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京吾
也許,畢竟是赫爾加·施奈德的母親,作者在敘述自己母親殘忍、罪惡的生平時,始終沒有提及她的名字,僅借他人之口,提供了一個小名:特羅迪。當我覺得有必要復(fù)述這個故事時,以致頗為躊躇,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個即將出現(xiàn)在我筆下、祖母般年齡的女人——一個狂熱,而且死不改悔的納粹分子,她直到生命暮年、九十歲高齡,依然堅定著自己的納粹信仰,流連往復(fù)于輝煌,但是殘酷的記憶中。
為敘述方便,就稱呼這位納粹老太太“特羅迪”吧,用小名稱呼一個如今已超過百歲的老人,多少令人感到別扭——雖然她并不值得恭敬,此乃權(quán)宜。施奈德用筆昭彰了母親的罪惡歷史,盡管她痛恨自己的母親,畢竟可以叫一聲“媽媽”,她們是母女——即便特羅迪是一個堅定的、不可救藥的納粹分子:特羅迪,不僅信奉納粹意識形態(tài)、追隨納粹運動,她還是納粹黨黨衛(wèi)軍成員、集中營看守、大屠殺的直接參與者。這一經(jīng)歷更加直觀、有力地揭露了法西斯主義的暴戾和兇殘。
前兩年,電影《朗讀者》獲得奧斯卡獎,主人翁漢娜也是一名看守。但我對這部電影某些細節(jié)上的真實性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漢娜真的不識字嗎?按照德國當時的教育狀況和加入納粹組織所必須要辦理的手續(xù),她不識字且不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納粹運動之所以洶涌澎湃,恰恰有大量知識分子的參與和推波助瀾,諸如施米特、海德格爾,都是德國當時的頂尖知識分子,但他們對納粹運動的熱情謳歌、支持和追隨,使他們在政治意識和良知的體認上,不僅顯得十分平庸而且相當丑陋。即便漢娜有文化,也不影響她成為一名忠實的納粹分子,不會脫離“平庸者的惡”這一主題表達,只是以“不識字”來襯托平庸,這一視角本身也略顯平庸——我在觀看這部電影時,總有種生硬的感覺。
特羅迪的故事要顯得自然得多。無法想象,她竟然隨身攜帶著康德的著作,這說明她具有相當?shù)乃急婺芰?,但思辨能力與思想平庸之間的嚴重乖離,卻使她的行為更加極端、冥頑不化,在滔天罪惡面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更莫說懺悔。
一
當我在書里“見到”這個叫特羅迪的女人時,她已經(jīng)是年近九旬的龍鐘老太。對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如果我們過于積極地表現(xiàn)出冷漠或者蔑視態(tài)度,這不太符合人的基本性情,不論對于她的女兒,還是我們這樣的讀者都是如此。但是,在我們普通人身上所具有的人類最基本的友情和善意,在這位老太太身上統(tǒng)統(tǒng)地沒有,非但如此,她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決絕和冷酷,不由得令人倒抽一口涼氣。
特羅迪于1941年秋丟棄兩個年幼的孩子離家出走,到1998年前長達五十七年時間里,僅見過自己孩子一面,那是1971年。這一次母女見面,特羅迪送給女兒許多“珍貴禮物”:一大把戒指、手鐲、袖扣、耳墜、胸針,一塊手表和好幾條項鏈,塞進了女兒的手里,但施奈德“盯著這堆金燦燦的首飾,一下子回不過神來。接著我恍然大悟,手上仿佛著了火,一下子縮回來。首飾灑了一地”。她拒絕了母親的饋贈。
特羅迪只好專心致志地從地上一件件地撿起,當她“小心翼翼地撿起一條小項鏈時,我的心隨之猛地一沉”,施奈德寫道:“這種鏈子常常被作為生日禮物贈送給四五歲的小女孩,看起來微不足道,卻又是彌足珍貴的。就在那一刻,我看著你撿起那些金銀首飾,一個景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仿佛看見戴著這條項鏈的小女孩被你趕進了毒氣室。就在那一刻,我終于下定了決心。我明白了——我不要這樣的媽媽”。
面對這樣的母親,任何一個心存良善之人都會在心里感到一陣絞痛:她既是母親,又是曾經(jīng)犯下滔天罪行的納粹分子。這叫人如何面對和選擇?
