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黃花菜(外二題)
●陳武
有人問她,能吃嗎?她說,開水泡一下,燒肉,才香呢。又說,黃花菜是一味藥,可以補血的。說完,不知為什么,臉紅了一下。
我家門前有一口池塘,池塘邊有石砌的碼頭嘴,碼頭嘴兩邊,成片的黃花菜十分喜人。
從春天到夏天,黃花菜都是一叢叢的,它的葉片狹長,早早就抽薹開花了。黃花菜的每株腋丫里,只抽一根薹,卻開數朵花。要說,花也不難看,黃色的,或黃綠色,花瓣分得較開,有六瓣,花絲細長,色澤大氣,可稱靜美。但是花期很短,也許這就是黃花菜成不了觀賞花卉的原因吧。不過,它的花,一直都是食用素菜中的上品,和香菇、木耳、冬筍并稱四大素山珍,古籍載:“夏時采花,洗凈用湯焯,拌料可食。”“采來洗凈,滾燙焯起,速入水漂一時,然后取起榨干,其色青翠不變如生,且又脆嫩不爛。”
黃花菜又叫萱草、忘憂草,是一種多年生宿根植物,《延壽書》里說:“嫩苗為蔬,食之動風,令人暈然如醉,故名忘憂?!贝苏f法雖有些夸張,也說明了它的性味確是非同一般的,難怪白居易發(fā)出了“杜康能解悶,萱草能忘憂”的感嘆了。朱熹更是寫下了“西窗萱草絲,昔日何人種。移向北堂前,諸生時繞弄”的傳世佳作。這里所說的“北堂”,是母親的尊稱。眾所周知,古時稱母親為高堂。而北堂單從房屋結構上講,在居家的北端,這里大多是婦女們活動的場所,所謂不出三門四戶。北堂因日照時間少,非常適合萱草的生長,所以北堂又稱萱堂?!拜妗笔俏覈糯环N家庭倫理的代稱,意謂慈母,就好比“椿”寓意為嚴父一樣。所以,朱熹才有“移向北堂前,諸生時繞弄”的佳句。而唐人孟郊的一首《游子》,也以萱草為意,寫出了一首懷念母親的五絕:“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門,不見萱草花?!?/p>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家池塘碼頭嘴兩邊的黃花菜是沒有人采收的,任其開,任其敗。開了,會有愛美的小女孩揪幾朵玩玩,插在頭上,或插在花瓶里,放在梳妝臺上,香味濃得很。有時候,我們也去揪,自然是沒有什么用的,只是看著它好看,揪到手里,不消多久,隨手就甩到池塘喂鴨子了。
某年春天,一個新嫁娘,穿著綠棉襖,扎著一方黃頭巾,站在我家碼頭嘴上,肩膀上還挑著兩只木水桶。她沒有立即去挑水,而是看著水上漂著的黃花菜。
我祖母正在碼頭嘴上洗衣,她對新嫁娘說,不礙事,揪吧。
沒有用嗎?新嫁娘說。
沒有用,要揪多少都行。我祖母鼓勵她,知道新嫁娘是愛美的。
可是,它能做菜吃啊。新嫁娘的眼神里,透出些許的可惜和不解。
你要喜歡做菜也好啊,祖母說,多揪些吧。
新嫁娘放下水桶,小心地踩著石碼頭,把黃花菜一朵朵揪在手里。那些只是花蕾的黃花菜,似乎更讓她喜歡。她揪了很多,兩只手掐了數十枝,放在水桶里,挑回家了。
她采這些黃花菜干什么呢?
