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頑 石
麥香彌漫在空氣中,腳下的大地,這萬物的母親,在月光下展現(xiàn)著她的美麗富饒與慷慨。而她,只是大地上一棵會思考的玉米而已。
黑色山嵐的剪影,貼在暗藍的天幕上,一輪金黃的圓月從山尖尖上探出了身子,于是整個世界開始流動起來。從山坳的竹林深處傳出暗啞纏綿的歌聲,頑強地鉆入紅英耳中,又一絲絲地鉆入她心頭。
唱情歌的是那個黑黑的麥客。歌聲讓山下村的女人們發(fā)揮出無與倫比的想象力,想象在那竹林深處正在發(fā)生的故事,這讓她們的心尖尖兒一顫一顫地疼,哀怨潮水一般漫上來。
這個死腦殼子!紅英啐了一口,卻怎么也恨不起來。一只黃狗蹭到她的腳旁,被她踢了一腳,夾著尾巴哀鳴著跑到院外去。紅英踢完黃狗馬上就后悔了,忙端了食物出去,黃狗聽到主人喚它,又搖晃著尾巴迎了上來。紅英勞作了一天的身體又乏又酸,手臂脹痛,手掌間火辣辣的,連筷子都拿不住。想著明天還有一大片麥子要割,而天氣預報說后天夜里有雨,紅英的眉頭又蹙起來。她簡單地吃喝了些食物,拿起鐮刀在院中的磨刀石上蹭了幾下,試了下刃口,打算趁著月色再去地里忙活。
在地里干活的,基本上都是像她一樣的婦人,還有被孤獨寂寞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有時候,懂事的孩子也會來地里幫忙,他們的快樂永遠是沒心沒肺般肆意與張揚,笑聲刺痛了許多女人的神經(jīng)。
山下村北是幾座秀氣的小丘,村南有一條明亮的小溪,一片平原沃野在村前鋪展開去。這是塊寶地??!村上的老人常常這樣念叨。他們的雙眼蒙上了歲月的塵垢,看著被撂荒的沃土一年年增多,長滿了蒺藜與野草,眼底的痛楚沉重如山影,化也化不開。
年輕男人都去了南方,在光怪陸離的城市里打拼生活,干著最臟最累的活,拿著最低的工資。他們每年都像群候鳥一樣,在城市與土地之間徘徊,他們離開土地的時間越來越長,在家的時間越來越短,守在家里的女人只有到了春節(jié)那幾天才過上有血有肉的生活,其他時間,她們都行尸走肉一般,她們和那些被歲月壓垮了的老人一樣落寞,但軀體里卻是勃勃的盎然生機,她們掙扎、幻想、再掙扎,她們需要愛,需要男人的撫摸與擁抱。有的女人受不了,扔下老人與孩子也去了城市,去了南方。紅英卻走不了,也不想走,在她眼里,人與那些高粱、玉米和豆麥有什么區(qū)別呢?與那些水靈靈的青菜和紅紅的辣椒有什么區(qū)別呢?與那些在草叢里鳴唱、蹦達、飛舞的昆蟲有什么區(qū)別呢?人離不開土地,人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才是真正的家。孩子才兩歲,婆婆中風后一條腿落下了殘疾,紅英就是真去了城市,她柔軟的內(nèi)心也會沉重得不能呼吸。
勞作累了的時候,紅英也會想自己的男人,白天黑夜地想,想得頭痛,想得淚飛如雨,想得要把滾燙的身子浸沒在冰冷的泉水里,然后沉默。潔白的裸體,披著星月的光華,在清幽的潭水里,如雪蓮花般綻放開來。清洌的泉水,輕吻著如雪的肌膚,也沉醉在春夢里而不愿醒來。紅英用力搓洗著自己的身體,在泉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剛結婚的時候,紅英跟隨丈夫強子去過南方的城市,城市蛛網(wǎng)一般的道路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讓她害怕,城市的喧囂讓她分外渴望山村的寧靜。她局促不安地看著櫥窗玻璃倒映出的自己的形象。紅英像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女孩一樣,有著健康而挺拔的身體,黑色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際,胸口好看地隆起來,腰身好看地收下去,整個人讓人聯(lián)想到土地上一株沾著露珠剛剛吐穗的玉米。
有一天晌午,她坐在丈夫租的小房里發(fā)呆。一陣強烈的干嘔突然襲來,她驚慌失措,一個人去了一家私人診所,才知道懷孕了。她終于下了決心,第二天就上了火車。三天后,當她終于踏上熟悉的土地的時候,她的眼淚不可抑止地流了下來。
