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 璜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 太原030006)
《馬氏文通》問世至今,漢語語法學已經(jīng)有100多年的歷史了?;仡櫇h語語法學的建立和一個多世紀的發(fā)展,不難看出,漢語語法研究受國外,特別是西方國家語法學的影響很深。西方的傳統(tǒng)語法學、結構主義語法學、轉(zhuǎn)換生成語法學、功能主義語法學,在漢語語法研究發(fā)展的過程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詞類研究是語法研究中的最核心問題之一,漢語詞類問題的研究,同樣也是在西方語法理論和研究方法引領下開展的。
系統(tǒng)的漢語詞類研究,最早是在西方傳統(tǒng)語法影響下進行的。其研究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19世紀末的《馬氏文通》和20世紀初的《新著國語文法》之中。
19世紀末葉,馬建忠借鑒西方傳統(tǒng)語法理論,出版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馬氏文通》(以下簡稱《文通》),這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的古代漢語語法著作。它以拉丁語為模仿對象,結合漢語的特點,第一次為漢語構建了一個相對完備的詞類系統(tǒng)。馬氏的詞類觀完全融匯在《文通》之中,歸納起來大致有以下三點:
1.馬氏首先肯定漢語的字(詞)是可以分類的,并將其分為九類,同時還承認每一個字又都是有類可歸的。《文通》寫道:“字分九類,足類一切之字。無字無可歸之類,亦類外無不歸之字矣?!保?]23又說:“字類凡九,舉凡一切或有解,或無解,與夫有形可形、有聲可聲之字胥賅矣?!保?]23
2.劃分字(詞)類的依據(jù)是意義,并輔之以句法功能。由于西方傳統(tǒng)語法最初研究的對象是形態(tài)變化豐富的古希臘語,因此語法分析以形態(tài)為標準。但在給詞類和句子成分下定義時,往往又不提及形態(tài)和功能特征,而是只提邏輯意義。馬氏鑒于漢語沒有足以區(qū)分詞類的形態(tài)變化,于是他主張依據(jù)意義并適當?shù)亟Y合句法功能來劃分詞類?!段耐ā氛J為,“故字類者,亦類其義焉耳”[1]23,這就是說字類是字的意義類別。馬氏首先根據(jù)意義劃分出了實字和虛字兩個大類?!段耐ā分赋?,“凡字有事理可解者,曰實字。無解而唯以助實字情態(tài)者,曰虛字。”[1]19實字的下位類別仍然是依據(jù)意義劃分的:“凡實字以名一切事物者,曰名字”,“凡實字以言事物之行者,曰動字”,“凡實字以肖事物之形者,曰靜字”。[1]20-21馬氏依據(jù)意義劃分詞類的主張還表現(xiàn)在對多義字的歸類上?!段耐ā分赋?“字有一字一義者,亦有一字數(shù)義者?!保?]23不同的意義是否屬于同一類字呢?馬氏認為:“凡字之有數(shù)義者,未能拘于一類,……而欲知其類,當先知上下之文義何如耳?!保?]23-24“義不同而其類亦別焉?!保?]23比如:“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馬氏認為,“將”是個多義字,前兩個“將”當“用”講,是動字;后一個“將”指“將軍”,是名字。它們的意義不同,所以其歸類也不一樣。
對虛字的分類,馬氏主要從位置和句法功能劃分?!段耐ā穼懙?“凡虛字以聯(lián)實字相關之義者,曰介字”,“凡虛字用以為提承轉(zhuǎn)展字句者,統(tǒng)曰連字”,“凡虛字用以煞字與句讀者,曰助字”。[1]22-23
3.以字類假借說調(diào)和字類和句子成分在對應關系上的矛盾。馬氏效仿印歐語,讓字類和句子成分一一對應起來,由于漢語的詞類具有多功能性,所以字類和句子成分在對應關系上發(fā)生了矛盾。為了解決這種矛盾,馬氏提出了字類假借。所謂字類假借,是先確定某類字經(jīng)常充當某種成分,若遇到他類字充當了這種成分,便說是假借他類字為該類字。如,名字經(jīng)常充當起詞、止詞(相當于主語、賓語),若動字作了起詞或止詞時,便說它被假借為名字了。例如:“竊自計較:受與報,不宜在門下諸從事后?!?《文通》用例)這里的“受”、“報”都是動字,因在句中作了起詞,而被假借為名字了。動字經(jīng)常充當語詞(相當于謂語),若名字出現(xiàn)在語詞的位置上,那是被假借為動字了。例如:“微二子者,楚不國矣?!?《文通》用例)這里的“國”本為名字,因其充當了語詞,就被假借為動字了。由此可見,馬氏的字類假借說,使字類從屬于句子成分,因而變得十分靈活,其結果必然導致字無定類。