這次見面后,母女間再也沒有過聯(lián)系。二十七年后,施奈德以為母親早已不在人世,特羅迪卻頑強地活著,只是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特羅迪有一位叫吉賽拉·弗萊赫斯特的朋友寫信給施奈德,希望她能夠在母親的有生之年看望一次。施奈德非常不情愿去看望自己的納粹母親,但暗自涌動的親情,還是令她的心柔軟了一回。
施奈德是一名歷史學者,在一次種族法案制定紀念儀式上,遭遇了一位比克瑙集中營的幸存者,當這位幸存者得知施奈德是特羅迪的女兒,將滿腔怨恨發(fā)泄到施奈德身上。這次偶然遭遇刺激了施奈德,引發(fā)了母女見面后施奈德的一連串追問,在追問中,特羅迪所暴露出來的罪行令人發(fā)指、不可饒恕。
施奈德固然痛恨母親犯下的罪行,但二十七年沒有見面,她更希望看到母親對自己所犯罪行的懺悔:“心底那份愚蠢的期盼又悄悄復(fù)蘇了嗎?也許她已經(jīng)變了;也許歲月的增高已經(jīng)軟化了她的心靈;也許她甚至可以做出一個媽媽本來該有的姿態(tài)?!笨墒?,施奈德不僅沒有得到自己期待的那一幕,卻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一個罪孽深重的丑惡靈魂——特羅迪自從成為集中營看守之后,幾乎目睹,或者參與了對集中營犯人的全部犯罪活動,對此,九十高齡的她全然沒有悔意,并且沾沾自喜,十分得意。
二
1998年10月6日早晨,施奈德來到奧地利維也納維森塔爾養(yǎng)老院看望年邁的母親。施奈德會遭遇到什么?由于原著在時間交代上比較模糊,這里的個別時間是根據(jù)上下文推算的結(jié)果,不盡準確。特羅迪的故事主要是通過母女之間對話展開的。
在維森塔爾養(yǎng)老院保存著特羅迪的簡歷,記載著這個女人的曾經(jīng)往事:早期為國家社會黨的活動分子,然后去了薩克森豪森區(qū)集中營,接著拉文斯布呂克女子集中營,再然后是奧斯維辛-比克瑙滅絕營。在拉文斯布呂克女子集中營里,她參與了對囚犯身體的一些實驗,然后又接受訓練,為后來成為滅絕營警衛(wèi)做準備。在接受訓練的人中,只有最強壯、最兇殘的人才被挑選出來送往比克瑙。
希特勒統(tǒng)治德國后,于1938年3月吞并奧地利。特羅迪作為納粹組織的積極活動分子,大約在1940年,她正懷著兒子彼得,卻被阿道夫·艾希曼召見到維也納,處理流放奧地利猶太人問題,她為了“事業(yè)”,竟然將兩三歲的女兒交給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看管,以致施奈德掉進池塘里差點淹死。
特羅迪并沒有吸取教訓,經(jīng)常把兩個年幼的孩子交給陌生人照料,1941年7月,前來看望孫子的奶奶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特羅迪的所作所為,一怒之下,把孩子帶到了在波蘭的農(nóng)場。兩個月后,孩子剛回到了特羅迪身邊,她就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丟下了四歲的女兒施奈德和19個月大的兒子彼得。臨行前,她把這兩個年幼的孩子關(guān)在無人的小黑屋里。
怎樣重要的事業(yè)讓特羅迪拋棄家庭,遠離骨肉親情?“我們的媽媽為了加入黨衛(wèi)軍而拋棄了我們?!碧亓_迪這一走就是三十年。為此,施奈德感到十分困惑,自己的母親到底受到什么樣的誘惑做出如此決定?特羅迪原本就是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信仰者,后來又深受一個叫海因里希的青年納粹分子蠱惑,變得更加狂熱,此人生于1915年,比特羅迪小不少歲。戰(zhàn)后,海因里希被判處六年徒刑,后來兩人長期保持著聯(lián)系和書信往來,直到特羅迪老到不能寫信。