強子在村里是個本分的人,紅英對強子說不清是什么情感,也許是愛,也許不是。紅英是獨女,是村里唯一讀完高中的女孩,高中畢業(yè)時父親亡故,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務,紅英與大學夢徹底無緣。為了還清債務,紅英爽爽快快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出嫁的時候,紅英很平靜。在她的生活里,很多姊妹都是這么走過來的。丈夫強子和她是一個村上的,強子用幾年打工的積蓄幫她家還清了債務,又熱熱鬧鬧地辦了場婚禮。
哪一個少女不懷春呢?哪一個少女的心底沒有自己的白馬王子?但幻想是幻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在紅英的心底,也有最甜蜜最傷感的故事,那個故事只有她一人明白,她沒有和任何人說起。
強子言語不多,即使新婚時兩人親熱的時候,也很少說些讓人臉紅心熱的話,草草地開始,匆匆地結束。紅英在疲憊之余,常常睜著眼睛盯著黑漆漆的屋梁看。結婚帶來的不全是驚喜,而是千百年來在這個山村里沿襲的宿命,女人的宿命。紅英算是個美女,肌膚顯得白嫩,但這嬌媚的軀體,懷抱里卻是冷冰冰的月光和落寞……
到了正午,紅英又割了半壟地,才扔下鐮刀,直起酸痛的腰來。
住了風,汗水濕了衣衫,麥芒刺著皮膚,癢癢的難受。紅英蹲下身脫下上衣,只著了件淺粉色的胸衣,坐到了捆好的麥捆子上。
紅英閉上眼睛,內(nèi)心里罵著自家的男人。孩子剛停奶,乳房腫脹得難受,紅英輕輕地揉著自己的乳房,飽滿的乳房柔軟而富有彈性,但哀怨卻從紅英內(nèi)心深處奏出高高低低的曲子來。
男人直到小年夜才到了家,連元宵都沒有在家過,就匆匆回了南方。紅英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身心同樣空落落的沒有依靠,沒有充實感,整個人像失了魂魄一般,她的雙眼長久地凝視著院子的一角,轟然涌動的時間被定格,一分一秒都被無限地拉長。是啊,從春到夏,再到秋與冬,有太多的日子在前面等著她,比漫長的時光更讓人備受煎熬的寂寞咬著她,這樣的日子,令她心灰意冷,絕望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肉體與靈魂都死了,躺到了黑暗陰濕的地底下。
快感從紅英的手掌下傳來,閃電般傳遍全身,她有了輕微的呻吟。紅英猛地紅了臉,為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而羞愧。但她的腦海出現(xiàn)了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太陽火熱地掛在當空,麥浪在風中起伏,金色的麥芒火焰般燒紅了天空,畫面中央,是一具嫵媚多姿的女人的軀體,分外的美麗嬌嬈,分外的孤獨與寂寞。
紅英有流淚的沖動,甚至想歇斯底里地笑一場,哭一場。
從一旁的麥隴里,傳來了麥稈倒伏、折斷的聲音,還有男人低沉的吼聲和女人竭力壓抑著的呻吟,但那呻吟很快掙破了理智的藩籬,痛痛快快地在正午耀眼的陽光下釋放出來。紅英的腿一下子軟了,身體被一陣熟悉而又奇怪的感覺所控制,聽覺分外靈敏,捕捉著空氣中的每一絲震動。
女人是紅英最熟悉的桂花,一個苗條而俏麗的少婦。而那個男人,是個四處幫人打短工的麥客,幾乎每季都來。麥客其實長得并不難看,寬寬的肩膀,黑黑的臉膛,眼睛雖小卻閃著光亮。
桂花家的院子就緊挨著紅英家,桂花與麥客的故事在整個山下村也早就不是新聞。桂花的老公大林原本和強子一起在建筑工地打工,災禍卻突如其來降臨,最終成了個不能自理的人。桂花守候著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卻守著活寡,個中的滋味,山下村的女人們有幾個不明了呢?紅英常常在夜里被隔壁院子里悲悲戚戚、低沉哀怨的哭聲所驚醒,那是桂花的淚,那是所有山下村女人的淚。哭聲像條冰冷的毒蛇,無孔不入地游走在每一扇窗、每一扇門后,盤桓在女人們的枕畔、心頭,潮濕的內(nèi)心瘋長出欲望的水草,纏繞住每一個枯寂的靈魂。
