他竟然穿一偏開口的褲子,那還是結(jié)婚時,他給吳玉花買的壓箱底的貨。女人們高高地站在石磙上,見了他就說:老蔡,你比石磙才高那么一點點。在床上的時候,咋辦呢?是你抱她,還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誰抱誰,不管怎么打,不管是怎么“辦”的,老姑父還是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在此后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吳玉花先后生育了五個孩子,活下來三個……這也是他生活每況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困難時期,面對女人們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吳玉花卻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聽說老胡下放到鎮(zhèn)上的公社來了。你們還是戰(zhàn)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約就剩下一點男人的尊嚴了,他只回了她一個字:不。爾后,兩人就各自扭過臉去,屁股對屁股,再也不說什么了。
據(jù)說,吳玉花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她早上起來,用摔斷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頭,踮起腿就跑公社去了。
在無梁,僅僅幾年的功夫,吳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美麗。生了第二個孩子后,她的乳房干癟得就象是曬干了的兩只老茄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兩條長辮子早就割賣了,頭發(fā)亂的就象是老呱窩,滿是孕瘢的臉上已沒了半點顏色。她整個看上去瘦得就象是一只大螳螂,只剩下那兩條長桿子腿了。
這一天,她突然踮著兩條長桿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潑又是罵娘地大哭大鬧了一場。她罵老胡是騙子(老胡就是原縣武裝部的部長,就是那個借給老姑夫吉普車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貨!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門口,把一條褲子都在地上蹬爛了……這才把降職下放的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給罵了出來,而且罵得他頭上直冒青筋,終于給老姑父爭得了一點好處。
此后,在公社武裝部長的爭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傷殘軍人處理(他身上有七處傷),每月給七元的傷殘軍人補助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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