有人看到,她把這些黃花菜放在溫水里滾過一遍,放在蘆簾上,在陰涼通風處攤晾,再在太陽下曬一天,那些花和花蕾,就色澤發(fā)暗了,她把它搓揉、壓緊后,重新攤開來,又曬一個太陽,就成為菜干了。她把它仔細地收在竹匾里。有人問她,能吃嗎?她說,開水泡一下,燒肉,才香呢。又說,黃花菜是一味藥,可以補血的。說完,不知為什么,臉紅了一下。
在我們村上,有人吃過黃花菜的菜干燒肉嗎?有人知道黃花菜是中藥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到了第二年夏末,這個對生活充滿熱望的新嫁娘,不知因為什么事想不開,跳進池塘里自盡了,留下一個才三個月大的女兒。那時候,黃花菜花期已過,但岸上的黃花菜莖葉一叢叢蓬蓬勃勃的,更為翠綠。這個新嫁娘姓黃,叫什么,不記得了。那個只有三個月大的女孩,被她小姑姑抱著,走在吊喪的人群中,咧著嘴直笑。
后來,在我們村,人們說到黃花菜,已經有所特指了——就是從碼頭嘴上跳進水里淹死的新嫁娘?!半A前忘憂草,乃作金貴花”,說的就是她吧。
我去年回老家,池塘邊的石碼頭已經被拆除,那些條石不知被運到何方。但岸上的黃花菜還在,已經延綿至整個池塘周邊了,綠油油的一大片,看起來煞是喜人。讓我奇怪的是,已經是六月末了,還盛開著金黃色的花朵,似乎有些反常啊,是不是時間久了,物種會產生異化?這時候,綠棉襖、黃頭巾的景象映現在我眼前,我突然想起那個當年的新嫁娘。也許,年年歲歲,那些鮮艷的黃花,都是為她而開放的吧。
果真這樣,黃花菜的靈性也著實讓人感動啊。
但是,她那三個月大的女兒,如今在哪里呢?有時候,我還會想起小女孩走在吊喪人群里那天真的笑臉。
對于艾的記憶,最早來自于小時候祖母在端午節(jié)時割來插在門上,就像過年插桃枝、清明插柳一樣,我們并不知道端午節(jié)插艾的意義。但這個習俗卻是牢牢地記住了。
艾為多年生草本植物,繁殖很快,也非常茂盛,矮的齊腿肚,高的齊腰。好像沒聽說過有什么動物吃艾草,我們小時候給生產隊割牛草,都要躲著它,要是不小心割到一星半點艾草,牛頭會罵我們的。
艾葉有香氣,莖上有明顯的縱條和灰白色綿毛。葉互生,羽狀分裂。不過梢頭的葉子卻不裂?;ㄒ查_在梢頭,穗狀排列,淡黃褐色,不鮮艷,不妖嬈,普通得不招人眼。
說來奇怪,作為“害草”的艾,在很多時候并不讓人討厭——艾草含有大量的芳香油,在五月時含油量最高。這種芳香油極易揮發(fā),飄散在空氣中不僅會發(fā)出芳香,還能對周圍的環(huán)境產生影響。因此,民間以艾葉、艾條熏蚊蠅,或者清潔空氣,還在端午節(jié)時,以艾草為主,采來“百草頭”,煮水給孩子洗澡,一個夏天不遭蛇蝎叮咬。
從小學到初中,有一個叫“長艾”的女生和我同班,三年級的時候還坐同桌,四年級的時候坐前后排。她扎兩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個子不高,也不頂漂亮,一副好脾氣,雖然比我們要大兩三歲,但常挨我們欺負。被欺負時她也不惱,只是不理我們。她在學校的文藝表演中,演表演唱“四個大嫂批林彪”中的大嫂,也演過《選良種》中的大嫂,造型都一樣,扎著藍布碎花的小圍裙,頂著花頭巾,一邊扭一邊唱,有模有樣的,很討喜。念初一時,有一回,做廣播體操,我們站在一排,做擴胸運動時,有好幾次碰到了她的手,自然是“偶爾”的了,但我會很不好意思,怕她以為我是故意的,課后想跟她解釋,突然又心慌意亂起來。還有一次,是冬天,剛下過一場雪,學校操場邊,有幾只她家的雞蹲在樹上。我把雪揉成雪團,砸向雞。雞受到了驚嚇,慌不擇路地亂跑,有一只居然到晚上沒有回家。第二天,她母親找到學校,指著鼻子把我臭罵一頓。這次風波之后,我感覺她對我總是有一種歉疚感。有時候,感覺是個奇妙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確實能感覺到。