1924年出版了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以下簡稱《文法》)。這是我國第一部現(xiàn)代漢語語法著作?!段姆ā芬彩墙梃b西方傳統(tǒng)語法,并比照英語語法寫成的?!段姆ā放c《文通》的詞類觀基本上是一致的。黎氏認為,“就語詞在語言組織上所表示的各種觀念的性質(zhì),分為若干種類,叫做詞類”,或者說,“詞類是觀念性質(zhì)在語法中區(qū)分的品類?!保?]16這就是語詞在觀念上的分別,也是一種邏輯語義的分類??梢姟段姆ā穭澐衷~類仍然是以意義為依據(jù)的。但給詞歸類時,卻又以詞的句法功能為標準。這也正如黎氏自己所說:“國語的詞類在漢字上沒有形態(tài)區(qū)別,……還須看它在語句中的次位、職務,才易于確認這個詞屬于何種詞類。”[2]17又說:“國語的詞類‘詞形’上既然沒有嚴格的分業(yè),就得多從句法的成分上辨別出它的用法來?!保?]17并進而概括為,“凡詞依句辨品,離句無品?!薄捌贰本褪窃~類。按照依句辨品的方法,作主語、賓語的就是名詞,作述語的是動詞,作名詞附加語的是形容詞,作動詞、形容詞附加語的是副詞。黎氏也是讓詞類和句子成分一一對應起來,同一個詞只要充當?shù)木渥映煞植煌?,它的歸類就發(fā)生了變化,這樣詞類也成了十分靈活的分類,其結果只能是詞無定類。
《文通》和《文法》都是移西就中之作,但也都能結合漢語的特點,各自構建了相對完備的漢語詞類系統(tǒng),為漢語的詞類研究奠定了基礎。二者雖然在語法體系上有所不同,但在詞類觀上卻是一脈相承的。二者都是受了西方傳統(tǒng)語法重意義輕形式,特別是對語言單位的分類和分析主要是以邏輯語義為基礎這種方法論的影響,因而劃分詞類以意義為依據(jù),但意義又往往因人而異,且詞在句中因功能不同,意義也會發(fā)生變化,這樣就不得不另設一套辦法來解決詞的歸類?!段耐ā诽岢隽恕白诸惣俳琛?,《文法》則主張“依句辨品”,提法似異,但實質(zhì)相同,都是把詞類和句子成分一一對應,以句子成分來確定詞的類屬,其結果都步入了詞無定類的死胡同。這對后世的詞類研究產(chǎn)生了不良的影響。
繼《文通》之后,如陳承澤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1922)、金兆梓的《國文法之研究》(1922)等,繼《文法》之后,如20世紀40年代出版的呂叔湘的《中國文法要略》、王力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50年代頒布的《漢語暫擬教學語法系統(tǒng)》以及根據(jù)《暫擬》于50、60、70年代編寫的各種教材,這些語法著作講詞類都沒跳出傳統(tǒng)語法的樊籬。足見西方傳統(tǒng)語法的詞類理論對漢語詞類研究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
結構主義語法是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大體分為布拉格學派、哥本哈根學派和美國描寫語言學派。三派的研究雖然有一定的差別,但從主體思想來看,他們都繼承和發(fā)展了索緒爾語言學理論的基本精神,所以統(tǒng)稱為結構主義語法。然而對漢語語法研究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卻是美國描寫語言學派創(chuàng)立的描寫語法,即美國結構主義語法。為了系統(tǒng)地了解和認識結構主義語法理論和方法指導下漢語詞類研究的發(fā)展狀況,本文將這段研究歷程大致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20世紀30年代,結構主義語法開始傳入中國。最早引進結構主義語法理論研究漢語詞類問題的學者首推陸志韋。他在《國語單音詞詞匯》①該書1938年出版,新中國成立后擴充改寫更名為《北京話單音詞詞匯》,人民出版社1956年出版。一書的序言部分里,試圖用兩種常見的代表不同結構關系的格式規(guī)定名詞、動詞、形容詞這三個詞類。[3]這兩種結構關系為:
1.附加關系:附加者+被附加者,如:紅花
2.接近關系:接近者+被接近者,如:吃飯
在附加關系中的被附加者(花),在接近關系中的被接近者(飯)都是名詞;而附加者(紅)、接近者(吃)分別是形容詞、變化詞(動詞)。
陸志韋劃分詞類的方法首次擺脫了傳統(tǒng)語法的意義標準和“依句辨品”的思想,把詞類劃分建立在短語結構關系的基礎上,為漢語詞類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呂叔湘先生曾經(jīng)指出:“首先系統(tǒng)地運用結構關系劃分詞類的是陸志韋先生的《國語單音詞詞匯》?!保?]龔千炎先生也說過:“陸志韋重新劃分詞類的方法正是結構主義的?!保?]152當然這種分類方法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問題。如果嚴格地貫徹這種方法,又回到了成分定類論的老路上來了。比如,“去”和“吃”都是動詞,但在“少去”、“多吃”里,“去”和“吃”都是被附加者;在“打算去”和“愛吃”里,“去”和“吃”又都是被接近者。這樣,按照陸志韋的分類標準,“去”和“吃”都變成了名詞。因此有的學者認為:“陸志韋提出的結構關系是不徹底的、折中式的結構主義?!保?]84
由于漢語詞類問題的復雜性,引發(fā)了1938-1943年的關于文法革新問題的討論,這次討論的焦點是漢語詞類問題。在這次討論中方光燾針對傅東華“詞不用在句中便不能分類”[7]27的觀點,根據(jù)索緒爾結構主義關系論的原理,提出了在句子成分以外來尋找確定詞類的標準和方法,即著名的“廣義形態(tài)說”。方先生指出:
我以為詞性卻不必一定要在句子中才能辨認出來。從詞與詞的互相關系上,詞與詞的結合上(結合不一定是句子),也可以認清詞的性質(zhì)。譬如說“一塊墨”、“一塊鐵”,“墨”與“鐵”既然都可以和“一塊”結合,當然可以歸入一個范疇?!艺J為詞與詞的相互關系,詞與詞的結合,也不外是一種廣義的形態(tài)。中國單語本身的形態(tài)既然缺少,那末(么)辨別詞性,自不能不求助于這廣義的形態(tài)了。[7]49-50
與方光燾的思路相似,陳望道在討論的后期,提出了“功能”的概念,他主張,依據(jù)字語(詞)的功能劃分詞類。他認為,“所謂功能就是字語在組織中的活動能力?!保?]275陳望道的功能概念比方光燾的廣義形態(tài)涵蓋的范圍更大,它既包括短語的組合功能,也包括句子成分功能。
方光燾的廣義形態(tài)和陳望道的功能概念,都破除了按照意義劃分詞類,以句子成分確定詞性的成說。他們都強調(diào)以詞與詞之間的語法關系來區(qū)分詞類,這實際上是結構主義語法理論,對傳統(tǒng)語法的一次挑戰(zhàn)。但是“由于當時對劃分詞類的標準只能是詞的分布(distribution)這個原理還缺乏認識,這次討論的深度是不夠的”[8]。
從陸志韋的《國語單音詞詞匯》問世,到方光燾廣義形態(tài)和陳望道功能概念的提出,可以看作是結構主義語言學對漢語語法研究的最初影響,是在結構主義語法理論和研究方法指導下漢語詞類研究發(fā)展過程中的初始階段。
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影響下,趙元任1948年在美國出版了《國語入門》,該書的語法部分后來由李榮先生編譯為中文并定名為《北京口語語法》,1952年由開明書店發(fā)行。這是第一部運用美國描寫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研究漢語語法的著作。該書所體現(xiàn)出來的詞類觀,標志著漢語詞類研究,進入了發(fā)展階段。在書中作者對劃分詞類的標準雖然沒有從理論上加以闡述,但實際上采用的也是詞與詞的結合能力和組合關系,即詞的語法分布。對此作者有如下的舉例和說明:“比方說,‘酒’字后頭決不能加表示動作完成的‘了’字;表示程度的‘更’字,決不能跟數(shù)字連在一起;‘躺’字后頭也決不會跟上個賓語。反過來‘打’字后頭總跟著體詞。”[9]200而作者正是以這種詞與詞的結合能力和組合關系來劃分漢語詞類的。如,“名詞是可以跟助名詞復合詞①助名詞復合詞是我們通常說的數(shù)量詞。處在同位的詞,如‘一個人’的‘人’”;“動詞是可以受副詞‘不’修飾(‘有’字受‘沒’字修飾是例外),后頭又可以加句尾后加成分‘了’的詞”[9]201-202,等等,在此基礎上構建了漢語的詞類系統(tǒng)。