作為忠誠的納粹分子,特羅迪參加了黨衛(wèi)隊就必須要起誓,表達“絕對服從和忠誠直到生命終結(jié)”,這意味著她必須在親情和政治上做出選擇,特羅迪作為兩個年幼孩子的母親,毫不猶豫選擇了納粹:“可是我愿意!我想要成為黨衛(wèi)軍的一員,這對我來說比世界上任何其他東西都重要?!笔┠蔚伦穯柕溃骸斑@比你的家庭還重要嗎?”特羅迪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接著帶有惋惜的口吻說道:“但是你不會理解。如今再也沒人能夠理解了?!?/p>
我以為,生活在民主時代的施奈德確實不能準確地理解這種抉擇的決絕性。一個在民主國家里成長起來的人,對極權(quán)統(tǒng)治宣傳的洗腦功能缺乏直接感知,那種無可挑剔的偉大、不容置疑的正確,容不得任何質(zhì)疑,而對宣傳的一切質(zhì)疑都有可能被視為對權(quán)力的挑釁,這是任何一個極權(quán)統(tǒng)治者都不允許發(fā)生的。戈培爾曾經(jīng)說,謊言重復(fù)千遍就是真理。在不能自由呼吸的世界里,謊言和“真理”往往就是同義詞。被徹底洗腦的特羅迪,她既能閱讀康德,也能選擇罪惡,極端的分裂性不可思議地被調(diào)和在一起,統(tǒng)一在一個人、一個民族的軀體上——特羅迪如此,不少在戰(zhàn)場上喪身的德國軍人,都隨身帶著一部海德格爾的著作。
特羅迪在和女兒的對話中,每每談起過去的日常生活,談起自己的子女,她總是無精打采、顛三倒四、渾噩不清,一旦回憶起自己罪惡的輝煌,她立刻變得神采飛揚、精力充沛起來。
在拉文斯布呂克女子集中營里,特羅迪就犯下了令人咋舌的罪行。這里,請允許我抄錄書中提供的文件:
1942年,參與了幾乎所有黨衛(wèi)軍人體試驗的恩斯特·格拉維茨醫(yī)生命令讓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的囚犯感染葡萄球菌、氣性壞疽菌、破傷風以及混合配制的幾種致病細菌,目的是研究磺胺類藥物的治療作用。主管這個項目的醫(yī)生是卡爾·格巴特教授,他是柏林大學的整形手術(shù)教授和霍亨利青黨衛(wèi)軍的主治醫(yī)生,也是希姆萊的朋友兼私人醫(yī)生……
在囚犯毫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使他們的腿部下端受到感染。目擊者證實說,當少數(shù)幸存者的傷口出現(xiàn)愈合的疤痕時,傷口常常會被深深切開直至露出骨骼。除了往傷口植入細菌組織之外,還常常會加入木屑和玻璃渣。受試者的腿部很快開始化膿。為了觀察情況發(fā)展的過程,不會對受害者進行任何治療,他們往往極其痛苦地死去……每一個系列的實驗都將重復(fù)至少六次,會使用六至十個年輕的女性——通常選的都是最漂亮的。
格巴特教授只偶爾去拉文斯布呂克視察試驗結(jié)果,“病人”被綁在桌子上,排成一排,一連數(shù)個小時等候“教授先生”來檢視他們的傷口。
特羅迪的任務(wù)就是把這些犯人綁在桌子上,等待納粹醫(yī)生的試驗。
施奈德聽到自己母親是如此“工作”的,她問道:“難道你對那些接受試驗的人一點也不感到同情嗎?”對此,特羅迪傲慢而冷血地表示:“不,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們。因為手術(shù)是為了造福人類而進行的?!倍荒鼙磉_同情的原因就是“沒有權(quán)力表示同情”——同情,原本屬于人類本能的情感,在特羅迪這里,具有人類的情感本能也成為一種權(quán)力。特羅迪不僅是赤裸裸謊言的受騙者,同時她也成為謊言的編造者。只要是納粹政權(quán)散布的謠言,她都不加選擇地采信、從不懷疑,并隨時兜售謠言,為罪惡辯解。
三
正是特羅迪的嗜血與殘忍,她被挑選到了條件最為苛刻的比克瑙集中營,那里,只有最心狠手辣、最厚顏無恥的人才會被挑選進去。