不知什么原因,初中畢業(yè)不久,還不到二十歲的她,就匆忙嫁了人。聽到這個消息,很讓我有一種隱約的遺憾,但又沒有遺憾的理由。這之后的幾十年里,我只見過她一次,那是在某鄉(xiāng)的糧管所大門口,我因事出差,看到她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手扶拖拉機上堆成山一樣的口袋,她就側臥在上面,頂一塊紫色的方巾,很樸素,也很鄉(xiāng)氣,一副典型的農村大嫂模樣了。
三四十年時光一晃過去了,小學、初中的同學忘了很多,能記起她完全是沾了艾的光。我喜歡爬山,喜歡郊游,每次在山坡上見到成片的艾草,情不自禁就會想起那個叫長艾的同學來。
緊靠墻壁,是一棵山楂樹,植株矮小,枝葉也不茂盛,干干巴巴的,一眼望過去,一副病模樣。在它背后,是一棵大柿樹,葉子油亮、肥厚,大而濃綠。兩相對照,小山楂樹像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其實,這棵從山上移下來的野山楂,祖母對它很好,培土、剪枝、施肥、澆水,還常常拄著棍,站在它身邊,跟它說話,用語言溫暖它,用眼神愛撫它。我曾在一天傍晚時分,聽到祖母自言自語地說,這么小,什么時候才能結果啊。小山楂樹聽了,葉子耷拉著,有些羞愧,好像作為一棵樹,這樣的表現,真對不起祖母似的。那天的夕陽格外的紅,大柿樹、小山楂和祖母,在夕陽中十分祥和,也分外靜美。
來年春天,小山楂樹的精神面貌絲毫沒有好轉,葉芽也比它身邊的樹遲發(fā)了好幾天,祖母給它噴些清水,又用草灰喂了根,培了新土,費了不少心思。過了些天,依然如故。祖母久久看著它,嘆口氣。
但是,山楂樹還是開花了。而且一開就勢不可擋,開了滿樹,那些干巴枯瘦的葉子被映襯得越發(fā)的寒磣,越發(fā)的沒有神采了。祖母看到開花滿樹的小山楂,又擔心起來,這么多啊,去年還一朵沒開,今年就像落了一場雪,能結果嗎?不久之后,山楂樹不但結果了,還像花兒一樣結那么多,一個一個綠綠的小球球,緊緊挨在一起,真是喜人啊。
祖母樂了。
但是,八十四歲的祖母卻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摔了一跤,然后便一病不起。也許祖母太老了,也許那一跤太重了,祖母開始臥床。那時候,山楂樹的果實掛滿枝頭,一個一個有模有樣。
祖母躺在床上,她已經吃不動任何食物了,幾天滴米未進滴水沒喝。但是,她還是對我們說,今年能吃上山楂了,給我留一些,等我病好了也嘗一顆。祖母喘口氣,又說,待到明年,還可以做些蟲沙,結果的山楂樹,葉子可以做蟲沙,留著,有用處。
我們都不知道蟲沙是什么,但祖母的話,大家都答應著了。
祖母終究沒有熬過一九八五年的麥收,老人家在提刀收麥的前兩天,安靜地走完了人生旅程。
這年的山楂樹出奇的豐收,樹枝都被累彎了,摘下來的果實居然有一笆斗。我們突然想起蟲沙的事,那是祖母囑咐的。
來年春天又到了,母親看著鼓芽的山楂樹說,別忘了,今年要做一回蟲沙。
蟲沙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做,但母親知道,她是聽祖母說的。
今年春天的山楂樹葉,比去年好多了,嫩綠的一片,母親采摘一大竹籃山楂樹的嫩葉,洗凈,置于陽光下曬干。把這些曬干的山楂葉放進一只灰色的瓦罐中,母親說,要不了多久,瓦罐里面就會生出很多小小的蟲子。
后來,我們知道,這些針尖一樣大的小蟲子,住在瓦罐中,不見陽光,不見天日,吃著野山楂葉,過著舒適的日子,它的排泄物,呈細顆粒狀,像沙子,這就是蟲沙了。蟲沙雖是蟲屎,在老輩人的心目中,可是一寶啊,有著奇妙的藥用價值。如果遇到胃疼脹滿或者是消化不良,只需要取少量的蟲沙煮上一碗水喝下,立馬病除。另外,常喝蟲沙茶,還有和胃健脾、導滯消積的功效。
直到這時候,我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祖父就是死于急性胃痛,診治的老中醫(yī)說,要是有一碗蟲沙茶吃,興許就好了。但是,那時候沒有蟲沙茶,也不知道蟲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