《國語入門》劃分詞類的標準和構建的詞類系統(tǒng),對國內(nèi)的語法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首先反映在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語法小組編著的《語法講話》②《語法講話》于1952年7月-1953年11月在《中國語文》連載,196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單行本,并改名為《現(xiàn)代漢語語法講話》,作者署名是丁聲樹、呂叔湘、李榮等八人。中。該書明確提出,“按性質(zhì)和用法”[10]4來劃分詞類。什么是性質(zhì)和用法呢?書中指出,許多名詞“前頭都可以加上數(shù)量詞”,許多動詞“前頭都可以用‘不’來否定”[10]4。可見“性質(zhì)和用法”,就是詞與詞的結合能力和結構關系,即分布。這與趙元任的《國語入門》劃分詞類的標準是一脈相承的。
“上世紀50年代,是我國的傳統(tǒng)語法開始式微,結構主義語法開始興起的時代,是一個從意義出發(fā)到形式出發(fā)的轉(zhuǎn)換時期,兩種思想、兩種思潮發(fā)生了一定的沖突”[11],于是引發(fā)了1953-1955年的漢語詞類問題大討論。這次討論涉及的問題較多,延續(xù)的時間也較長。所討論的問題雖然沒有完全達成共識,但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高名凱先生提出的漢語的詞沒有形態(tài)的區(qū)別,因此不能分類的觀點遭到了否定。多數(shù)學者認為,劃分詞類的標準,主要是詞的語法功能,即詞與詞的組合能力和結構關系??v觀這次討論,“實質(zhì)卻是傳統(tǒng)語法的詞類觀跟結構主義的詞類觀之爭,爭論的結果是后者比較符合漢語的實際,因而取得了大家的贊同,擴大了自己的影響”[5]202,使?jié)h語詞類研究取得了實質(zhì)性進展。
漢語詞類問題討論之后,朱德熙發(fā)表了一篇關于詞類問題的重要論文《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研究》(1956)。該文運用描寫語法的分布理論,首次把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分為性質(zhì)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兩大類。[12]3-41這篇文章被認為是“我國最早運用結構分析法全面描寫和分析漢語中某個專題的論文”[13]。1961年朱德熙等人又發(fā)表了《關于動詞形容詞“名物化”問題》。該文第一次從理論上系統(tǒng)地批駁了那種認為動詞、形容詞作主語或賓語時已經(jīng)“當名詞用”、“轉(zhuǎn)成名詞”或“名物化”的觀點。并指出,這種理論實質(zhì)上“是句子成分定類論的一個組成部分”,“承認句子成分定類論,……就會得到漢語無詞類的結論”[12]221。該文的結論是,作主語、賓語是動詞形容詞的語法功能之一,根本不存在“名物化”。否定了“名物化”實際上也否定了句子成分定類論。把上述兩篇文章結合起來看,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朱德熙“劃分詞類的依據(jù)只能是詞的語法功能”的詞類觀。這兩篇文章對漢語詞類研究影響很大,是運用結構主義理論和方法研究漢語詞類問題的經(jīng)典性論文。
60年代中葉,結構主義語言學在中國受到了批判。與此同時,中國社會進入十年動亂時期,把結構主義理論和方法用于漢語語法研究也歸于沉寂。
20世紀70年代末,把結構主義理論和方法用于漢語語法研究沉寂已久的狀況,有所改變,進入80年代后,結構主義理論和方法才得以公開地、大膽地、理直氣壯地提倡和發(fā)揚。
1979年趙元任的《漢語口語語法》由呂叔湘節(jié)譯,于商務印書館出版,同年呂叔湘的《漢語語法分析問題》問世,時過不久,朱德熙的《語法講義》(1982)、《語法答問》(1985)相繼發(fā)行。這些研究成果的出版,反映了結構主義對漢語語法的深刻影響,同時也標志著在描寫語法指導下漢語詞類研究進入了深入階段。