她在向女兒施奈德回憶自己在比克瑙集中營所作所為時,依然那樣猙獰:“他們需要紀律,你知道嗎?那些猶太婊子得搞明白她們身在何處,更重要的是明白為什么會在這里。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她們明白:紀律,嚴苛的紀律,如果要對一個營區(qū)保持控制,這就是秘訣?!碧亓_迪是如何讓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囚徒們“執(zhí)行紀律”的呢?“我接到命令,必須以極其嚴厲的手段對待他們,于是我就打得他們嘴里吐血?!?/p>
納粹集中營里,看守們毆打囚徒實在是家常便飯,在納粹辭典中,“猶太人”這個詞早就被定義為“非人”“亞人”,并以各種惡毒的和羞辱性的詞語加以修飾,既然非我族類,毆打,已經(jīng)是最低限度的懲罰,我們幾乎在每一部相關(guān)作品里都能看到同樣內(nèi)容。因此毆打犯人,對特羅迪這種心狠手辣的女人,絲毫不會觸動她的憐憫、激活她的良知與同情——這一類詞匯,在她的心靈中從來沒有存在過。
特羅迪非但對猶太人如此,對自己的日耳曼同胞也毫不手軟。1943年,有一位曾經(jīng)參加過納粹組織的女人,可能因為認識到了這個政權(quán)的真面目,她轉(zhuǎn)而投奔了抵抗組織,被捕后被蓋世太保送進了集中營。剛開始,特羅迪對這位曾經(jīng)的“同志”還“的確感到一點點難過”,但她“很快就克服了。我不能允許自己產(chǎn)生那樣的感情——我是指對于本來就該被關(guān)進集中營的人產(chǎn)生同情和惋惜。后來我再也沒有產(chǎn)生過這種情緒。我是武裝黨衛(wèi)隊的成員,我的確是的。所以我決不能允許自己像一般人那樣容易被觸動”。于是,特羅迪將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送進了集中營開設(shè)的妓院,提供給看守們蹂躪。后來,這位抵抗戰(zhàn)士死于性病。
把犯人毆打一頓,把抵抗分子送進妓院,相比她在拉文斯布呂克的罪行,又算得了什么?區(qū)別在于,在拉文斯布呂克,特羅迪是一名助手,而在比克瑙,她則親自上陣,直接以行動宣示自己的兇殘,而這,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在集中營里,特羅迪還把一些生病的囚犯送到一位叫科拉爾的醫(yī)生那里——這位“醫(yī)生”的治療手段是對著病人的心臟直接打一針苯酚。從網(wǎng)上搜索得知,苯酚是一種有毒的化學藥品,對皮膚、黏膜有強烈的腐蝕作用,可抑制中樞神經(jīng)和損害肝、腎功能,可燃、高毒。如此“治療手段”的后果,就是換來囚徒們的立刻死亡。
大屠殺,把犯人在毒氣室里毒死,然后送進焚尸爐,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在實際操作中,由于每個個體耐藥性的差異,還有少數(shù)沒有被毒死的人,他們就被特羅迪直接送進焚尸爐里活活燒死。
比克瑙已經(jīng)成為一座屠宰場。這個集中營有四座火葬場,其中第四個火葬場由于一直沒有完工,因此沒有焚尸爐,只有一口大井,里面堆滿滾燙的灰燼,集中營指揮官讓犯人站在大井旁站成一排“然后把他們擊斃,他喜歡看著他們紛紛墜入井中的場面”。還有一個叫摩爾的人負責管理火葬場,他讓猶太女人光著身子,然后看著她們滾進井里,然后哈哈大笑。當這種犯罪行為發(fā)生的時候,都有特羅迪的在場,她從不缺席。