紅英像做賊一般逃離了田頭,整個下午,她把自己埋沒在昏天黑地的勞作中。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想頭呢?又有什么盼頭呢?紅英突然無聲地哭了,眼淚和著塵土,被她咽到了肚子里。
在天光黑透之后,紅英才摸索著從田間回到屋里。兩歲的女兒和婆婆已經(jīng)睡下了。聽到她進門,里屋傳來了衣服的窸窣聲,一顆滿是花白亂發(fā)的頭顱從燈光的陰影里探出來,像一株衰老的蘆葦。
她的心頭潮濕起來。這時月光已經(jīng)落了滿地,她看著月光癡癡呆呆了好一會兒。慢慢地,她的雙眼里也全是月光,心口仿佛也有一輪皎潔的明月,柔柔的月華充溢了胸膛。
恍惚回到了去年的中秋夜,月光鋪滿了院子,她的心房突然被一種柔柔的東西豐滿著,充溢著。她的心弦在顫動,顫動中傳出令人愉悅的妙音,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她的眼梢。
生活像萬花筒一般,在她面前展現(xiàn)出旖旎的風光。他突然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帶著仆仆風塵,兩只黑黑的眼睛凝視著她,眼里滿是痛楚。坐在月光下的她正在給女兒喂奶,意外的重逢讓她驚慌失措,連掀起的衣襟都沒有放下。她低下頭,身體滾燙,心底最隱秘的秘密突然湖水般漫上來,把她包圍在一片汪洋之中。
他被眼前的美所震撼,又被席卷而來的痛楚所包圍。
你來了。她低著頭,不敢抬眼看他。
是的,我來了。
還走嗎?
我發(fā)過誓的,既然來了,就不會再走!
紅英猛地抬起頭,男人眼底的痛楚在她的心底勾起漫天的委屈,眼淚奔涌到眼眶,又被她咽了回去。是誰來啦?婆婆的眼睛花了,可聽覺卻很敏銳。一個過客,來問路的。紅英掩飾著自己,盡量讓語氣和往常一樣。怎么不請人家進來喝口水呢?這年頭,來問路的男人可不多。
紅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面,無聲地痛哭了一場。在痛哭中,她看到了自己蒼老的內(nèi)心,滿是孤獨寂寞的傷痕。
青澀的并不遙遠的生活如煙似霧地閃現(xiàn)在眼前,挺拔的高粱在畫面中綿延成一片起伏的森林,月光下,是兩顆如癡如醉的年輕的靈魂。
記得等我!男人黑黑的大眼睛堅定地凝視著她,她不由一陣心慌。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沒有人愿意留下來,留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一茬茬的人,曾經(jīng)滿懷熱情而來,卻帶著慚愧與傷痛離開,他們最初的夢想早就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土崩瓦解。她的夢想同樣會在現(xiàn)實巨大的車輪下被碾作塵土,被風帶到高處,空落落地漂浮在幻影中。
她從他的懷抱里掙開,扭身出了校園旁的高粱地。
我會來找你的,真的,你要相信我!
她的胸口堵得慌,他的話語追上她的腳步,頑強地鉆入她的心底。她發(fā)出了一絲呻吟,很快又被夜風帶走了。
最后他走了,和所有來這里支教的青年一樣。而她沒有去送他,她躲到學校后的山崗下面,心兒卻飛出了胸腔。她想象著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她,最后帶著失望和傷痛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中去。那才是他的世界,而他的世界不屬于她,正如她的世界不屬于他一樣。
然而她錯了。他真的留了下來,留在山下村的村小學里。村里突然多了一個英俊的朝氣勃勃的男人,這在山下村是一件大事。在女人們眼里,那個男人的眼睛多么深、多么亮啊,那眼底的傷感多么惹人迷醉啊,那年輕的身體多么挺拔和富有活力啊。女人們的眼里、話里、心里,都被這個男人擠得滿滿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男人成了她們生活的中心,甚至在睡夢里都是男人的身影。女人們的心里充滿了惆悵,在午夜的不眠中罵著自己在外打工的男人。心里想著這是怎樣一個謎一樣的男人呢?干嘛好好的城里不呆,要到這閉塞的山下村來呢?