《漢語口語語法》是《北京口語語法》的姊妹篇,是趙元任的另一部結構主義語法名著。趙氏基于結構主義語法的框架,結合漢語的特點,對漢語口語進行全面精當?shù)拿鑼懞头治?。在詞類劃分上,該書以語法功能為標準。趙氏認為,“漢語的詞類是句法功能的分別”,“只能根據(jù)它們的功能來辨認”。[14]230這里所說的功能實質(zhì)上就是詞的語法分布。書中還以分布特征為每一類詞下了嚴格的定義。比如,“名詞是能受D-M復合詞修飾的體詞”[14]233,動詞(廣義的,包括形容詞)是“可以受‘不’或‘沒’修飾,可以作謂語或謂語中心成分的詞”[14]292。《漢語口語語法》體現(xiàn)的詞類觀,不僅擴大了分布分析的影響,而且對描寫語言學的詞類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全面運用于漢語詞類研究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呂叔湘的《漢語語法分析問題》總的看來是屬于傳統(tǒng)語法的體系,但對結構主義語法的合理成分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在漢語詞類劃分上,呂先生的觀點是:“作為分類的依據(jù),形態(tài)變化比句法功能更可靠,……漢語沒有嚴格意義的形態(tài)變化,就不能不主要依靠句法功能(廣義的,包括與特定的詞的接觸)?!保?5]33至于意義的使用,他認為,“意義不能作為主要依據(jù),更不能作為唯一依據(jù),但不失為重要的參考項,它有時有‘速記’作用”。[15]13可見《分析》立足于傳統(tǒng)語法的同時,又結合漢語的特點,大膽地吸收了結構主義的合理內(nèi)核,這對20世紀80年代的漢語詞類研究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在這一階段里,把結構主義的理論和方法運用于漢語語法研究并做出了杰出貢獻的是當代語法學家朱德熙先生。朱先生的詞類學說,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語法講義》和《語法答問》兩本著作之中。前者側(cè)重于詞類系統(tǒng)的構擬,后者側(cè)重于理論的闡述。在《語法講義》的“詞類”一章里,作者明確提出,“給漢語的詞分類……只能根據(jù)詞的語法功能。一個詞的語法功能指的是這個詞在句法結構里所占據(jù)的語法位置”。[16]37他還舉例說:“形容詞的語法功能有:a.前加‘很’,b.后加‘的’,c.后加‘了’,d.作謂語,e.作定語?!保?6]37-38可見,朱先生所說的語法功能,既包括詞與詞的組合功能,也包括充當句法成分的功能。后來他在《語法答問》中,對語法功能又作了進一步的解釋:“一個詞的語法功能指它占據(jù)語法位置的總和。要用現(xiàn)代語言學的術語來說,就是指詞的(語法)分布(distribution)”。[17]14這顯然是借用了布龍菲爾德和海里斯對“功能”和“分布”的解釋?!斑@是我國語法學者首次把美國描寫語言學派的‘分布’這一術語引入詞類研究領域?!保?]90與此同時他還否定了以往詞類劃分中的形態(tài)標準和意義標準及句子成分標準。他認為,根據(jù)語法功能或語法分布劃分詞類,不僅適用于漢語,也適用于其他一切語言,“因為形態(tài)反映了功能,形態(tài)不過是功能的標志”。[17]12他還指出,在詞類劃分中,詞的意義連一點參考價值都沒有,“只有在確定詞的同一性問題時,才牽涉到意義”。[17]14在談及漢語語法特點時,他又明確指出,“漢語的詞類跟句法成分(就是通常說的句子成分)之間不存在簡單的一一對應關系”[17]4,因而不能依據(jù)句子成分確定詞的類屬。朱先生把形態(tài)歸結為功能的標志,又將意義在劃分詞類中的作用降低到零,并從漢語詞類和句法成分一對多的關系上否定了句子成分定類論,這就進一步闡明了,劃分和確定漢語詞類的標準,既不能是形態(tài),也不能是意義,更不能是句子成分,只有詞的語法功能,即詞的語法分布,才是劃分和確定漢語詞類的根本標準。“朱德熙由此完成了漢語詞類劃分標準的一次質(zhì)的飛躍”[6]91。