回顧這些充滿血腥的歷史,九十歲的特羅迪用充滿冷酷、無情的聲調(diào)在不斷為自己狡辯,她拒絕承認這是犯罪,堅持認為猶太人對德國有著不可饒恕的罪責:“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們的罪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是他們的罪過,對德意志的失敗主義是他們的罪過,和國際社會不斷制造事端也是他們的罪過……”這種強烈而莫名其妙的仇恨意識時刻占據(jù)著她的靈魂。特羅迪并非完全信口開河,她的慷慨陳詞,如實反映了極權(quán)主義對這個世界的仇恨。
納粹政權(quán)為了證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為了表明控制權(quán)力的合法性,他們不斷地制造敵人、煽動仇恨,在他們統(tǒng)治的世界里,可以沒有食物、可以沒有思想,但絕不可以沒有敵人——哪怕沒有,也一定要制造一個敵人出來。仇恨,裹挾了全體德意志人投身到一場罪惡的戰(zhàn)爭、罪惡的屠殺中去。他們嗜血,即便血流成河,也無法喚醒他們的人性,在極權(quán)主義者的字典里,只有權(quán)力,絕無人性。極權(quán),是那樣地毒化人心、殘害生靈。
正如施奈德所說,特羅迪除了“出來為納粹效命這段經(jīng)歷之外,她的一生再無其他建樹了”。特羅迪對自己一生的記憶,也就止步于殘酷的輝煌中。
四
我所理解“平庸者的惡”,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文化,而是心靈上的自愿臣服和精神上的主動屈從,他們無條件地迷信權(quán)威、贊美領(lǐng)袖,思想和人格的獨立性徹底喪失——不論是誰,一旦喪失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就不可能不墮落到“平庸者”的行列,正因為此,才敢于無惡不作。他們無論自己所作所為的性質(zhì)多么惡劣、多么具有罪惡感,都一概拒絕這是犯罪,正如特羅迪的自白一樣:“我是無辜的。我沒有罪。我跟大家一樣服從命令。每個人都服從命令。我所有的同志,所有的德國人,為什么要否認這一點?就連孩子們也都是盲目服從老師,服從監(jiān)護人的命令。”
特羅迪的選擇,同樣表現(xiàn)了“平庸者惡”的基本要素,她完全沒有自己的思想,忠實地接受極權(quán)主義的那一套,納粹黨向她灌輸什么,她就接受什么。特羅迪的那位朋友弗萊赫斯特太太,一個老實而守法的市民,對納粹黨的一切行動,她都能坦然接受,盡管在戰(zhàn)爭中她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兒子。她的話極為典型地反映了一個普通市民在希特勒上臺前后所表現(xiàn)的行為:“都是我們自己想要的,吞并奧地利的時候,我也投了贊成票,當希特勒乘著他的敞篷奔馳車駛過維也納街頭時,我也向他拋了一束鮮花?!痹谶@種狀態(tài)下,特羅迪成為一個忠實的納粹分子并不奇怪,令人憤怒的是,她對自己的罪行毫無懺悔之意——不僅在她參與犯罪的過程中,也在大屠殺被揭露出來之后,她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沒有人性中最原始和最本能的情感,女兒施奈德說道:“你根本不想成為媽媽,權(quán)力才是你渴望獲得的東西,站在一群猶太人面前,你就會感到自己擁有無比的權(quán)威?!边@種不可遏制的權(quán)力欲望,造就了喪盡天良的特羅迪。
呼喚良知、期待良知的覺悟,因為人類需要良知。但良知畢竟屬于個體的和自律的,呼喚良知卻不能強迫誰擁有良知,這與期待明君、清官并無實質(zhì)的差異,一個國家的未來和社會命運,不能寄托在人們良知的自動覺醒上。在這個世界上,有辛德勒、奧西茨基,但也有艾希曼和特羅迪這類惡的盲從者,他們的心靈不能向我們呈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善意,一旦遭遇邪惡制度,就會把內(nèi)心兇殘的一面發(fā)揮到極致,淋漓盡致地展示給我們。