只有紅英知道這是為什么。但她從來不在聒噪的女人堆里插話,她平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耳朵卻不肯放過每一句有關他的話語,內(nèi)心里既甜蜜又憂傷,在獨處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里會生出或濃或淡的哀怨來。從那次尷尬的重逢后,他再也沒有跨進她的院子。
村小學早就破敗,坐落在后山的山腰上,來上學的山里娃子也越來越少,他們和他們的父母一樣也成了候鳥,天南地北地飛,在城市與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之間徘徊,他們是山村流失的花朵。他們是單純的,簡單而快樂,即使也有片刻的憂傷和淡淡的鄉(xiāng)愁,但歲月還沒有在他們的心頭沉淀,多少年后,故鄉(xiāng)有可能只是一個名詞,一個留在記憶里的可有可無的符號。這讓人痛心,也讓人無奈,歷史的潮流不可抗拒,個人很渺小,你的悲哀、憤怒、留戀、傷感都于事無補,你只得咽下眼淚,露出微笑,舔舐內(nèi)心的傷口。
紅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也有一道傷口,而且這道傷口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露出底下赤裸裸的靈魂來。
每天在后山的田間勞作,一抬頭,就能看見半山腰上的小學。自從他來了后,女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村小學的變化,孩子們的喧鬧聲換成了朗朗的書聲,每當周一的時候,一面鮮紅的小國旗就升起來,紅艷艷的像一朵紅霞,那么亮,那么招搖地飄揚在小樹林上空,牽絆住人們的目光,成了人們的念想。
但新年剛過,新學期剛開學,小學撤并的消息很快就流傳開來,山下村的女人們集體選擇了沉默。
他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紅英閉著眼睛,飽滿的淚水盈在眼眶里,她沒有掙扎,耳聽著身后那年輕而熱烈的呼吸,內(nèi)心里甚至有著某種欣喜。遠處,一大片苜?;ㄕ绯家话?,直燃燒到天的盡頭。那雙有力的大手緊箍著她秀美的腰身,呼吸粗重起來,暖暖地吹拂著紅英的頭發(fā)和脖頸,那雙熱力四射的大手開始頑皮地鉆入她的衣襟,揉捏著胸口那飽滿與豐盈。靈魂離她而去,飄在空中,徜徉在云霞間,紅英的身體緊繃,瑟瑟顫抖起來。生命在狂喜,而理智卻在苦苦掙扎。
不!紅英突然從幸福的云巔驚醒,竭力掙開身后的懷抱。她不敢扭頭看他,她怕看到他彌漫在眼底的痛楚。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這不是你的世界,而我也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
我不在乎你的過去!
可我在乎!紅英決然地離開,腳步有點踉蹌,那飽滿的淚終于滴落下來,在春光中,像一顆星塵。而她就是星塵。
紅英帶上門出去,黃狗走在前頭,月色灑在參差錯落的村落間,濃濃淡淡的光影變化出一種旋律,寧靜而落寞。走在去后山的山道上,月色透過樹林照下來,生命的氣息充盈在草木間,升騰在空氣中,流淌在溪水里。
黃狗突然在前面叫起來,等到紅英趕到田間的時候,一下子愣住了。那一大片飽滿的麥穗不見了,卻神奇地在月光下垛成了小山,新鮮而濃郁的麥香彌漫在空氣中,紅英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在麥垛一側,在朦朧的月光下,煙頭的紅光映照著一張年輕而憔悴的臉龐。那好看的額頭上閃爍著星月的光芒,堅毅的嘴角掛著一絲若有所思的表情。
男人站起來,黃狗在他腳邊撒著歡,他的目光穿過夜色,把紅英點燃成一支生機勃勃的火炬。巨大的感動和記憶中美好的過去一齊涌上了紅英的心頭,堵著她心口,生命深處的熱力轟然爆發(fā),她被一團火包圍著,口干舌燥,呼吸困難。
夜風輕柔,月色朦朧,紅英把火熱的身體依偎到男人的懷里,飽滿的淚珠在睫毛上幸福地顫動。
把我拿去吧,就今晚。她羞澀卻無比堅定地說道。男人不動,像一座冷峻的大山。紅英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剛才,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那樣的話啊。
紅英,你是個好女人!但我不能傷害你,傷害孩子。
男人黑黑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她,最后,他捧住她美麗的頭顱,輕輕地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毅然轉身離去。
麥香彌漫在空氣中,腳下的大地,這萬物的母親,在月光下展現(xiàn)著她的美麗富饒與慷慨。而她,只是大地上一棵會思考的玉米而已。紅英想象著那鋪天蓋地閃著銀芒的麥地,微笑起來,而淚珠還掛在她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