綜上所述,從陸志韋的《國語單音詞詞匯》(1938)→方光燾的“廣義形態(tài)”(1938)→趙元任的《國語入門》(1948)→丁聲樹的《語法講話》(1952-1953)→趙元任的《漢語口語語法》(1979)→呂叔湘的《漢語語法分析問題》(1979)→朱德熙的《語法講義》(1982)、《語法答問》(1985),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20世紀在結構主義語法理論和方法的指導下,漢語詞類研究發(fā)展的軌跡、歷程和取得的成就。同時也可以看到我國語法學者在借鑒結構主義語法研究漢語詞類問題的同時,也有所開拓,有所創(chuàng)新,并發(fā)展和修正了結構主義的理論。比如朱德熙把詞的語法功能(分布)作為所有語言劃分詞類的標準,并把形態(tài)看作是語法功能的標志,這一方面拓寬了分布分析的作用,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形態(tài)和功能的依存關系。這無疑是對結構主義語法詞類理論的發(fā)展和修正。
功能主義語法也稱功能語法,它是與形式語法對立的學說。它的基本出發(fā)點是,句法不是一個獨立體,而是與語義、語用息息相關的。換言之,語法也不是自足的,還必須通過功能和認知來解釋。
功能語法理論對漢語詞類研究影響較大并具有指導作用的主要是“連續(xù)統(tǒng)”觀念和“原型范疇”理論。
結構主義語法總是習慣于用離散的、孤立的觀點研究詞類,總是希望找出僅為此類詞所有而為他類詞所無的分布特征作為區(qū)分詞類的標準。按照這種理論,詞類是離散的,類與類之間有明確的界限,一個詞要么屬于這一類,要么不屬于這一類。然而語言事實并非如此,要找出僅為此類所有而他類詞所無的分布特征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我們無法將語言中的詞分為非此即彼的類。正如呂叔湘先生所說:“由于漢語缺少發(fā)達的形態(tài),許多語法現(xiàn)象就是漸變而不是頓變,在語法分析上就容易遇到各種‘中間狀態(tài)’。”[15]11有鑒于此,從 20 世紀 90 年代,學者們就開始運用連續(xù)統(tǒng)觀念來審視漢語的詞類問題。詞類的連續(xù)統(tǒng)觀念是指,某種句法和語義性質(zhì)為若干類詞所共有,但不同詞類和一類詞內(nèi)部的不同小類句法、語義的差別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從而表現(xiàn)出以程度強弱為序的連續(xù)統(tǒng)。張伯江(1994)在討論名詞活用時,曾以空間性和時間性為兩極,描寫了名詞和動詞之間的連續(xù)統(tǒng):[18]342
并指出,在此連續(xù)統(tǒng)上,“靠左端者空間性特征最強,靠右端者時間性特征最強,中間的幾個點是二者之間的過渡段。”[18]342張國憲(1995)也運用連續(xù)統(tǒng)的觀念給形容詞的內(nèi)部作了再分類。他認為,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有動態(tài)、靜態(tài)兩類。根據(jù)其動性的強弱、量的彌散和凝結的差異,動態(tài)形容詞和靜態(tài)形容詞也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19]并將其描寫如下:
李宇明(1996)在討論非謂形容詞的詞類地位時,在空間性、程度性、時間性三個維度上得到了三個不同的連續(xù)統(tǒng)。他還指出,非謂形容詞在這三個維度上的值幾近于零,“成為功能最容易發(fā)生游移的一個詞類”[20]。
結構主義語法把詞類看成特征范疇(featurebasedcategory),這種理論的基本假定是:a.范疇是根據(jù)一組充分必要特征的合取來下定義的;b.特征是二分的;c.范疇之間是有著明確界限的;d.范疇內(nèi)的所有成員地位是平等的。以三角形的范疇為例,所有三角形必須符合下列條件:(1)封閉的圖形;(2)有三條邊;(3)內(nèi)角和為180°。一個幾何圖形只有具備了以上三個特征,才能成為三角形。在這種范疇化的背景下,范疇是絕對離散的。按照這種范疇化的理論來觀照漢語的詞類問題:選取一組充分必要特征就可以給一類詞下一個說一不二的定義,劃定其范圍,一個詞要么屬于這一類,要么不屬于這一類,詞類成員的地位也應該是平等的。長期以來學者們就是按照這種范疇化的理論來認識漢語的詞類問題,其結果,盡管他們絞盡了腦汁,總難得出理想的結論。這就不能不使人們對漢語的詞類范疇是否是特征范疇產(chǎn)生了懷疑,并促使研究者從新的角度重新審視漢語的詞類問題。