制度,往往決定著一個人的行為和選擇,這在特羅迪身上顯得尤為突出。特羅迪的心靈從來沒有變化過,納粹統(tǒng)治時期的特羅迪和在養(yǎng)老院里的特羅迪是同一個人。她的性格、信念與信仰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特羅迪之所以不能繼續(xù)殘害眾生,并不是因為她的老去,更不是她的幡然悔悟,而是納粹極權(quán)制度的覆滅。到1945年德國投降,她也不過是一個四十歲不到的婦女,倘若不是納粹政權(quán)的垮臺,還將有多少無辜者受到她的殘酷迫害、喪命于她的淫威之下?這叫我們?nèi)绾稳テ诖摹傲夹陌l(fā)現(xiàn)”?迫使她放下屠刀的是制度——自由而民主的現(xiàn)代政體,宣告了任何非法剝奪他人自由和生命的一切行為都是犯罪,是在向人類、向人類的歷史和人類共有的精神犯罪。
納粹政權(quán)的法西斯統(tǒng)治,是二十世紀留給人類的兩大政治遺產(chǎn)之一,為消滅殘酷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文明世界為之付出了重大犧牲,歷史盡管翻過了納粹統(tǒng)治的血腥一頁,但極權(quán)統(tǒng)治卻依然陰魂不散,成為籠罩于人們頭頂難以去除的陰霾。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存在特定的權(quán)力形式,就一定會有對權(quán)力的癡迷者和瘋狂追逐者,他們總是希冀通過對權(quán)力的掌控,進而操縱人類的行為乃至操縱人類的心靈。防止極權(quán)的唯一方式,就是無條件地賦予人類應(yīng)當所得的全部自由,并且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對權(quán)力進行最嚴格的限制,一旦超出權(quán)力范圍行事,就必須要受到嚴厲的懲罰。這也是納粹政權(quán)和二十世紀史留給未來的慘痛教訓。
五
特羅迪,在納粹政治體系中實在是一個不起眼的小爪牙,卻濃縮了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所有邪惡特征,沒有愛,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沒有親情,作為一個普通人所應(yīng)當具有的一切正當感情幾乎都不具備。她所擁有的只有仇恨,對猶太人、對異類刻骨銘心的仇恨,而且由始至終地展示、履行著這種仇恨,她的日常生活就是犯罪和繼續(xù)犯罪,并且受到罪惡制度的有力保護。如果不是納粹統(tǒng)治的徹底覆滅,特羅迪的犯罪行為就會一直繼續(xù)下去——在這個邪惡的制度里,我無法為她找到中止犯罪的理由。
民主制度并不足以把她改造成一個“善人”,特羅迪的心靈幾乎沒有呈現(xiàn)過一分鐘的善意,但民主制度卻阻止了她繼續(xù)作惡,正如她如果沒有遭遇到極權(quán)制度,也就無法實踐自己的犯罪行為,即便她“本質(zhì)”是一個邪惡的人,也會因為制度的約束,在行為上受到限制。但在極權(quán)制度下,一個如此平庸的特羅迪,雙手卻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殺人者是特羅迪,但也是制度,極權(quán)統(tǒng)治本身就意味著殺戮,并且將屠殺行為合法化。
最后,我覺得應(yīng)該向作者赫爾加·施奈德舉手加額,以示敬意,她通過對自己母親的所作所為的展示、通過自己充滿痛苦與憤怒的書寫,清晰地揭露了極權(quán)政治的全部本質(zhì)——它,惡貫滿盈。
(摘自《我的母親是納粹》,【德】赫爾加·施奈德著,姚霂也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