20世紀90年代,在功能語言學思潮的影響下,我國有些學者開始重新認識漢語的詞類問題,認為漢語的詞類不是特征范疇,而是原型范疇。原型范疇化的理論的假定是:a.實體是根據(jù)它們的屬性來加以范疇化的,而這些屬性并非特征范疇理論中的那種二分的理論結構,經(jīng)常是連續(xù)的標度,邊界是模糊的;b.在區(qū)別一個范疇時,沒有一個屬性是必要的。實體的范疇是建立在好的、清楚的樣本之上,然后將其他實體根據(jù)它們與這些好的、清楚的樣本在某一組屬性上的相似性而歸入該范疇。這些好的、清楚的樣本就是“原型”,是非原型事物的參照點;c.范疇內(nèi)部的成員地位并不平等,有較好和較差之分,較好的樣本,即原型成員,有更多的與同類其他成員共有的屬性,較差的樣本,即非原型成員,與同類其他成員共有的屬性較少,而與相鄰范疇共有一些屬性。以上三點就是原型的范疇化理論。
我國的一些學者接受了這一理論。如袁毓林(1995)就運用原型理論來研究漢語詞類問題。他認為,漢語的詞類不是特征范疇,而是原型范疇,“是人們根據(jù)詞與詞在分布上的家族相似性而聚集成類的”[21]。同一類詞的語法分布只是總體上大致相似,因此很難找出一條這一類詞的全體成員所共有、而為其他類的詞成員所無的分布特征,所以無法把漢語的詞劃分為非此即彼的類。這就造成了漢語詞的可以分類,但又難以徹底分類的兩難局面?;谏鲜稣J識,他構擬了一個以原型范疇理論為基礎的漢語詞類系統(tǒng)。
連續(xù)統(tǒng)觀念和原型范疇理論又給了我們新的啟示:既然詞類是非離散的,邊界是模糊的,既然詞類不是說一不二、非此即彼的特征范疇,那么我們在漢語詞類研究中,就不能追求詞類劃分的絕對性。詞類范疇中的有些成員,不是絕對屬于或不屬于某個范疇,而在屬于某個范疇的典型性程度上形成一個連續(xù)體,因此詞的分類只能體現(xiàn)為一種概率或傾向性。追求詞類劃分的絕對性是一種圖省事的做法,其后果只能是歪曲語言事實,得出不正確的結論。
100多年來的漢語詞類研究充分說明,每當研究取得了顯著的成績,并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從根本上講,主要是由于研究理論和方法上有所更新,有所突破。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馬建忠、黎錦熙借鑒西方的傳統(tǒng)語法的理論和方法研究漢語的詞類問題,分別構建了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的詞類系統(tǒng),為后世的詞類研究奠定了基礎。20世紀30年代,陸志韋開始引進了結構主義的某些思想和方法,方光燾也引入了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他們開了運用結構主義的理論和方法研究漢語詞類問題的先河。趙元任、丁聲樹、呂叔湘等發(fā)展了他們的思想,開始運用美國描寫語法的分布理論分析研究漢語的詞類問題,把漢語詞類研究大大推進了一步。朱德熙深諳美國描寫語言學派的分布理論,并能嫻熟地運用,大膽地創(chuàng)新,他的詞類學說成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漢語詞類研究的主導思想,使?jié)h語詞類研究獲得了突破性的發(fā)展,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繼朱德熙之后的十多年來,漢語詞類研究又有了新的進展,不少學者借鑒功能語法理論,重新反思漢語詞類問題。如張伯江、張國憲、李宇明以“連續(xù)統(tǒng)”的觀念研究漢語詞類中的某些問題;袁毓林運用“原型范疇”理論,根據(jù)詞在分布上的相似性,來劃分漢語的詞類,構建漢語的詞類系統(tǒng)。沈家煊還運用標記理論,試圖以“關聯(lián)標記模式”擺脫漢語詞類和句法成分對應關系上的兩難處境,即做到了“詞有定類”就“類無定職”,做到了“類有定職”就“詞無定類”。[22]這些理論和方法越來越受到重視,它和過去以詞類離散性為出發(fā)點的詞類觀是很不相同的。這些理論和方法的運用,使?jié)h語詞類研究又有了新視野,又有了新突破,把漢語詞類研究不斷引向發(fā)展和深化。由此可見,漢語詞類研究的發(fā)展和深化以及所取得的豐碩成果,這是我國語法學者在西方語法理論的引領下努力探索、深入研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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